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知覺中最先蘇醒的是嗅覺。那是一股濃重的鹹腥,它充斥着拂過周身的熱風,滲進了傷口,讓他疼痛地低吟了一聲。鹹腥總是讓他警覺,那是血的味道,可是他用沉重又緩慢的腦袋稍一分辨,就明白這更像是一個魚攤子散發出來的臭味。

然後他漸漸找回了聽覺。周圍很嘈雜,有很多人在來回走動,他們說着他聽不懂的話,即使有通用語的單詞夾雜在裏面,也于事無補。

蘭斯慢慢睜開了眼睛,明亮的白光讓他流淚。等看清了周圍的情形,有一瞬間,他以為他身處奴隸市場。這跟他經歷過的多麽相似:巨大的鐵籠,手腳上的鐐铐,屎尿的臭味……他周圍擠着很多人,個個衣衫褴褛,神情委頓,眼神毫無光彩。其中大多數是南方人,極少數是他的同胞。蒼蠅在頭頂打轉,沒有人有力氣去驅趕它。蘭斯仿佛要驗證什麽似的,擡頭迎向刺眼的陽光,南方的天還是跟十三年前一樣藍。這份藍讓他徹底陷入了絕望。

他對自己說:蘭斯,你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裏。

他試着回憶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這花了他一點時間,他的頭太疼了,而且地面因為不知名的原因颠簸着,讓他惡心作嘔。他對抗着強烈的生理不适感,慢慢記起戰争,旗幟,沖鋒,馬鞍的顏色,遭遇的埋伏……巴斯特。

他猛地睜眼:巴斯特!

對,巴斯特。他為了救巴斯特摔下了那片河坡。然後呢?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有人圍了過來,他們黑發黑眼,腰間圍着腰布,肩上披着鬥篷,配着彎刀,很明顯都是南方人。他們打開了鐵籠子,把裏頭的奴隸一個一個抓出來。蘭斯看到他們讓奴隸跪下。輪到蘭斯的時候,他試圖擺脫那雙拉扯他的手,但是他失敗了。他太虛弱,走路踉跄,而且這地面晃得厲害,沒有那雙手攙扶一把,他大概早就倒下了——該死的,他到底在什麽地方?

對于他微弱的掙紮,那個南方人說了句什麽,看他嚴肅又兇狠的神色,那不會是什麽好話。他帶着蘭斯走到大約三十英尺寬的空地上,不費什麽大力氣推了一把,就讓他跪了下來。

奴隸們跪成了一長串。有一個身材魁梧、長相兇狠的胖子從頭開始問話。他遇上南方人就用南方話,蘭斯聽不懂,但幸虧前面有幾個同胞,他用上了通用語,蘭斯能聽懂一些。他在問他們從哪裏來,是不是參加過三岔河上的戰役。那些人都矢口否認了。兇胖子似乎流露出一點心知肚明的笑意,揮了揮手,讓人把他們帶了下去,蘭斯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總之不是回鐵籠子,這讓他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些人難道是皇帝的走狗?所以才清掃戰場,抓捕戰俘?那麽他們是……被打敗了麽?蘭斯看着那雙皮靴一點點走近,最後停在他面前,額角滴落了一滴冷汗。他明白自己一定不能被抓住,因為他是伊蘇謝爾家的長子,這次戰争的對立方指揮官。如果被那個變态的小皇帝抓住,那他這輩子就算是完了。

他的肚子裏空蕩蕩的,渾身都是劍傷,肌肉酸痛,但是,他還是偷偷拖起他鐐铐上的鐵索。鐵索很長,入手沉重,如果不考慮它的用途,還是挺不錯的武器。

在胖子開口之前,蘭斯就猛地站起來,狠狠抽翻了他。兇胖子嗚咽了一聲彎下腰。蘭斯毫不客氣地屈起膝蓋,又給他的肚子來了一下,徹底把他放倒。沒有人料到這種變故,這讓他很輕易地脫出了包圍。但是接下去就不怎麽讓人愉快了,他用鐐铐左支右绌,拼命趕到空地邊上的時候,身上又添了三道劍傷。可是男人嘛,哪有什麽時間用來療傷,事實總是:受傷,戰鬥,受傷,戰鬥,蘭斯已經習慣了。

地面還是搖晃得很厲害,蘭斯像是踩在棉花上,但是自由近在咫尺。空地邊緣有一圈木質的似乎是圍欄的東西,上頭吊着奇怪的繩索,蘭斯攀着繩索坐上了圍欄,潇灑地轉身,對那群人得意地揮了揮手,“再見了,南方佬!要抓住我沒那麽簡單!”說着,他沐浴着衆人目瞪口呆的眼光,喲吼一聲放手,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帥的姿勢跳了出去。

他立馬發現有些不太對勁。

比如說,飛速的自由落體……

一只手突然從上頭探出來,揪住了他的襯衫。蘭斯墜勢一頓,尖叫這才後知後覺從他嘴裏跑出來:“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外面,天是藍的,地也是藍的。在很遠的地方,它們連接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所以該死的,大地為什麽會是藍的?!

“巴沙!”上頭的南方人用手背拍拍他的臉蛋,讓他認真地把雙手遞上來,然後便開始用南方話流利地說着什麽,神情激動,唾沫星子全甩在他臉上。蘭斯在底下漲紅了臉:“對不起我聽不懂!你試試通用語!”邊說邊掰住他的手臂,扭動着身體要往上竄。

男人罵了一句“黑地板板”,這句他倒懂,“黑地”是南方人口中的地獄:“巴沙,這裏離岸邊有三十海裏遠,你就那麽幹脆利落行雲流水地跳下去了!你是有多蠢!”

“哦,原來這是海麽!我就說,怎麽藍藍的一大片……”蘭斯無辜,“那這個是船麽!天吶,它真大!真漂亮!”

“你別亂動!我快要抓不住你了!”

“我有辦法!”蘭斯說完就脫開一只手,整個人又往下沉了三十公分。男人被他吓了一大跳,從上頭探出半個身體來抓他。蘭斯咬了咬牙,“你可要撐住啊!老兄!”說着,單手把鐵鏈甩了上來,纏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疼得大叫。蘭斯則像只吊尾猴一樣,收緊鎖鏈蜷起身體,緊緊貼着飼主:“這樣就安全了!對不對!”

“巴沙!你是豬麽!”男人被他勒得面紅耳赤,青筋暴起,“安全你個黑地板板!我都被你拽下來了!”船員趕緊上來抱住他的腰。他低吼了一聲,終于把蘭斯抱拖進了船裏。兩人立即靠坐在船舷邊上氣喘籲籲。

“真是太謝謝您啦。”蘭斯有氣無力笑起來,“您真是個好人。”

“你以為阿谀奉承就可以遮蓋你的愚蠢麽,巴沙?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你是怎麽想到的!跳下去之前不會看一眼麽?你要跳下去,就會像這樣。”男人随手摘下鬥篷上的胸針,抛了出去。金色的胸針在空氣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蘭斯好奇地探頭張望,發現底下濺起了一蓬小小的水花。那水花随即就被蕩到了後頭。蘭斯咽了口口水。他聽到了一種沉悶不停歇的吼聲。那聲音浩大無邊,提醒你一旦掉進海裏,就像個小蟲子似的再也找不見了。他後怕地縮回來,用力拍拍男人的手,以示對他的感謝。男人罵了句黑地板板,嫌棄地扭過頭去。

蘭斯扶着船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戴着鐐铐的手耙了耙自己的金黃色的長發。他踢起地上的一把劍,比較抱歉地指着男人。“不過話說回來,你們俘虜了我,還要奴役我,你還不要我跑麽?對不起,我所受的家族教育告訴我,誰的奴隸也不做。”

男人跟着他一道站起來,對着他那些個奇形怪狀、虎視眈眈的船員比了個手勢,讓他們把刀劍收回去。“我是這船上的船長,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從來不做販奴的生意。這裏也沒有人是我的奴隸,我的船員都是自由人,俘虜也是暫時的。”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劍帶。蘭斯注意到他右肩露出亮藍色的劍柄。他應該是個劍舞者。

“這挺好。我以為南方人天生喜歡使喚奴隸,就跟你們天生喜歡多娶幾個老婆似的——告訴我你為誰幹事?你要把北方俘虜帶到哪裏?”蘭斯聳了聳肩膀,但仍舊不肯把劍放下,他的通用語因為說得太快而口齒不清。“小皇帝?”

“看他出的價錢。”男人直言不諱。“如果他們自己出得起更高的酬金,我不介意放他們回家。但是在此之前,他們,包括你,都必須好好呆在船上,乖乖的。聽話,巴沙,這裏是海上,你們別無選擇。”

蘭斯嘆了口氣:“我想的确是這樣。不過在那之前,請和我跳支舞吧,船長。就這樣束手就擒,有損一個劍舞者的尊嚴,我的剀殿會氣糊塗的。如果船上任何人可以在圈內打敗我,我就高高興興做你的走狗,每天乖乖擦甲板。”

男人有些驚訝地眯起眼睛:“你是個劍舞者?”

“有什麽問題麽?”蘭斯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陽光打在上頭,叮得一聲。

男人點點頭,他讓船員在甲板上畫一個圈,再給蘭斯一把稍微像樣點兒的劍,“我已經很久不跟圈內人動手了。”

“我們可真有緣分!”蘭斯左右搖擺着,很得瑟的樣子。他跟上男人的腳步,一起走到圈邊,“我有幸知道對手的名字麽?”

“鯊虎。”男人說。

蘭斯剛拿到手中的劍差點脫落。

他是北方人。北方的劍舞與南方的劍舞,有着本質的不一樣,所以南北方的排名各成體系。

但是他聽說過鯊虎。

鯊虎,七級劍舞者,南方排名第一。傳奇。

他咽了口口水。他又覺得頭暈了。

“有什麽問題麽?”鯊虎壞壞的回敬道,笑容裏有一絲傷人的自信。他已經在圈對面脫掉了自己的鬥篷、靴子、劍帶,渾身上下只剩下一條腰布。他矯健的身體就這樣暴露在正午的陽光中。

鯊虎的個頭即使在北方人裏頭也算得上驚人,天生矮小的蘭斯還不能勾到他的肩膀。蘭斯盯着他麥色的皮膚,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動作利落地把自己扒光,同樣也只剩下腰布。反正他身上也沒剩多少。

“我們的規矩沒差多少吧?”鯊虎道。

“出圈者敗。投降者敗。”見鯊虎點頭,蘭斯想了想道,“大貓,如果是我贏了,我可以贏得自己的自由麽?”

鯊虎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緩慢地點點頭,“當然。不過你輸了可要留下來擦甲板了。”說着,他把劍放在圈子正中央。

“還有,是虎,不是大貓,我的小奶貓。”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蘭斯一眼。蘭斯也踏進圈內,把自己的劍跟他的重劍并在一起。他的南方劍比起鯊虎的名劍“進擊”,就像是個孩子似的。他嘆了口氣,懷念起自己的血刃來,它不在背上,他都感覺自己不是完整的。

他伸手,與鯊虎擊掌。然後他們踏出圈外,相對而立。

蘭斯忽然沉下了臉,那種漫不經心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認真,以及與鯊虎一樣的驕傲。他的身體像北方的雪一樣白,幾乎在太陽底下發光,四肢纖長勻稱,薄薄的肌肉因為緊張而在皮膚下湧動。

金黃的頭發,和碧綠色的眼睛,對上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

“開始!”

随着裁判官一聲令下,他們同時朝圈中央飛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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