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波爾圖獵犬

要和葡萄牙船隊會合,首先要到虎門去。盡管廣州府多年來與這些炮艦保持非正式雇傭關系,至今依然禁止他們越過虎門炮臺。但即使沒有這條禁令,珠江水淺,河道曲折,本身就構成了天然障礙,于是這些大船都在伶仃洋下錨,散落在伶仃島附近,方便修理成船只和整理負載物。

呂西恩和菲利普在雨中離開黃埔。江面籠罩在灰色的水霧裏,雨水沒能降低氣溫,僅僅令空氣變得更加滞悶,大河的氣味于是更加濃烈。呂西恩很早就發現河的氣味每天不同,有時候像腐木和草根,有時候像暴曬過後被雨打濕的石頭,有時候純粹是淤泥的腥氣。今天,在雨中,空氣中有水草和一絲鹽的氣味。

兩人坐的是海關官船,尺寸小一半,吃水比商船淺,但還是必須小心避開沙洲,一旦擱淺,要浪費大半天才能脫身。沿岸的炮臺一般是可靠的标記物,但今天完全隐藏在雨幕之後,只能依靠浮标和引水人的直覺來判斷方位和速度。大約午飯過後,船頭方向傳來擂鼓聲,在最前面劃着舢舨的引水人大聲喊出地名,跟在後面的接力傳達給官船,一時間,灰蒙蒙的霧氣裏四面傳來“虎門——虎門——”的呼喊聲。海關船敲響銅鑼,示意聽到了,叫喊聲停止,幽靈般的回音再過了一小會才完全消失。從這裏開始不再需要引水人了,江面變得開闊,雨勢減弱,然而風浪變大,粗暴地推搡這艘為淺水設計的小船,呂西恩從船艙逃往甲板,尋找新鮮空氣,發現菲利普獨自一人靠在船尾欄杆上,看着河水,應該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了,雨在他的肩膀和背後打出大塊水漬。

“本來打算看看風景。”法國人說。

“顯然挑錯時候。”呂西恩回答,湧動的浪潮加深了頂在喉頭的惡心感覺,他只好背靠着欄杆,把目光轉向濕漉漉的天空,小雨滴像糖粉一般細碎,落在鼻尖和嘴唇上。船猛地向左邊傾側,又擺回來,呂西恩攥緊木欄杆,雙眼緊閉。

“這樣不會有幫助的。”

“什麽?”

“轉過身,看着那邊的山,越遠越好。能讓你感覺好些。”菲利普把手放在呂西恩背上,“慢慢呼吸。”

在霧氣之中,低矮的丘陵看起來就像擦洗不幹淨的黑色污漬,但至少是靜止不動的,在河水和雨雲翻卷的天空之間提供了可靠的錨點。呂西恩強迫自己深呼吸,再慢慢呼出。菲利普上下撫摸他的背,動作很輕,心不在焉,很可能是出于多年的習慣,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呂西恩往旁邊挪了一步,假裝是因為甲板晃動站立不穩。菲利普收回手,也把目光投向模糊的地平線。

“我還以為你很習慣出海。”

“我自己撐船的時候從來沒有這個問題。”

“自己撐船一般不會暈,但搭船出海是另一回事。”

“最遠只去過澳門,當時也不是刮風天。”呂西恩揉了揉太陽穴,“別告訴我這種可怕的感覺會一直持續下去,否則我在見到海盜之前就先跳海了。”

菲利普聳聳肩,“有人過兩天就習慣了,但我也認識一個漁夫,一輩子都暈船。”

“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他捕了二十多年鲭魚,每一次出海都會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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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西恩發出又像笑又像呻吟的聲音,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聽見“嘔吐”這個詞。船沖過一個特別大的浪頭,濺起的水滴灑到兩人臉上,帶着鹹味,河已經讓路給海。葡萄牙船隊的黑色側影出現在海灣裏,最顯眼的就是“波爾圖獵犬”號,一艘巨大的三層甲板蓋倫帆船(*01),把周圍的雙桅縱帆船襯得像一群折起翅膀的小鴨子。

“我可從來沒有上過戰船。”菲利普悄聲說,看着逐漸接近的炮艇。

我也沒有。呂西恩想,沒有開口承認。菲利普走向木梯,準備取回放在下層艙室裏的行李。呂西恩伸手拉住他,馬上就後悔這個舉動,法國人回頭看着他,等他說話。

就說沒什麽,說剛才沒站穩。“我有一個請求。”

他的聲音太小了,菲利普湊近了一些。

“我們上了那艘船之後,你應該會和其他水手一起睡在大艙室裏,我希望你留意任何古怪的舉動和談話,只要出現你覺得不尋常的事,都報告給我。我會從我的酬金裏分出四分之一給你,就當是不留紙質記錄的私人合約。不要告訴任何人,在船上我們也最好假裝不認識。”

“為什麽?那艘船有什麽古怪的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這就是我們要查證的。”

“怎樣才叫‘不尋常’?”

“我不确定。上船之後多交朋友,少說話,仔細聽他們聊天,然後我們就能判斷了。”

“為什麽你不——”

“他們不會信任我的。”呂西恩抓緊了菲利普的手臂,“看看我,菲利普。那些水手永遠不會相信一個長得像我這樣的人,至少不會像接納你那樣接納我,所以我需要你的眼睛和耳朵。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也許我們甚至碰不到海盜。這只是,怎麽說,預防措施。”

菲利普看着呂西恩的眼睛,好一會兒,轉頭去看“波爾圖獵犬”號,每接近一公尺,高昂的船首看起來就更像一座暗沉的山丘,海浪似乎并不能撼動它。菲利普收回視線,“預防措施?”

呂西恩點點頭,伸出手。

菲利普搖頭,“三分之一的酬金。因為你沒有事先告知。”

“你已經學會講價了,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害怕。那就三分之一,成交。”

菲利普握住了他的手。

葡萄牙炮艇上傳來悠長的號聲,負責瞭望的水手已經發現了他們,是時候準備登船了。

——

這艘船有過光輝的時候,任何第一次走上“波爾圖獵犬”甲板的人都會有這個想法,等他們花幾分鐘看清楚年久失修的欄杆,被海水泡得腫脹的木板,以及那些刻在顯眼處,卻不知何故被逐一鑿掉的紋章,人們就會馬上明白,過往的輝煌日子不會再造訪這艘船了。

但是“波爾圖獵犬”仍然擁有鋒利的牙齒。七十門葡萄牙鑄造的大炮還在原處,左右舷各三十四門,船尾另有兩門。為弓箭手設計的掩護處放着瀝青桶,方便在交戰時快速點燃,向敵船射出燃燒的箭。武器庫裏有弩箭、爪鈎、火槍、引信和彈藥,大袋的沙子隔開各種易燃物,也方便撲滅初起的火頭。全盛時期,這艘蓋倫帆船上至少有三百個船員,才保證足夠的人手操控所有武器。從呂西恩此刻看到的一切來判斷,“波爾圖獵犬”上頂多只有不到一百個活人。即使把廚子、瞭望員和引航員都拉來,同一時間只能發射五十門大炮。

“人手不是問題。‘獵犬’只剩下三十七門炮還能正常發射。這麽算來,我們的人在開炮間隙還能輪流喝茶。”當通事秘書試探着問船上有多少受過正規訓練的水手時,大副回答,可能覺得這個答案十分機靈,自己嗤笑起來。那是個剃了光頭的英國人,臉上和腦後的皮膚被海風吹得同樣粗糙黝黑,“對付海盜足夠了,他們沒有多少火力,遠遠地開炮,不要讓他們接近。”

“接近了會怎樣?”

大副看了一眼菲利普,好像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癡,“他們會登船,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你還沒反應過來,甲板上每一個人的喉嚨都被割開了。你知道為什麽我們要招募新的水手嗎?原先那個被劈開了脖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連頸骨都斷了。”

呂西恩和菲利普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大副在一個岩洞般昏暗低矮的大艙室前停下腳步,向來客說明這就是所有職位低于大副的船員進餐的地方。他沖最靠近門口的水手打了個響指,命令那人帶菲利普“看看睡覺的地方”。兩人就在這裏分開了,菲利普走向下層甲板,呂西恩順着走廊繼續前進。這個區域看起來像客艙,也許曾經挂着漂亮的壁毯,打掃幹淨,穿制服的仆役在其中穿梭。現在散發出一股黴和貓尿混合的刺鼻氣味,超過一半的客艙開着門或者幹脆沒有門,裏面堆積着貨物,用繩子固定在敲入地板的鐵釘上,防止移動,全都嚴嚴實實地蓋在帆布下面,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麽。

“船長稍晚一點會邀請你進晚餐。在此之前,”大副的語氣混入了一絲嘲弄,“花點時間休息,熟悉你的豪華套房。”

“謝謝。”

大副的腳步聲剛消失,呂西恩馬上着手檢查門鎖,能正常闩上,但船長和大副也許有整艘船每一扇門的鑰匙。客艙不大,對着大海的那一面牆有輕微的弧度,于是寬大約三步,長大約五步。床在艙室左側,并不比一張長椅更寬,看起來很多年沒有人用過了,灰塵像濕面粉一樣結塊。呂西恩打開了舷窗,沒什麽改善,外面的空氣同樣潮濕粘膩,但至少明亮一些。他察覺到舷窗旁邊的牆上有壁毯的殘留物,一撮卡在釘子上的織物,摸着像羊毛,染成深綠色。光禿禿的木牆上也有紋章的痕跡,被銳器刮掉了,只剩下盾牌狀的輪廓和邊緣的花紋,一條龍帶刺的尾巴,翻卷的紅色花瓣,看不出原先是怎樣的。呂西恩對紋章沒什麽概念,也想象不到原本應該是怎樣的。油漆被刮掉的地方露出木刺,呂西恩摸了摸刮痕,思忖這艘船最初屬于什麽人,為什麽有人要花時間去掉這些标記。

也許他可以趁晚飯之前的時間四處轉一轉,大副沒有說必須待在房間裏,而且作為新乘客,這麽做也很正常。整個艙室裏看起來唯一幹淨的平面就是椅子,他把裝着衣服的布包放上去,悄悄溜到走廊上。就在他快要走到樓梯的時候,上層甲板傳來號聲,緊接着是水手的呼喊,隔着許多層木板,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用的是哪種語言。呂西恩猜想船要起錨了,于是湊到最近的舷窗旁,想看看來時的路,可是雨再次變大,徹底遮住了礁石、小島和珠江口的低矮丘陵,除了令人暈眩的海水和霧氣,他什麽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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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Galleon,16-18世紀流行的一種大型帆船,既用于商業載貨,也可用作戰列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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