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初冬時分,浩浩蕩蕩的隊伍來到了骊山甘泉宮。周陵宣帶着他的皇後常氏和寵妃陳婕妤,又命寧王周陵言、柳侯柳懷遠随行,還帶來了丞相于衛的次子于仲和大将軍府的少将軍常輝。常姝思念家人,還特地求周陵宣把常媛也帶來了。可以說,整個大周最有前途的年輕人都在這裏了。
骊山有溫泉,的确是初冬時分散心的好去處。
常姝下了車,望着骊山美景,一時出神。陳昭若在此時來到了她身邊,也陪着她看這山景。
常姝不回頭便知是陳昭若,輕聲道:“這山景好美。”
“的确很美。”陳昭若道。
“和南方相比如何?”
“妾身很想念南方的山。”
常姝聽了這話,回頭沖陳昭若輕輕一笑:“你答非所問了。”
正說着話,只見吳公公跑了來,對二人笑道:“殿下、夫人,陛下在裏面等着你們呢。”
“這就來。”常姝道。
吳公公應了一聲,便退下了。陳昭若卻回首看向車馬,疑惑道:“怎麽阿媛還沒有下車?”
常姝道:“一起去看看吧。”
說着,兩人來到了常媛的車駕前,掀開簾子一看,只見常媛正拿着個小銅鏡整理鬓邊亂發。車簾猛一下被掀開,常媛慌亂地放下了鏡子,低下頭紅了臉道:“見過長姐。”
常姝不禁笑了:“你這是做什麽?還不快下車?”
常媛聽了,便下車了。落地之後,她糾結了一番還是開了口,問常姝:“長姐,我們是要同寧王、柳侯、大哥還有于公子他們一起用膳嗎?”
陳昭若聽了這句話,不由得輕笑。
常姝也笑了,道:“原來你是知道要同你未來的夫婿一同用膳,害羞了。放心,你如今的樣子很美,不必緊張。”
常媛低了頭,兩頰通紅:“長姐這說的是什麽話?”
陳昭若也寬慰道:“放心吧,沒事的。”這話是對常媛說的,也是對她自己說的。過一會,她就能見到柳懷遠了。
也不知道,柳懷遠見到她時,會有什麽反應?
其實她自己心裏也沒底,可如今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周陵宣執意要讓她在自己的寵臣面前露個臉,似乎是炫耀一般,她推脫不過,只好認了。不過她似乎也沒有那麽緊張,如今青蘿在她身邊。
只盼着柳懷遠還如當年一般謹慎穩重,盼他還念着曾經的交情。
“婕妤,走了,我們還要略微整頓一下,別太遲了。”常姝喚道,卻看見陳昭若眉宇之間似有愁容。她想問,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是。”陳昭若應了一聲,微笑着跟了上去。青蘿也緊緊跟在她身後。金風卻自請去服侍常媛去了。
大殿內,周陵宣正端坐在高座之上,階下寧王周陵言、柳侯柳懷遠、車騎将軍常輝和少府丞于仲依次落座。宮人們給各人的酒樽裏添了美酒,又依次上了菜肴。
常姝在此時帶着陳昭若和常媛上了殿,對周陵宣行了一禮:“見過陛下。”
“皇後可讓寡人好等。”周陵宣帶着幾分玩笑的口吻道。
陳昭若和青蘿一直低着頭,垂着眼。
“妾身來遲,陛下莫怪。”常姝道。
“落座吧。”周陵宣道。
“是。”
常姝說着,便帶着幾人起身就要入座。忽然,柳侯那邊傳來了“咣當”一聲,酒樽落地,在這安靜的大殿內分外刺耳。
常姝回頭看去,只見柳侯面色慘白,手也不自覺地發抖。
“柳侯,你這是怎麽了?”周陵宣眯着眼問。
柳懷遠一時出神,竟沒有回答。寧王周陵言在一旁小聲出言提醒。常輝卻似乎想起了什麽,看着柳懷遠,又看了看陳昭若,面色凝重起來。
陳昭若本是微微颔首,聽見酒樽落地的聲音之後,竟然擡起了頭,也随着常姝一并回頭看向了失态的柳懷遠,眼神裏沒有絲毫躲閃。
“柳侯?”周陵宣又喚了一句,面色不悅地看着柳懷遠,又順着柳懷遠的目光看向了這邊還未落座的皇後婕妤和将軍府小姐身上。
陳昭若面上依舊淡淡的,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青蘿極力地低着頭,站在陳昭若身後。
“懷遠!”周陵言焦急地壓低聲音喚道。
柳懷遠終于回過神來,看了看地上的酒樽之後,他忙出席下跪,做出一副自嘲的模樣,笑道:“臣失态了。這幾日旅途勞頓,臣一直有些精神恍惚,如今見到皇後、夫人和小姐都是這樣美麗,一時間竟誤以為是神女下凡,故而失态。讓陛下見笑了,還請陛下責罰。”
常姝乍一聽這話,還有些欣喜,可她立馬反應過來,柳懷遠之前是見過她的,當時他可沒有這樣大的反應。
“這人有問題,”常姝心中暗道,可她餘光卻又瞟見了陳昭若,不由得又放下心來,“昭若美貌,我自愧不如。想必是柳侯見了昭若容貌難以自持一時失态,只不過顧着我和阿媛的面子,才順帶着誇贊了我們一番。”
可她還是覺得不對,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心中暗道:“定是因為青蘿!青蘿從前是長清公主的侍女,長清公主又和他有婚約,想來他也是見過青蘿的。如今他殿前失儀,想必也是因為看見青蘿而想起了長清公主的緣故。看來,他還念着舊情,還真是令人動容。”
周陵宣的臉本來已陰沉了下來,他也和常姝一樣,猜想是青蘿之故。不過他想的倒還和常姝所想不大一樣:“柳懷遠還惦念着陳國舊人,他能安心為我大周做事嗎?”
周陵宣又回想了下柳懷遠辯解的說辭,忽然笑了,說着柳懷遠的話開口道:“原來如此。這有什麽可責罰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周陵宣頓了頓,笑了,“這三位皆已名花有主,柳侯的這些許癡意,怕是錯付了。”如今不适合鬧得太僵,就算給他個臺階下。
可此刻的大殿一時有些安靜,尴尬的安靜。階下的常媛聽了“名花有主”的話,臉又紅了幾分。她悄悄擡眼看向于仲,卻發現于仲也在看她,她忙把頭又低下了。寧王周陵言迅速地審視了一番局勢,然後便放聲大笑,對周陵宣道:“陛下,臣此刻還真有幾分羨慕柳侯。”
“怎麽講?”
“舟車勞頓,便能神思恍惚到以為看見了神女,臣也想看見神女,可臣偏就沒有這樣可以輕松看到神女的福氣!臣怎能不羨慕?”周陵言拿自己打趣道。
周陵宣也笑了,這個笑容柔和了不少,不再像方才一般僵硬了:“你呀,還真是本性難移。既然如此,明日圍場打獵,你可一定要盡心盡力,不許偷懶,最好把自己也累到神情恍惚,這樣也就不愁神女入夢了。”說罷,周陵宣笑了,周陵言也笑了。氣氛緩和了起來。
“好了,柳侯,你不必跪着了。區區小事,你也不必如此緊張。只是下次莫要再失态了。”周陵宣對跪在地上的柳懷遠道。
柳懷遠頓首道:“是。”說着,便起身,緩緩退下入席,目光卻無意識地掃過了陳昭若的臉。
“皇後,你們也入席吧。”周陵宣道。
幾人應了個“是”,便依次入了席。
吳公公拍手為號,樂師舞姬都湧進了大殿,樂師奏樂,舞姬起舞……一時間熱鬧非凡。
常姝坐了下來,擡眼看向對面想要微微致意一下常輝,卻看見常輝的目光仍停留在柳懷遠身上。常姝無奈,便也看向了柳懷遠,卻發現柳懷遠的面色雖已恢複,但他卻一直低着頭,似乎在回避着什麽,他的手也是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柳侯為何還這樣緊張?”常姝心中想。
另一邊,陳昭若神色如常,她拿起酒樽,微抿了一口,又看了一眼青蘿。青蘿和陳昭若對視一眼,便蹲了下來,為陳昭若添酒。
而常媛則終于鼓起勇氣,看向了對面的于仲。于仲微微一笑,拿起酒樽對着常媛晃了晃,然後一飲而盡。常媛低了頭輕輕一笑,也拿起酒樽,微微致意,然後迅速地飲了一口。
柳懷遠低着頭,神情複雜。
“莫要再走神了,陛下面前失儀可是會落人口實的。”寧王周陵言慢悠悠地品着酒,壓低聲音,不着痕跡地對柳懷遠道。
“我知道。”
“不曾想你也喜歡美人。”周陵言接着低聲對柳懷遠道。
柳懷遠輕哼一聲,道:“懷遠只是喜歡遠觀神女,不似寧王殿下,還存了別的心思。”
周陵言聽了這話倒沒再說什麽,仍舊只是喝着美酒。
周陵宣對這一切倒還沒覺察什麽,他十分滿意地打量着階下衆人,看着舞姬柔美的身姿,只覺得這場宴席還不算無趣。
衆人在這宴席上各懷心思,觥籌交錯間,似有刀光劍影。
天色已晚了,宴會散去。陳昭若來到了自己的住所,剛坐下來沒多久,只見吳公公笑着走了進來,道:“夫人,陛下請夫人去泡溫泉。”
陳昭若心中一緊,但面上仍是笑着,甚至還做出了含羞的表情,對吳公公道:“多謝公公,本宮知道了,準備準備就過去。”
她的病已好了,是時候了。
吳公公意會地笑着,退了出去。
吳公公出去後,陳昭若笑着的臉登時冷了下來。青蘿關切地看着陳昭若,輕聲喚道:“主子……”
“當初選擇走這條路時,我便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可我一直沒做好準備,于我而言,這竟然是最困難的一件事了。”陳昭若看着遠方,顫聲道。
青蘿忙握住了陳昭若的手,低下頭去,帶着悲涼,感慨道:“若是靈帝知道主子為國委身于仇敵,不知該如何作想?”
陳昭若苦笑:“兄長只怕寧願我死了。”說着,她低下頭,“我又何嘗不是呢?”
“主子,不要這麽說,”青蘿忙道,眼中帶淚,“青蘿曾以為主子沒了,可上天有眼,主子還活着,青蘿也還活着。我們既然活了下來,便要好好地活着。”
“你妹妹,”聽陳昭若忽然提起,青蘿忙低下了頭,只聽陳昭若接着道,“你妹妹青蘋,我一直沒告訴你,青蘋是怎樣去的。”
“主子,別說了。”青蘿哽咽道。
陳昭若卻不顧她的請求,慘笑着說道:“我們打算在祠堂自盡,常宴忽然闖了進來,告訴我他可以放我一條生路。我不肯,青蘋卻執意要讓我活着。我拿起鸩酒就要喝下,卻被青蘋一把奪過,灌進了自己的喉嚨。她就……就那樣死在我的眼前,臨了告訴我,讓我好好活下去。常宴讓常輝在她臉上劃了好幾道,讓她面目全非,把她拖出去只當作是我的屍體。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什麽都做不了。我聽着外邊宗族被殺的慘叫,聽着宮人四下逃竄的哭喊,可我卻什麽都做不了,連死都死不了。我被帶出皇宮的時候,看見宮裏漫天的黑煙,我才知道,阿修竟然被活活燒死了!他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啊!我摔了茶壺拿了碎片割腕,卻又被人發現救下,我多麽希望我可以死!可我死不了,死不了……”
“主子,別說了,別說了……”青蘿紅着眼,懇求道。
“我恨周陵宣,我恨周陵宣!我恨不得将他碎屍萬段,恨不得親手将他千刀萬剮!”陳昭若紅着眼,咬着牙近乎失控地說着,可她還是極力壓抑着自己的聲音,壓抑着其中的悲傷和憤怒。
“主子,奴婢懂你,我們今後一定要讓周陵宣付出代價!”青蘿沙啞着嗓子道。
陳昭若點了點頭,閉了眼,聲音裏帶了些狠意,一字一頓道:“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主子,”青蘿說着,拿出了手帕,給陳昭若擦了擦眼淚,“莫要再哭了,不要讓他瞧出端倪。”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