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觀虞欽整間寝室,樸素淡雅,唯獨那支桃花,格格不入,似闖入冬日的春色。
是誰這般閑情逸致,給虞欽送了支桃花?
宴雲何邁步過去,停在瓷瓶面前,俯身查看。
瓷瓶裏的是株像生花,工藝精美,以假亂真,湊前一看,還有桃香襲來。
這種東西大多是姑娘家之間互相贈予,再說這風格也和虞欽不符,是誰送他的像生花?
宴雲何忍不住就開始聯想,加之今晨他娘親催他成家,今年他二十有八,認識的世家公子們成婚早的,孩子都快要到定親的年紀。
他是因為去邊境耽擱了,那虞欽呢?
很快宴雲何就意識到,只要有太後在,虞欽就不可能娶妻。
就在他打量桃花,甚至企圖伸手把花從瓶子裏拔出來時,虞欽步伐緩慢地來到他身後:“你在做什麽?”
宴雲何轉過頭,故意伸指輕彈瓶身:“虞大人好雅興。”
虞欽默了默,一反常态地解釋了句:“別人送的。”
至于是哪個別人,虞欽沒有說,宴雲何也猜不到。話只說一半,他倒寧願虞欽沒有解釋,省得叫他左思右想。
可能虞欽也覺得自己這個解釋有點引人遐想,他頓了頓又道:“是個小姑娘。”
宴雲何面無表情地哦了聲,本來打算解開包裹的手也停了下來,有點想回去了。
反正他送來的東西,在太後的賞賜面前也不夠看。
虞欽嘴唇微動,最終放棄了解釋:“宴大人,我這裏無需探望,你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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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雲何是要走,但不能被趕走,他把包裹往下一卸,裏面的東西抛在桌上,砸出悶響。
裏面是周大夫開的藥,上回虞欽沒有帶走,他留着也沒用。
藥瓶因為宴雲何粗暴的動作,從包裹的縫隙中帶出,順着桌面滾動,即将摔在地上。
宴雲何看也不看,摔了就摔了,反正不止一瓶,就是送出去後,虞欽也不一定用。
然而令宴雲何始料未及的是,藥不但被接住了,虞欽還因為動作太大,反而帶到了傷口,瞬間冷汗涔涔。
宴雲何上前扶住了虞欽,錯愕道:“虞大人,雖然我上次說這藥百來兩一瓶,實際上也沒這麽貴,你無需如此。”
虞欽将那藥放回桌上,輕輕推開宴雲何攙扶他的手:“今日你來,正好把帳清了。”
清什麽帳?宴雲何茫然想着。
虞府仆役少,房中又多了一個不可被旁人看見的宴雲何。虞欽想去關門,宴雲何忙把人按到了椅子上:“想做什麽直說,我來辦。”
等聽虞欽吩咐,前去把門關上後,虞欽指了指房中的一個悶戶櫃。
那櫃瞧着樸素,再仔細看,櫃面精雕細琢着鹿鶴同春,多是女子出嫁随身之物,看外觀有歲月痕跡,約莫是虞欽母親留下的。
對虞欽母親,宴雲何印象頗深,那是一個相當傳奇的女子。
虞長恩與夫人王氏只生有一子,名叫虞文舟。
與名字不同,虞文舟不喜文,只好武,年少參軍,人稱虞小将軍。
其父虞長恩鎮守京都,擊退敵軍,名聲在外,虞文舟亦是戰果累累。
當年京城不少人家,都想将女兒嫁去虞家,令所有人震驚的是,虞文舟最後娶了一位女中豪傑。
女中豪傑都是往好聽的說,虞欽母親林芷在嫁給虞文舟前,是令朝廷頭疼的女土匪。
她女扮男裝,女承父業,将父親創立的同心幫發展壯大,成為當地官府的心腹大患。
誰也不知道,一個混跡江湖的女土匪,究竟是怎麽跟聞名京城的小将軍糾纏上的。
最後的結果便是林芷嫁入虞家,同心幫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同心幫不少能人,都加入了虞文舟的隊伍。
可惜好景不長,虞欽剛出生時,虞文舟戰死疆場,屍首落入敵軍手中。
林芷将不足半歲的虞欽交給王氏,赴往疆場,并暗中召集了同心幫剩餘的部下,于深夜突擊了敵軍,奪回夫君遺體後,在對方營裏放了一把火。
這場火推動了當時僵持許久的戰役,戰士們因林芷壯舉,士氣大勝。
林芷卻在那場奇襲中,付出了慘烈代價。
她身受重傷,沒能熬到戰争的勝利,也沒能等來尚在襁褓之中的虞欽,聽他喊一聲娘親。
或許這就是當初虞長恩不允許虞欽習武的緣由,虞家的确滿門忠烈,但這忠烈的代價,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王氏先送走了兒子,又送走了兒媳,不過幾年,便郁郁而終。
偌大的虞府,最後便只剩下了虞長恩和虞欽。
虞欽在東林書院時,宴雲何總覺得他雖年紀輕輕,卻有種違和的古板氣質。
後來知道虞欽身世後,就覺得他自幼被祖父帶大,又是這樣的身世,早熟是必然的。
宴雲何回過身,同虞欽确認:“是這裏嗎,你要拿什麽?”
虞欽颔首道:“第一層有個錦盒,取出來。”
宴雲何拿着那錦盒,乖乖地回到了虞欽身前,他用腳拉出一張凳子,撩袍坐下。
跟虞欽比起來,他的儀态簡直慘不忍睹。虞欽都傷成這樣了,依然坐有坐相。
他把錦盒往桌上放,這一次不同他甩包裹時的粗暴,動作簡直小心翼翼。主要他擔心,從那櫃子裏取出來的東西,可能是虞欽母親的遺物。
不過後來他想,應該也不是遺物。若真是這種東西,虞欽不可能讓他碰吧。
“這段時間欠了你不少銀錢,那日你給我用的人參和丹藥,我托人打聽,聽聞價值千金。”虞欽緩了口氣,又繼續道:“我身上暫時沒有這麽多銀子,用這個還你。”
宴雲何伸手打開了那個錦盒,裏面是一個玉佩,但造型很別致,是一個紫玉葫蘆,玉質通透,小小一枚,挂在腰間,在手裏把玩也很合适。
這玉的确值錢,足夠還請虞欽這段時間所欠下的債務。
宴雲何其實不大高興虞欽這種事事都要跟他算清的行為,但他很想要這個玉葫蘆,某種意義上,也算是虞欽主動贈予他的東西,實在讓人心動。
他伸手拿起那紫玉葫蘆,迎着燭光打量,繼而勾起唇角:“那我就不客氣了。”
當下取下了挂在腰間的玉佩,随意往那錦盒裏一丢:“這個就還你差價,這玉葫蘆明顯要比我那些丹藥人參貴,別日後後悔了,說我占你便宜。”
說完後,他不等虞欽反悔,徑直翻窗而出,就怕虞欽将他喊住。
開玩笑,虞欽想和他算清,他們之間,豈是用錢能算清的!
宴雲何回到府中,剛進自己的院子,就被端坐在房中的宴夫人吓了一跳。
“娘,這麽晚了,你來我這做什麽?!”宴雲何站在門口驚訝道。
宴夫人瞥了眼站在旁邊的宋文,宋文垂頭喪氣,雙手在身前緊握:“大人,夫人……問我,你拿了府裏的東西往哪去了。”
宴雲何自然地步入房中,手裏摩挲着那個玉葫蘆:“娘,我這不是聽你的話,多出門逛逛嗎?”
宴夫人微笑道:“哪家的姑娘讓你這麽心心念念,都快把家裏搬空了去讨她歡心?”
宴雲何反駁道:“哪有這麽誇張,我可沒搬空。”
“哦,是嗎?那我花了五千兩銀子買的西域神丹、千年人參、安神香、生肌膏、暖手爐,還有我自己都舍不得的狐皮大氅,你都給我弄哪去了!”宴夫人越說越大聲,眉心直跳。
顯然是被宴雲何這個敗家子氣得不輕。
宴雲何給了宋文一個眼色,宋文緩慢地搖頭,表示自己什麽也沒說。
他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過來,他讓宋文取這些東西,要問管事拿鑰匙,自然瞞不過母親她老人家。
于是他随口胡謅:“在雲洲受了點傷,那天周大夫過來看診,讓我吃了補身。”
宴夫人心頭一跳,立即站起身,圍着宴雲何轉了圈:“哪傷了,不是說沒事嗎,怎麽受傷的啊?快給娘看看!”
不知為何,宴雲何突然覺得心裏有些發酸。
他受傷了,還有娘親擔心,有宋文、方知州、游良,隐娘在乎,甚至是陛下都會過問。
倒是虞欽,這些時日在府裏養傷,又有誰去看過他。
宴夫人回過神來:“你要是真傷到能動用那兩樣東西的程度,現在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裏來糊弄你親娘?”
宴雲何幹笑幾聲,不等他找出新的借口,宴夫人杏眼微眯:“宴雲何,你的玉佩去哪了?!”
宴雲何身體一僵,他哪知道宴夫人的眼神這麽厲害,竟然連他這陣子佩的什麽腰飾都能認得出來。
宴夫人指尖微顫,指着宴雲何:“你把你外祖父留下來的暖玉送人了?”
宴雲何當下足步輕點,瞬間掠出了房中。
空氣中隐隐傳來了宴夫人不顧體面的大喊:“宴雲何!你給我回來!”
灰頭土臉地來到方府時,才發現方知州和隐娘,甚至游良都在。
三個人在院子裏支着一個小火爐,在涮羊肉。
見到宴雲何來了,隐娘擡起吃得油乎乎的嘴:“你怎麽來了?”
宴雲何走了過去,坐在石凳上:“大老遠聞到香味就過來了,游良,你怎麽也在?”
游良眼角紅紅的,看着好像是辣的,除此之外,連嘴唇也是通紅。
隐娘眼疾手快,将游良放下去的羊肉一把夾走,立即塞進嘴裏,毫無形象,口齒不清地說:“他來找方知州,以為我是方知州的相好,大吵大鬧了一場。”
宴雲何不是很吃驚,自己拿了個碗往裏放調料。
游良紅着臉道:“我再同你說一次,我那不叫大吵大鬧,我就是好奇問問。”
隐娘點了點頭:“嗯嗯,不是大吵大鬧,是大哭大鬧。”
游良:“……”
方知州:“行了,你們再吵就都出去。剩下的羊肉,我和淮陽自己吃。”
宴雲何下了一筷子肉,舉起手道:“我贊同。”
游良氣得臉都鼓起來了,隐娘見狀,伸手一掐:“哇,你這皮膚比女人還嫩,怎麽保養的?”
游良:“你這女人!”
方知州筷子一擱,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頓時院子寂靜,只剩熱湯滾滾,香氣四溢,無人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