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線索

一旦适應了船上的節奏,海上——不論是哪一個海——生活就不可避免變得無聊。在“波爾圖獵犬”號上面,生活節律并非由晝夜,而是由風和海潮決定的。有時候一夜平靜,有時風向突轉,不得不冒着打翻油燈燒毀整條船的風險,爬到桅杆上調整船帆。

暴風雨又是另一個問題。出于安全考慮,船隊一般不會離海岸太遠。天氣一旦變壞,就要考慮抛錨躲避。哈維爾每逢此時就一定會在甲板上,提防嶙峋礁石或者不在海圖上的小岩島。在夜裏觸礁沉沒的話,生存機會不高。

舵手似乎是僅靠經驗來航行的。他和哈維爾為沿路大大小小的島礁取了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綽號,累積成一套使用範圍狹窄的黑話。菲利普從沒見過他們使用海圖。除了廣州,外國船只不準在別的地方靠岸,理論上來說也禁止繪圖記錄,不過菲利普現在已經明白“理論上”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

“況且。”菲利普講了這件事之後,呂西恩評論道,“畫在紙上的航海圖可以暴力奪走,記在腦袋裏的東西不行。舵手和水手長在用這種辦法來确保船長任何情況下都不敢把他們推進海裏。”

“你怎麽會想象到這種陰暗狀況?”

“不用‘想象’。類似的故事聽多了。我是個在港口長大的孩子,而且朱利安神父的告解室不過是四塊薄木板。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們時常在外面偷聽,你不會相信水手們到底在那個小木盒子裏坦白些什麽。”

于是菲利普在水手艙裏時常想這個問題。躺在吊床上,随着船輕輕左右搖晃,聽着其他人的呼吸和鼾聲,思忖這艘戰船,又或者說,這一類戰船,見識過怎樣的罪行。瘋子似乎從不入睡,對着燭光喃喃自語,他面前的蠟燭絕對不能熄滅,否則他會“發作”——哈維爾用的是這個詞,“發作”,狀況好的時候躺在地上抽搐,不好的時候“就像染病的豺狗一樣”用牙齒和指甲撕扯出現在他眼前的人。所以瘋子腳下總是堆滿蠟燭,前一支快要熄滅的時候,不管是誰剛好在附近,都會快步跑過去,點燃下一支。

從廣州城買的釣線和魚鈎帶來了比預想中更大的收益,以至于哈維爾免除了菲利普的部分甲板雜務,指派他捕捉新鮮食物,好讓水手們每天至少能吃上一次烤魚。船上沒有現成的餌料,于是他和廚師一起搗碎那些不适合直接食用的小雜魚,加入面粉揉成小團肉餌,用來釣體型更大的海魚,多餘的碎肉醬扔進晚餐的濃湯裏——馬鈴薯用完之後,這些熱湯逐漸變成一鍋鍋充滿謎團的混沌液體,每天都能從裏面打撈出意料之外的異物,紐扣,表鏈,煮得脫了皮的動物尾巴,鱗片,石子和頭發。搗爛的小魚也許能改善它的味道。

等魚上釣的時候,他就靠在船尾欄杆上畫畫,借用呂西恩給他的鉛筆。沒有紙,他畫在平整的小木片上。目光所及的東西都成為他的描摹對象,桅杆和船帆,海鷗,各種各樣的魚,一些他知道名字,另一些從未見過。他也嘗試憑記憶畫家裏的騾子“南瓜籽”,還有弟弟的臉。木片太小了,放不下細節,只能畫一個側影。雅克長得像母親,淺色頭發,尖鼻子。菲利普和父親更相似,綠眼睛,一頭很容易長成鬃毛的棕發。雅克不能外出太久,海風和猛烈的陽光都讓他頭疼,畫畫是兄弟兩人為數不多的共同娛樂。

“我應該能為你找來一些合适的紙。”

菲利普原本正在描畫船首像的輪廓,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木片藏進口袋裏,擡起頭。呂西恩在他對面坐下,屈起膝蓋,背靠着木箱,這是他新近發現的優良掩護物,就算有人特意看向船尾,也只會看見菲利普一個人。

“我們今天有約定見面嗎?”

“沒有。”呂西恩擡頭去看天空,在陽光下眯起眼睛,自上船以來,他好像縮小了一圈,“我需要新鮮空氣,免得把胃吐出來。”

“你需要休息,你看起來不太好。”

“我‘休息’夠了。船長說再過兩天就能和福建水師會合,我希望他們馬上出現,至少我能開始好好做本職工作,而不是呆在發黴的木頭牢房裏——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不,沒有。”菲利普看了一眼釣線,上面綁了一串小鈴铛,到目前為止,弄響鈴铛的只有風,“訪客不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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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你的畫。”

“那不重要。只是随便消磨時間。”

呂西恩打量着他,像是知道菲利普沒在說實話。一只海鷗落在欄杆上,馬上又來了第二只,這兩只海鳥徘徊了一小會,忽然去拉扯釣線,鈴铛叮叮作響,菲利普抓住這個機會躲開呂西恩的視線,揮舞手臂趕走海鷗。釣線哪裏都沒有松脫,但他還是蹲在甲板上,假裝檢查線和鈴铛。

“你之前說你為了學畫而離開家,對嗎?我好像沒問過你的‘家’在哪裏。”

“一個叫Karregruzh的村子。這不是法語,是我們的方言,意思是‘紅石頭’。在海岬上,對着七個小島——名字就是 ‘七島’。 在我們的語言裏,北面這一整個地區叫Aodoù-an-Arvor,意思是‘海角’,法語裏叫‘北角’[1]。”

“你們也有自己的方言?”

“對。”

“廣州也有。”

“我知道。範德堡醫生說過。”

“很奇妙,不是嗎?同樣的海,或者石頭,或者顏色,有那麽多不同的名字。我時常想這件事……有時候我見到一種東西,比如說,樹枝,駁船,我會用我所知道的所有語言悄悄說一遍。這是我和我哥哥的一個游戲。”

“你們都是收養的?”

“對。修女們在教堂門口的石墩上發現我的哥哥和姐姐,而我被丢在垃圾堆裏,如果不是姐姐意外找到我,那就永別了。”

菲利普皺起眉,“這太可怕了。”

呂西恩聳聳肩。

風掃過甲板。海鷗借助氣流盤旋,叫聲此起彼伏,兩人都擡起頭去看在稀疏雲層之下滑翔的海鳥。海岸清晰可見,但輪廓陌生,令人油然而生一種飄渺的抽離感,好像這是一片虛構的海,剪成方塊,套在固定的畫框裏,往前沒有目的地,往後也沒有。

“畫家。”呂西恩低聲試探這個詞語,最後的小舌音只剩下微弱的氣流,“為什麽?聽起來不是漁夫的傳統選擇。”

“你又是為什麽畫畫?”

呂西恩笑了笑,低頭看自己的手,看了很久,以至于菲利普以為他打算直接逃避問題。通事秘書最後蜷縮起來,雙臂抱着自己,像是感到冷,“因為那讓我感到快樂。”

是的,就是這樣。菲利普想給呂西恩講拉維涅先生在巴黎的畫室,臨街那一扇永遠關不緊也修不好的木窗,養在玻璃罐裏的植物,帆布,木架和供模特坐卧的長沙發。他白天四處做零工,總是錯過光線最好的時候,只有星期天才能借着早上的太陽調顏料。樓下是屠戶,夏天最熱的那個禮拜,整個畫室充滿了鮮血和動物糞便的氣味,所有人只好外出寫生。租金實在便宜,不能因為一點點異味就放棄這個寬敞的場所。對一個來自荒僻海岸的窮小子來說,再也沒有比畫室更理想的地方。然後他記起了憲兵踹開大門闖進來的那個星期一,于是決定什麽都不說。

“……我也試過從家裏逃走,你知道嗎?”呂西恩在說話,菲利普錯過了前半句,只好專心地看着對方,假裝從未走神,“當時可能只有十一二歲。有趣的是沒有人發現我不見了,沒來得及。我自己走到東校場,害怕了,自己回去了。可能只有瑪嘉利發現了這件事,她看到了我自己收拾的小包行李。”

“你想去哪裏?”

“完全沒想法。我不知道廣州以外還有什麽,我的意思是,我理論上知道,看過地圖,但地圖只是文字,和線條。”

有人在甲板中間喊菲利普的名字,打斷了他尚未成形的回答。法國人跳起來,跑了過去,幫其他水手把裝滿了的淡水桶搬到廚房。等他回到船尾來,海鷗在甲板上留下尚未幹透的爪印,不知怎的偷走了一個鈴铛。呂西恩已經不見了。

——

菲利普深夜驚醒,馬上就忘記自己夢見了什麽。夢僅僅在腦海裏留下了跳動的紅色斑塊,即使是這些稀薄殘餘,在他翻了個身之後,也都消散無蹤。一只長着老繭的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哈維爾的臉湊到他眼前,像另一個不愉快的夢。

“起來。工作。”

他起來了,用腳在陰影中憑觸感尋找鞋子。睡意和黑暗加起來,把他困在一種半盲半聾的狀态之中。瘋子在牆角低聲咕哝,時不時咂咂舌頭。他面前的蠟燭是新的。

“醒醒。”哈維爾用卷起的帽子抽了一下菲利普的臉,“走。”

大約有十來個水手起來了,魚貫走向貨艙。在提燈油膩膩的光線裏,樓梯看起來仿佛直通地獄。水手長指揮他們兩人一組把那些寫着“玻璃制品”的木箱搬到甲板上,然後逐一轉移到右舷旁邊的小艇上。“波爾圖獵犬”號竟然在入夜後某個時候靜悄悄下錨了,停泊在一個小島附近。這是個晴朗無雲的月夜,島上稀疏樹木的剪影銳利清晰,像是用蘸水筆精心畫出來似的。

木箱沉重。擡起來走動的時候,裏面有輕微的碰撞聲,聽着不像玻璃,反而像金屬。小艇在大船和島嶼之間來回了四五趟,每次帶走三個木箱,卸到島上。沒有任何人說話,這件事好像已經發生過很多遍了。水手們動作娴熟,小艇一回來,就立即把下一批箱子吊下去,一分鐘也不浪費。

菲利普悄聲問哈維爾為什麽要扔掉好好的貨品。

“船身重量調整,例行工作,減輕負載,懂嗎?準備戰鬥。”

那為什麽不扔壓艙的沙子和石頭?菲利普本想繼續問,但水手長的眼神讓他閉上了嘴。他拴好最後一個木箱的繩結。目送小艇劃向岩島,木槳有規律地擊碎鋪在海面上的月光。

島嶼的樹影之間忽然出現船帆三角形的黑影。菲利普眨眨眼,抓緊船舷欄杆,往前傾身,擔心那是月光和距離造成的錯覺。沒有任何植物能組成這樣的陰影,那是一艘單桅小帆船,躲在島的背面。

“你在看什麽,費利佩?”

菲利普回過頭來,看看水手長,再看看小島,船帆的影子消失了,它原本所在的地方只有樹叢參差的剪影。島的另一邊則是礁石不規則的輪廓,這種布滿尖角的石頭,加上岩灘附近的淺水,不太可能有船在那裏靠岸。也許那确實只是幻象而已,夜晚的大海時常讓人看見不存在的東西。

“沒什麽。”他回答,假裝打了個哈欠,“我能回去睡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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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莫爾地區1789-1990年曾用Ctes-du-Nord(北海角)這個地名,1990年起更改為Ctes-d’Arm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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