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幡然

距賀君知重病卧床已有月餘光景,窗外的栀子已經落盡,在秋風中看上去頗有些蕭瑟。

紛飛的落葉中,只見賀淑儀帶着食盒攜着婢女又一次登門前來拜訪,陳管事把她熟練地阻在門外:“四小姐留步吧,老奴替您把這些吃食轉交給世子爺。”

“大哥哥不是已經醒來了嗎?怎的還避着人,莫不是出了些其他狀況?”賀淑儀擔憂道。

半月之前,她才從母親口中知道,前幾年征戰沙場賀君知中了一種極為可怕的毒,他一直隐瞞着沒讓任何人知道,只請了褚思銘到賀府進行醫治。

也就是那時候,賀君知的身體一日更比一日差下去,多少湯藥下去都不見好。她一直以為是他太累了,總想着讓他尋個時間好好靜養,但他卻一直為了穆家的事情奔波在外,片刻也不敢放松,甚至于參與進皇權争鬥,再也難從中脫身。

賀君知毒發之後,賀淑儀整日待在房中以淚洗面,請來的許多名醫都說他的毒已入肺腑,早已經藥石無醫,頂多拖拖時日,讓他們盡早準備後事。

所有人都絕望而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只有那個終日跟在他身邊的啞奴,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門心思地要鑽研出一種方法救他。

可惜最後在危急關頭送來解藥的,不是她,是另外一名在王二姨娘身邊服侍的侍女,因為送藥及時,被賀家解除奴籍,奉為座上賓。

賀君知雖然在服下解藥三日後醒過來,卻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緘默之中,誰也不肯見,只把自己終日關在房內。只有懷玉送過去的東西才會動一兩筷子,其餘人全都被陳管事攔在外面。

“世子爺沒什麽大礙,只是在等一個人。”陳管事尴尬地笑道。

這還是這麽多日探望以來,賀淑儀第一次明确知道賀君知在想什麽,連忙追問道:“什麽人?是救他的那個侍女嗎?是我疏忽了,這就去請那位姑娘。”

說着她就要轉身回去,卻被陳管家一把攔住:“四小姐誤會了,并不是那位妙荷姑娘,世子爺一直等着的,是紅箋姑娘。”

紅箋?

經他這麽一提醒,賀淑儀才想起來已經好多天沒有見到那個小啞奴了,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知不知道賀君知已經醒了。

“老奴在世子爺醒來之後,就曾去找過紅箋姑娘,但是她沒有在房中,也沒有在百草堂,仿佛像是整個人憑空蒸發了一般,連原來的賣身契也不見了。老奴估計紅箋姑娘應是走了,但這些話,還不曾同世子爺禀報過。”

“走了?”賀淑儀眼神冷了下來,“不會是知道治不好大哥哥,怕死所以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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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管事搖了搖頭:“紅箋姑娘并不是這樣的人,若她真的貪生怕死,當初就不會冒着這等風險承諾要救世子爺。也是因為她向國公爺許諾,才讓世子爺又多挺了幾日,最終等到了解藥。”

他這麽抽絲剝繭地分析,成功讓賀淑儀的眼神和緩了許多:“你說得也有道理,但她無故消失在國公府,是應該好好查查。這件事你先別告訴大哥哥,我會派人出去尋尋,只要她沒出皇城,我就一定能把她找出來。”

話音剛落,賀淑儀就見面前一直緊閉着的門被人從裏頭打開,賀君知一身暗紅中衣,襯得面色比雪還白三分,就那麽靜靜地站在那裏,也不知聽到了多少。

“大哥哥!”賀淑儀興奮地喚了一句,不顧一切地迎了過去,“你可感覺身體好些。”

賀君知虛弱地點了點頭,問:“她呢?”

賀淑儀和陳管事都心知肚明這個“她”是誰,但都默契地閉着嘴,沒有說一個字。

“我方才聽見你們在說她,那她人呢?”看着他們諱莫如深的表情,賀君知的面色越發冷淡,“不告訴我的話,那我自己去找。”

說着,賀君知就要攬袍下階梯,往穆湘西的房間行去。

陳管事大驚失色地攔住他:“世子爺,您剛大病初愈,萬萬不可再吹寒風啊。”

賀君知回身用那雙漂亮的瑞鳳眼橫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讓陳管事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他眼睜睜地看着賀君知下階梯,瘦削如竹的身姿沒幾步就消失在盡頭。

賀淑儀連忙拎着裙擺跟上,賀君知腿長又走得快,中毒一事仿佛沒給他留下任何一點後遺症,她在後頭追得氣喘籲籲,好不容易跟上他的腳步,發現懷玉已經跪在了他的腳邊。

“姐姐已經好幾日沒了消息,并非奴婢故意隐瞞,而是陳管家怕影響您的休養,根本不讓奴婢提。”

賀淑儀一看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大哥哥,我馬上派人去找,一定不會讓這啞奴畏罪潛逃的!”

“畏罪潛逃?”賀君知擰起眉,“她救了我,我現在很擔心她的安危,為什麽說是畏罪潛逃?”

賀淑儀長大了嘴:“可……可是力排衆議給大哥哥送來和服下解藥的,明明是一位叫做妙荷的侍女……”

“一線天的毒性怎麽才能解我比誰都清楚,”賀君知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那是需要把毒引入一名接受能力更強的血脈相契的女子體內,在她的骨血裏生成的解藥。此後的每個日日夜夜,她都會受到一線天餘毒的折磨。敢問這送藥的侍女,藥是從何而來,體內可曾有餘毒未清?”

“這……”賀淑儀回想起那個侍女面色紅潤的模樣,一看就是身體康健得很,哪裏像是中了什麽勞什子毒。

“讓那個侍女來見我,我要好好問問她手中的藥,究竟是哪裏來的,紅箋的失蹤,與她也脫不了幹系。”

“好,”賀淑儀醒悟過來,發現自己确實是太過武斷,錯怪了穆湘西,懊惱道:“大哥哥你在這裏等一下,我這就去讓人找她過來。”

懷玉也道:“世子爺,這裏風大,您先進屋避避吧,奴婢給您拿披風。”

賀君知看了她一眼,沒有推辭,跨步進了屋。

穆湘西和懷玉的屋是同一間,兩人親熱地把兩張床面對面擺着,穆湘西的床迄今為止都是整整齊齊的,沒有任何收拾過東西的痕跡,說明人是很倉促地離開的,

賀君知走過去,拿起放在她床頭的那一冊兵書。這書當初還是他随手借的,在她這裏被保護得很好,連折頁都沒有。

他翻開大致掃了掃,目光忽然凝在穆湘西悄悄寫在側面的标注上。也不是第一次知道這小啞奴不僅會認字還會寫字,但他還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見她的字。

不是靠打手勢,不是在手心裏用指頭摩挲,是真正用紙筆一筆一劃寫下來的,比他想象中要好看許多,娟麗清秀,還透着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賀君知皺着眉把書往眼前靠近了一些,一句句地逡巡過去。

太奇怪了,怎麽可能會這樣。

要知道,一個人就算失去了所有之前的記憶,留存在她軀殼裏的寫字習慣也是無法改變的。同理,兩個人的字跡就算再怎麽相似,也不可能做到連這種不易察覺的習慣也處理得一模一樣。

可這份标注,不僅是筆序,還是行文習慣,就連某幾個常見字的寫法,也和他記憶中的一個人別無二致。

可是這個人已經死了,死了快有一年。而他自小就待在身邊的一個小啞奴,卻在某一日開始,開始與她變得漸漸相似起來。

賀君知想起一年前他從王二姨娘手中鬼使神差地救下紅箋時的場景,當時明明是同樣的一張臉,他愣是一晃神看成了穆湘西。原本他以為只是這小啞奴想要保命的手段,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她自小就被養在侯府,從來沒有見過穆湘西一面,何來模仿一說。

可自那之後,紅箋就會不自覺地洩露出一些神似穆湘西的神情,說話語氣,甚至是做事方式。時間久了,連賀君知自己都分辨不出當初為了留下她,究竟是把她當成了穆湘西的替身,還是真的喜歡上了這樣的她。

賀君知把手裏的書一把丢開,無數冷汗自背後滲出來。

他什麽時候有的這種心思?又是什麽時候再也拔不出來?明明此人只不過是他心中白月光的一個替身而已,什麽時候偷偷多出了這麽重一塊分量?

在他還處在複雜的自剖中時,從兵書裏滑出了一張夾在書頁裏的一張薄紙。賀君知原本以為是廢紙,想要撿起來丢到一旁,打開一看卻發現這不是随意所作的一幅畫。裏面标注清晰,詳列得當,特別用朱筆寫下了幾個隐蔽的地點。

“這是……”賀君知皺眉打量着,把這紙張重新認真審視了一遍。他是何等的聰明,瞬間就辨認出了這圖是作何用的:“官鹽鐵運輸分布圖?”

他明白這張東西的分量,幾乎是把沈洵的命門都通過這張紙交到了他的手裏。然而賀君知也知道這些東西被沈洵看管得有多嚴實,除非是他曾經不設防、全然信任的人,否則不可能會有機會在看完之後還能牢牢背下。

即使賀君知再覺得荒謬,此刻也不得不承認,與他朝夕相處了這麽久的紅箋,有很大的可能就是穆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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