第5章 疑問
妙荷本還明媚如春的一張臉頓時垮下幾分,笑容就這麽直直僵在了臉上。
偏那褚郎中還是個不懂人眼色的,恍若未見地對着環廊四下張望,察覺到她動作遲疑,又好心提醒了一句:“姑娘許是不識得?不如我再去詢旁人?”
眼見他就要掉頭去問站在一旁的穆湘西,妙荷咬了咬唇,牽着臂膀将他一把拉住。
“褚先生可知,世子爺為什麽要給這個丫頭看病?”
這個問題問得倒有幾分意思,那褚郎中挑了挑眉,察覺到她語氣中那份咄咄逼人的意味,特意與她避開了幾步距離,語氣頗為嚴肅:“世子爺自是有自己的考量,姑娘既身為東廂的奴婢,最好不要妄加揣測主人家的心思,否則難免會為自己招惹禍端。”
他看似好心好意地在勸,但妙荷怎麽會讀不出話中暗藏的諷意,瞬間面色顯露出被戳中心思的尴尬難堪。但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麽,很快重新展露出了一個笑容:“瞧我,是我嘴太笨了,連話都說不明白。妙荷是怕世子爺天仙般的人物,小心被某些心術不正的狐媚子蒙蔽了,沒有別的什麽意思。”
“先生要尋的那個人我當然認得,是和我住一個房的丫頭,可惜先生來得正不是時候,我不久前剛見她自個兒出門尋醫去了,怕是要先生白跑一趟。”
“自個兒出門去了?”褚郎中暗暗咋舌,剛剛在世子房中請脈的時候,賀君知還特意吩咐過他最好抓緊趕來一趟,語氣模樣看着像是那丫頭已經病重到下不來床的程度。如今看來也不盡是,都能四處亂跑了,能有什麽大礙。
難不成真如妙荷說的,世子爺被一時蒙了眼睛,關切則亂了?
他又不死心地重新問了一遍:“你說的可是真的?”
“是啊,”妙荷微微仰起頭,往後退了一步,正正好好地擋住了身後穆湘西那道随時要倒下、在雨中走得甚是艱難的身影,面不改色地篤定說道,“估計她這一時半刻的也回不來,先生還是早些回吧。”
這廂妙荷剛走,穆湘西終于把懷玉從泥濘的地上扶了起來。雨勢太大,砸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卻還一個勁揉着懷玉的額頭,想要确認她是不是被摔出了毛病。
“我沒事。”懷玉頂多只是磕碰了下頭,額上破皮流了點血,晃晃腦袋就重新站起來了。
當她擡眼定睛看到穆湘西胸口滲出來的大片血跡時,口中卻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緊張地輕呼:“紅箋姐姐,你的胸口……”
懷玉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淚珠被吓得斷線般地掉了下來,哽咽道:“都怪那個妙荷。你本身都已經傷這麽重了,她還要來搶那勞什子衣服,明明自己平日裏也不穿,還把這死物作祖宗供着。”
她哭得眼眶通紅,手足無措地劃拉着穆湘西的衣角,看着她稍一動彈血就流得更多,眼淚也跟着脆弱地往外湧:“這下可怎麽辦,這傷勢可萬萬去不得醫館了。要不你先撐着些,我現在就去央世子爺,求他能許郎中進府救治。”
Advertisement
懷玉說着急急起身就要走,穆湘西忍着胸口劇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沖她重重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
請郎中是府中千金公子才配做的事,她們只是區區下人,賤命一條,有什麽資格去大陣仗請人進府。
穆湘西埋頭又劇烈咳嗽了幾聲,感覺自己似乎是燒得更厲害了,于是沖懷玉指了指身後還半阖着的房門,又做了個在傷口撒藥粉的動作,示意她把自己扶回去。
“那些藥只是一些普通的止血金創藥,你現在都傷得這麽重了,還淋了雨,拿那藥壓根治标不治本……”懷玉弱弱地垂眼出聲反駁,電光石火間,腦中忽然閃過一張熟悉的臉,她猛然拉住穆湘西的手,連聲道,“等等!我有辦法,我有辦法了!”
“剛剛那個走過去的是經常在世子爺身邊請脈的褚大夫,方才天色暗,我一下子沒看清楚。估計現在還沒走遠,我跑去求求他,看能不能把他請來給你瞧瞧。”
目前也只能如此,穆湘西再沒力氣拉住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懷玉往廂房裏闖。還沒走幾步,就見被妙荷帶去的褚郎中自己納悶地原路折返回來了,滿身怨念,正好在門口和懷玉撞了個照面。
懷玉被淋得全身濕漉,發絲緊貼在雪白的面頰上,襯得眼睛黑碌碌的。她額上那一片青紫色的腫包很是醒目,本人卻渾然不覺,反而咽了咽口水,屏着呼吸猶疑地沖着他開口:“請問是百草堂的褚大夫嗎?我是聽竹院的侍女懷玉,叨擾一下,不知褚郎中現在可有空功夫幫個小忙?”
褚思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放下掩雨的袖子,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
再次從傷痛中打轉醒過來時,穆湘西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屋裏很暗,也沒點燈,鼻間嗅到一股極讨人厭的中藥氣味,幾欲作嘔。
她望着雪白的帳頂,先躺着摸了摸自己被紗布纏得嚴嚴實實的胸口,又試探性用指尖觸了觸額頭。燒已經退了,現在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汗。
喉嚨中像是撩着了火,穆湘西想要張口喚人,卻總有一層奇怪的屏障阻礙着她正常發聲,嗓子裏只能發出短促模糊的“咿呀”聲。
又忘記了,她現在根本不會說話。
穆湘西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幸好不多時,外頭就進來一個捧着藥碗的模糊人影。穆湘西吃力地擡頭去張望,發現既不是熟悉的懷玉,也不是讨厭的妙荷,是個自己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甚至還是男人。
她一時錯愕,不由得撐起身子快速往床角落裏移去,一面藏一面不忘記蜷縮着裹緊被子,警惕而防備地打量着他。
來人像是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幕,只輕描淡寫地瞥了她一眼,就把藥碗往桌子上一擱,背對着她自顧自解釋了起來:“在下褚思銘,是寄住在世子府蹭吃蹭住的一名市井郎中,負責每日給世子請脈。姑娘的傷大部分是懷玉姑娘幫忙處理的,衣服自然也是由她幫忙更換。她剛剛忙壞了,才剛歇下,所以由我來給你送藥。”
穆湘西這才明白他就是懷玉口中那個褚郎中,漸漸放下心來,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接下來的一句話,又瞬間讓她的心吊了起來。
“原來你就是紅箋姑娘,看樣子我陰差陽錯也不算是救錯了人,能回去給世子爺交差了。”
給世子爺交差?
穆湘西猝然被這番話嗆得劇烈咳嗽了起來,見褚思銘被驚動轉回了身,連忙連比帶劃地和他打手勢詢問。
[什麽叫能回去給世子爺交差了?]
她的手語不倫不類的,褚思銘只能看懂個大概,斟酌地問:“你想知道世子爺怎麽知道你生病了?”
盡管雞同鴨講,穆湘西還是勉強認可點了點頭。
“這我也不清楚。”褚思銘很是無奈地一聳肩,轉身在椅子上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牛飲一口。
“在下在這百草堂兩耳不聞窗外事,平常例行請完脈和賀家老夫人彙報一聲就可以回來繼續看醫書了,誰知昨日還額外被多塞了一件麻煩事。目前我身無分文,吃穿用度都依靠靖平公府,這未來當家的吩咐,就算跑斷了腿也不能不去辦啊。”
“別的事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命是我千方百計地幫你保住了,而讓我來千方百計保你命的人,是世子爺。你和我都只要牢記這點就夠了。”
穆湘西聽完後垂着眸抿了抿唇。
按照賀君知先前對待原主的模樣,原主分明是失寵了,但她來了後,他的态度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甚至還近乎施舍地救了她兩命。那麽,究竟是哪裏不一樣呢?
她尚在思索,那廂褚思銘把桌上的藥遞給她:“喏,明白了?明白就喝藥吧。傷愈前這幾日就先住在百草堂,我看上次你和那聽竹院的丫頭打架打得那叫一個不可開交,就先別回去了,安心在這裏養傷。”
穆湘西命大活下來,當然沒道理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立馬伸手主動把藥碗接過來,用舌尖試探着小舔了一下,幾乎是瞬間,就被藥的苦味激得眉頭一皺。
她自小就很怕吃藥,更怕吃苦藥,從前跟在太後左右,老人家嬌慣她,寵得她一點苦味都吃不得,加上喉嚨口又淺,只要是藥,基本都是吃一半倒一半,最後那點勉強喝下的也會被吐出來。
為此,沈洵還特意想了個招,在她的藥裏摻些蜂蜜或者糖水,再在她舌下壓一枚蜜餞。即使甜味會有些影響藥效,也比她一口都咽不下的好。
但是現在什麽都沒有,她望着手裏僅有的墨黑色濃稠湯藥,露出一臉為難的神色。
偏偏褚思銘行醫多年,覺得喝藥是件再為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就這麽靜坐着等着她一口氣喝完收碗。
他們二人面面相觑對視許久,穆湘西也未動碗裏的木勺,褚思銘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面無表情地把手飛快地往袖中一揣:“你千萬別告訴我,你現在胸口疼,還得我來喂你喝啊。”
穆湘西被他的話逗得啼笑皆非,低頭不報什麽期望地硬着頭皮舀了一口往嘴裏送。
第一口還行,她昏迷太久味覺遲鈍,嘗不出太大的苦味,第二口回過味來就苦得她表情徹底垮了。
穆湘西磨磨蹭蹭了半天,最終也只喝下了小半碗。這已經是她目前所能做到的極限了,再喝下去只有俯身幹嘔的份。
褚思銘雖然嫌她麻煩,但也終歸沒強迫她。只不過傍晚請脈時就把這件事和賀君知回禀了。
“吃不下苦藥?”賀君知聞言倏然睜開了眼睛,面色說不出的古怪,“她當初進府的時候體質很差,隔三差五地就病倒,幾乎是天天吃着藥。所有人都說她是藥罐子出身,還說她活不過三載,怎麽會忽然吃不下藥?”
剛入府那段時間賀君知對于紅箋這人還處在新鮮期,除了她隔三差五卧床生病有些讓人厭煩外,其餘都還不錯,所以這段記憶就被他記得尤為清晰。
“這個在下不清楚,不過這帖藥連最常用的黃連都沒放,按理說也沒苦到這種地步,令府上這位姑娘屬實太過嬌氣了些。”褚思銘候在一側,忍不住插兜抱怨道。
一個經常吃着藥從不言苦的人,現在卻是一口尋常湯藥都喝不下了,這倒是難免惹人生疑。
“她還說什麽了?”賀君知越來越覺得穆湘西變得格外耐人尋味起來,忍不住随口多問了一句。
“她說,如果我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去城北替她買份五食鋪的蜜餞,噢,就是已經過世的前太子妃經常去買的那家。”
話音剛落,面前忽然傳來“喀嚓”一聲巨響。
褚思銘駭然擡頭望去,就見到賀君知滿臉陰沉地把手中的杯子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