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抄手

那食盒裏裝着的,是一碗包得奇形怪狀的抄手。煮這個的人應該沒什麽經驗,控制不好滾沸的時長,故而面皮都快被煮爛了,看上去混作一團,實在讓人無法生出食欲。

“真是讓人倒胃口,”賀淑儀嫌惡地撇過頭,厲聲沖着陳管事道,“還不把做這玩意兒的賤婢給本小姐帶過來!把這些都撤下去,重新再給世子爺做一碗。這般拖沓做事,腦袋不想要了嗎?”

“是是,四小姐”陳管家拿起蓋子點頭賠笑着,眼看着就要重新合上那個食盒。

這時,賀君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開口道:“等一下。”

陳管事躊躇地拿着食盒,夾在中間很是為難,一時不知道是該聽賀淑儀的撤下去,還是聽賀君知的端出來。

“給我嘗嘗看。”賀君知追加了一句。

這句話頓時讓陳管事找到了主心骨,他立刻應了一聲,麻利地把那碗抄手放到賀君知跟前,連碗筷也一并仔細地擺好了。

雖然陳管事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向來挑嘴的世子爺會心血來潮想嘗嘗這一看就難吃得要命的東西,但好歹也算是賞了個面子,按照四小姐的脾氣,大概率是不會繼續沖他興師問罪了。

果不其然,賀淑儀在賀君知開口說要吃之後,就再也沒說過話,只是一臉怒容地緊張盯着賀君知,生怕他一口下去直接被荼毒地倒地不起。

賀君知本人臉上倒是沒有什麽表情,将抄手整個入口之後也絲毫未變。實話說,這份抄手無論是品相還是味道都很難吃,肉還沒熟透,皮也略微夾生。湯底放多了醋,有着一股極為刺激喉嚨的酸味。

但他抿了抿唇,還是咽下去了。

他都吃了,賀淑儀之前說好要陪他一塊吃,此刻也不得不假模假樣地把自己那碗端過來。不過她可沒有賀君知好商量,舌尖剛碰到點味道就覺得不适,顧不得不雅,直接當初吐了出來。

她拿起自己的繡帕狠狠地擦了擦唇,索性把碗一推:“這東西難吃死了,怎麽吃啊?陳管事,不是讓你去找人嗎?還杵在這裏看熱鬧作甚!”

她發起怒來和王氏倒是如出一撤,陳管事偷偷去瞧八風不動坐着的賀君知,看到他默認沖這邊首肯後,才馬上退下去找人,沒過多久就把候在東廂門外的妙荷帶了過來。

妙荷一路揣着笑意跟在後頭,還以為是來讨賞的,臉上的喜悅神情簡直壓也壓不住。一想到馬上能見到賀君知,心髒也砰砰直跳,反複地檢查着自己的妝容珠釵,恨不得三步并作兩步,馬上奔到他的跟前。

前幾年的打賞都是幾粒金瓜子,賀君知的本意是讓她均分給忙碌了整夜的後廚丫鬟們。可他不會想到整個後廚的活其實就只有穆湘西一個人在做,不僅如此,妙荷把賞物全都偷偷藏了起來,一分沒和她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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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妙荷比往常更加貪心,滿腦子想着要在賀君知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于是她不着痕跡地把自己的領口往下扯了扯,挺起自己的胸脯,低頭走了進去。

沒想到剛跨進房門,迎面就飛來一個茶盞,正好貼着她的耳邊擦過去,在她身後的牆面上清脆地炸開。

妙荷被吓了一大跳,立馬腿一軟跪下求饒:“世子爺息怒!世子爺息怒!”

沒想到她剛喊了幾聲,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從她頭頂方向傳來,接着就聽到賀淑儀道:“你好好擡頭認認,我是何人?”

妙荷眼神躲閃地擡起頭看了一眼,駭得手腳發涼,斷斷續續地答:“四……四小姐……”

“怎麽了妙荷,”賀淑儀坐在賀君知身側,沖她晃了晃手裏的小燈籠,笑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怎麽看到我怕成這樣?”

“既然這麽怕撞見我,那為什麽不好好聽我當初的吩咐,再也別進到東廂來?”

妙荷埋頭不語,眼圈卻害怕地瞬間紅了。

當初她愛慕賀君知許久,日思夜想,卻始終苦于身份有別,于是一時動了歪念,想要在賀君知枕頭上放千春散,好借此一舉順理成章地成為他的侍妾。

可她估錯了用量,還沒等到賀君知回來,和她一同前來整理床鋪的紅箋就先中了招。短暫的手足無措後,她選擇狠下心把紅箋關在了房內,營造出紅箋自己想爬世子的床的假象,之後便無情離開。

她自以為萬無一失,沒想到逃跑時卻無意撞上來尋賀君知的賀淑儀。

賀淑儀見她神色奇怪,舉止慌張,自然起了疑心,立刻派身邊侍女搜了一圈她的身,果不其然就發現了那個包着千春散的紙包。

妙荷至今忘不了賀淑儀那個時候的可怕樣子,她笑吟吟地舉着那個紙包,聲音明明如珠玉般清潤,卻飽含着森然的殺意。

“別讓我在東廂再看見你,否則看見你一次,我就剁你一根指頭。”

回到現在,賀淑儀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指尖點了點那碗已經冷透了的抄手,似笑非笑問道:“這是你做的?”

那句威脅仿佛還在耳畔,妙荷對她還有着難以磨滅的陰影,哆嗦着唇,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無助地望向一邊的賀君知。

這一眼卻是實打實望了個空,賀君知正歪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看樣子心思并不在這裏,對這邊發生的事情持漠不關心的态度。

妙荷也沒看清碗裏盛着的到底是什麽,只隐約看見桌上那個眼熟的紅色食盒,她以為自己找補的機會來了,立馬不假思索地承認道:“是,都是奴婢做的。”

“哦?”賀淑儀撲哧一聲笑了,轉臉同陳管事說道,“她倒是爽快承認了呢。”

陳管事附和地笑了一聲,給了妙荷一個愛莫能助的神情。

這暗示當場給妙荷澆了一盆冷水,她的內心開始極度不安起來,手緊緊攥着膝蓋上的裙子,不明白賀淑儀是什麽意思。

“我就說今兒個廚房能送來比豬食還難吃的東西,還敢大着膽子往東西廂遞,也不怕主子一個不慎吃壞了身子,”賀淑儀把那碗摔在她的跟前,“你倒是說說,這該如何罰你?”

那碗是白玉瓷的,根本不經摔,抄手湯汁與碎瓷片撒了一地,有幾滴油湯濺進了妙荷的眼睛裏。她頓時大叫一聲,被刺激地不斷揉着自己的眼睛,一邊磕頭一邊喊着冤枉:“四小姐,這并不是奴婢做的,做這些東西的另有其人,是紅箋做的,你要相信我啊四小姐!”

“啊,想到了,”賀淑儀恍若未聞地驚嘆一聲,隔着手帕撚起她的下巴,笑得一派頑劣,“不如你把地上這些抄手全吃了,我今天就饒了你,如何?”

穆湘西從各個院子回來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她一身輕松地拎着個空食盒,踩着樹影蹦跳着前行。

她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一直到走到聽竹苑門口,都沒發現後面有人在遠遠跟着她。

“主子,”暗衛壁影低聲勸道,“您想要問什麽吩咐一聲就行,何苦親自跑來。”

和他并肩走的人自然就是賀君知,他盯着不遠處走走停停的穆湘西,撫着下巴思襯良久,才緩緩道:“你相信這世上會有轉生嗎?”

壁影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主子,這怎麽可能呢?”

是啊,怎麽可能呢?

賀君知再次望向穆湘西,眼神多了好幾分探究。

怎麽可能會有人做抄手做的程度和他認識的湘兒差不多,連難吃也能難吃成一個味道。

最近這樁樁件件未免太碰巧了,難免不讓人懷疑是有人在刻意給他下套,目的就是引起他的注意。

很顯然,她确實是成功了,賀君知目前恨不得把她的嘴巴撬開,看看真相到底是什麽。

他揮了揮衣袖,就要走上前和她聊聊。才走沒幾步,餘光就看見另一個人搶先他從側邊疾步而來,于是臨時掉轉了步伐,藏在了一旁的假山處。

壁影無聲無息地跟在他的身後。

主仆二人定睛一看,原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挨過一頓罰的妙荷。

那妙荷的面色慘白,下巴和臉頰處被人掐得通紅一片,眼角還含着難受的眼淚,像是剛剛嘔吐過一輪。見到穆湘西後,她不由分說,擡手就先給了她一個清脆的耳光。

穆湘西的被打得臉一偏,左臉瞬間紅了一片。她今日本就累得暈頭轉向的,還沒緩過一口氣,又要去各廂送東西,忙到這個點才回來,腳步早就打飄了。

此刻被妙荷扇了一巴掌,她耳鳴目眩,足足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回過神。

穆湘西面無表情地用指腹拭去唇角被打出來的血,慢條斯理地緩緩轉眼看向她,像是對她間歇性發瘋已經習以為常。

站在不遠處旁觀的賀君知眼神一凝,壁影已經皺着眉頭按捺不動想沖出去幫忙,被他一手攔住,輕輕地搖頭制止。

“都是你,肯定是你紅箋!”妙荷氣得手腳發顫,雙眼充血,“你算好了我會拿走送去東廂的食盒,所以故意做了一碗難吃的抄手,就是想看我百口莫辯地挨罰,想趁機報複我是不是?”

“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你前幾年的忍氣吞聲都是為了在今天讓我放松警惕,白白為你背黑鍋,”她歇斯底裏地吼,“你快說啊!是不是!”

穆湘西依然脊背挺直疏離地站着,無比嘲諷地沖着她微微笑了笑,似乎在嘲笑她的蠢鈍,擡手快速地打了幾個動作。

[才發現啊?]

[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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