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層甲板
“随便選個位置,空位多了去了。”
水手把菲利普推進艙室裏。看起來就像有人專門挖空了炮艦的整個下層甲板,豎起數十根木柱,用來培植真菌一般胡亂攀爬生長的吊床。還沒等菲利普站穩,水手已經走了,嚼着煙草,罵罵咧咧。看來沒法指望他引介菲利普進入“波爾圖獵犬”號的友好天地。
等他的眼睛适應了微弱的光線,艙內景象并沒有改善。吊床和雜物之間的陰影裏有許多雙無動于衷的眼睛,花了幾分鐘打量菲利普,毫無興趣地移開了目光。右前方某處有人在打鼾,好像一頭公牛蓄力準備進攻。最深處的角落裏點着一根孤零零的蠟燭,燭光裏蜷縮着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抱着自己的膝蓋,自言自語,前後搖晃。
他猶豫不決地原地站了一會,把往下滑的布包拉回肩膀上,決定尋找光線最好的地方。舷窗附近的吊床幾乎都已經有人了,除了最靠近那個對着蠟燭喃喃自語的瘋子的一邊,蒼白陽光勉強觸到吊床的邊緣。菲利普呼了一口氣,過去坐下,把布包挂到從艙頂垂下來的黑鐵鈎子上。
一二三,披頭散發的瘋子嘟哝着數數,用葡萄牙語,四五六,一二三。他似乎無法數到六以後。
隔壁床位,舷窗正下方,睡着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全身上下只有臉上蓋着一頂寬邊軟帽,右腿搭在吊床外面,就像沒腌制好的火腿。某種活物在這人的肩膀和臉頰之間顫動,菲利普剛開始以為是老鼠,等那東西蹦到吊床邊緣,才發現那是只灰鹦鹉,連頭帶尾比手掌還長,披着家鼠似的黑灰色羽毛,尾羽內側卻是鮮亮的紅色。鳥兒在帆布上蹭了蹭彎曲的喙,歪着頭,用小小的黃色眼珠打量菲利普。
低沉的號聲從上層甲板傳來,起錨了。隐約能聽見水手互相呼應的喊叫聲,菲利普想象他們爬上桅杆,展開一些特定的帆,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風。灰鹦鹉發出刺耳的嘎嘎叫聲,撲騰到主人的腦袋上,掀掉了帽子。膚色黝黑的男人低聲咒罵,坐起來,鹦鹉飛走了,落在頭頂的木梁上,喉嚨裏發出 “咔噠”和“咕咕”的聲音,似乎十分得意。菲利普四處移動目光,盡量避開對方腹部以下的區域,思索着算不算呂西恩所說的“不尋常”事物。
“蠢鳥兒。”菲利普的新室友抱怨道,抓起帽子,按到頭上,側過身,上下打量菲利普,一點也不急着穿上衣服,“哦,你好,新來的。”
他說的是葡萄牙語,菲利普于是用同樣的語言回答,很可能搞錯了某個甚至某幾個元音。對方發出豺狗似的沙啞笑聲,問他是不是從法國來。兩人都不太擅長對方的語言,不得不用一半法語,一半葡語的笨拙方式交談。
“哈維爾,我的名字。”葡萄牙水手慢吞吞地分開纏成一團的衣服,攤平,評估它們的幹淨程度,又或者說肮髒程度,穿上,“以前有個戰友,死了,像你,是法國人。不是好人,偷我的東西,但我也偷他的東西,所以我們是好朋友。”
戰友?哪場戰争?“我叫菲利普。”
“費利佩!”哈維爾高興地大叫,牆角的瘋子瑟縮了一下,閉起眼睛,雙手抱着頭,搖晃得更厲害了,“過來這裏,寶貝。”
菲利普僵住了,但哈維爾說話的對象并不是他,而是木梁上的灰鹦鹉。鳥兒應聲飛到他的肩膀上,親昵地啄啄他的深色卷發。哈維爾低聲用葡萄牙語和鹦鹉說話,沖菲利普的方向揚手,鳥兒飛到新朋友肩膀上,用喙輕輕咬菲利普的右耳。
“給她。寶貝立即愛你。”哈維爾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小塊硬邦邦的幹面包,塞進菲利普手裏。後者還沒來得及把食物舉到鹦鹉面前,鳥兒已經從他指間奪走面包塊,飛羽擦過菲利普的臉頰。鹦鹉回到木梁上,用一只爪子握着面包,專心啃咬起來。
“我們是不是起錨了,費利佩?”
“我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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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哈維爾到甲板上來,費利佩。還有你,querida [*1],下來。”
兩個男人和一只灰鹦鹉沿着的樓梯返回甲板。這大概是水手用的捷徑,比主樓梯窄,散發出藻類和貓尿氣味,某幾個轉角處黑得看不到下一個臺階在哪裏。哈維爾走得飛快,而且安靜得像只貓。菲利普掙紮着跟上,每兩步總會踢到些什麽,弄出各種噪音。
鹦鹉發出低柔的嗒嗒聲。哈維爾推開樓梯盡頭的活板門,風和光線一起湧入,差點掀掉哈維爾的寬邊帽子,鹦鹉扇了扇翅膀,緊抓着水手的衣服。菲利普爬出去,擡頭去看桅杆,不由得站住了。風鼓滿了船帆,從甲板上看,就好像有人把雲從天空中勾了下來,用繩子、鉚釘和鐵鈎囚禁在這艘凡人的船上。雨水在甲板上流淌,船頭正前方有一片光亮的海面,“波爾圖獵犬”號正全速駛出雨雲的覆蓋範圍,沖向那一小片幹燥的陽光。
哈維爾打了一下菲利普的後腦勺,“你會收帆嗎?”他在菲利普耳邊大喊,以便蓋過風聲和海浪聲。
“我會!”
“收起那邊的小帆!”
他去了,沒有異議,爬上濕漉漉的桅杆,綁緊那片用于轉向的小角帆。哈維爾巡視甲板,時不時向水手喊叫,又或者親自綁緊松脫的纜繩,名叫寶貝的灰鹦鹉始終站在他的肩膀或者頭頂上,仿佛這片海域上沒有任何風可以把她吹下來。菲利普這才意識到那個古怪的葡萄牙人應該是水手長,奇怪自己為什麽沒有更早看出來。
甲板上永遠有事可做。沒有人質疑菲利普的存在,他只是又一雙有用的手罷了。炮艦濕滑的甲板跑起來好像沒有盡頭。風如同一條看不見的、難以預測的大魚,必須時刻調整帆的高度和角度來捕捉它。天終于黑下來的時候,雨停了,濕透的衣服很快被風吹得幹透,菲利普偷偷靠在裝滿淡水的木桶上,因為過度疲勞而發抖,手掌被繩子磨破,結了血痂,他小心翼翼地撕掉傷口邊緣的一小塊即将脫落的皮膚,疼得倒抽一口氣。
某處響起鈴聲,過了一會兒,下一批輪值的水手到甲板上來了,從好幾個菲利普此前沒有留意到的活板門裏冒出來,像一群邋遢的鼹鼠。水手長拍了拍菲利普的肩膀,帶他到下層艙室去吃晚飯。
馬鈴薯湯的氣味順着樓梯湧上來,夾雜着提燈裏鯨油燃燒的氣味。用餐的大艙室裏有四張油膩膩的長桌,差不多坐滿了。菲利普掃視所有這些髒兮兮的、胡子拉碴的臉孔,沒有一個是呂西恩。
“腌肉!”哈維爾嚴肅地宣布,好像除了他沒有人能看出堆在盤子裏的是什麽,“多吃,費利佩,船剛離岸,好東西還有。過幾個星期,船長就給水手喂垃圾。長蛆的肉幹,配長毛的餅幹,祝你胃口好。”
“所有人都在這裏吃飯嗎?”菲利普問。
“除了船長和大副,和新來的翻譯。”哈維爾把一大塊腌肉塞進嘴裏,用叉子指着菲利普的臉,“你們認識?你和新翻譯?”
“不,不算,只是同時上船。”
“船長有他自己的小餐室,幾個小男仆,倒茶,切水果,也許晚上還吸他們的老二。”哈維爾把手伸到胯下,做了個下流的手勢,周圍的水手哄笑起來,灰鹦鹉揚起脖子,模仿人類的笑聲,聽起來十分怪異。菲利普不得不擠出幹巴巴的笑聲。
“所以,你們都是從葡萄牙來的?”等笑聲過去,菲利普問。
“哦,費利佩,問得不對,不是‘從葡萄牙來?’,應該是,‘從誰的葡萄牙來’?看這裏,看。”他舉起湯勺,伸到菲利普鼻子底下,勺柄末端刻着小小的紋章,兩條龍緊抓着一個馬蹄形的盾牌,上面頂着一個皇冠,“這是誰的紋章,你知道?”
“我不知道。”
“米格爾一世[*2],自稱葡萄牙皇帝,我可不承認,這船上的葡萄牙人都不承認,英國人和法國人也不。我們搶走了他船隊裏的一艘船,遠遠地離開!殺了效忠他的軍官和水手,當然了,先割喉嚨,再丢進海裏,而不是反過來,因為我們仁慈。”哈維爾把勺子扔回餐盤裏,情緒似乎平複了一些,“花了好幾天,刮掉這個紋章,不讓米格爾留在這艘船上。”
周圍的水手喃喃地表示同意。
“哈維爾和這船上的自由葡萄牙人不承認皇帝。既不要篡位者,也不要巴西人的國王。”水手長把手放在胸口上。
菲利普不确定該怎麽回答。在他的小漁村裏,凡是比山上墓園更遠的地方,他們都不關心,更不喜歡談論遙不可及的國王和軍隊。人們只知道天氣,潮水和魚群的動向,從來沒提到什麽葡萄牙,更別說“巴西人的國王”了,菲利普甚至不知道那是誰。
“你們确實跑了很遠。”菲利普勉強想出一個回答。
“路上撿了一些逃兵和小偷,每一艘船都這樣,但我們不喜歡到處聲張。”哈維爾用袖子擦了擦流到下巴的豬油,“是怎樣的不幸讓費利佩來到這個破爛木頭浴缸裏?”
“我需要錢。”
“這等于沒回答。人不都需要錢?坐在這裏的人,有的欠賭債,有的捅死了情敵,有的一怒之下燒了一個莊園,你是哪種?”
“我只是需要做生意的本金。”
“天哪,你聽到了嗎,寶貝?這位好先生只是需要做生意的本金。”
“好先生。”灰鹦鹉學舌。
“水手艙裏的瘋子,他是哪種?”菲利普問。
“我們不叫他‘瘋子’,尤其不當着船長的面叫,”哈維爾停頓了一下,像是要評估菲利普值不值得聽這個秘密,“那是船長的表弟,所以繼續養着他,不把他丢海裏,那人已經是廢物,還不如丢海裏。”
“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在波爾圖,效忠米格爾皇帝的水手把他釘進木桶,丢海裏,沒死,木桶底沒完全鑿穿。你看,在海灣裏漂了三天兩夜。被人發現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菲利普想象着漆黑的木桶,不安地挪動了一下。
“費利佩沒有殺過人,也沒有被什麽人追殺?”聽哈維爾的語氣,他好像真心感到遺憾。
“看在天主份上,沒有。”
一個水手拿出了小提琴,開始演奏一首菲利普不會唱的歌。其他人有節奏地用拳頭擂桌子,齊聲唱起來,也許是某種葡萄牙民歌。過了一會,笛子的聲音加入,人們推開桌子,清理出一塊空地,跳起舞來。哈維爾和寶貝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了,菲利普匆忙喝完剩下的馬鈴薯濃湯,悄悄溜了出去,順走了一盞挂在門邊的提燈,去找呂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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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葡萄牙語,寶貝,親愛的。
[2] Miguel I,1828年自封葡萄牙國王,複辟君主專制,與支持自由派的哥哥佩德羅(同時是巴西皇帝)展開內戰(1828-1834),最後被迫遜位,将葡萄牙王位讓與侄女瑪麗亞公主。法國和英國在內戰中均支持米格爾的對手佩德羅。本故事發生時(1829)內戰仍在進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