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遠離巴黎
一團匍匐在地上的巨大海藻,并且有什麽東西在底下悄悄腐爛,這是菲利普對巴黎的第一印象。離家之後,他先是走路,然後坐馬車,換了一程船,最後又得步行。幸運的是,快到城郊的時候,一個拉家禽去賣的農夫同意載他一程。菲利普和籠子裏的雞鴨一起在平板車上搖晃,睡了過去,被落在臉上的雨滴驚醒。車已經離開了坑坑窪窪的土路,跑在濕滑的石板路上,兩旁是緊緊擠在一起的歪斜房屋,狹長窄小的窗戶像一個個刀割的創口。城市散發出一種複雜的、只能屬于擁擠人類聚居處的臭氣。
他在碼頭和農夫分道揚镳,不為什麽,只是因為看見流水讓他稍微開心一些。灰色的霧和雨雲懸浮在塞納河上,令暗淡的晨光變得像暮色。幾個早起的主婦提着帶蓋木桶來到岸邊,嘩啦把裏面腥臭的深棕色液體倒進河裏。菲利普走開了,漫無目的地走在河灘上,一只腫脹的死貓慢悠悠地順水漂來,被過路小船的木槳打到,沉下去一會兒,很快浮起來,這次頭和肚皮朝上,魚早就啃掉了眼珠和一部分皮肉,露出森森白骨。
時間很早。點燈人還在逐一熄滅街上的煤氣街燈,在小雨之中,看起來像形态不穩定的幽靈,用長棍捅破漂浮在半空中的光球。菲利普在路口徘徊,這時候才意識到手上沒有地圖。他帶在身上的全部物品就只有兩套衣褲,一封介紹信,一張寫着地址的紙片和幾個硬幣。錢是拉維涅神父給他的,地址也是。
“我的弟弟開了一家畫室,這是地址,他叫馬塞爾。稍後我寫一封信讓你帶去,馬塞爾會知道該拿你怎麽辦。”
“可是我媽媽——”
“下一個禮拜日我會和她談談,不用擔心。還有,”神父把一小袋硬幣放到菲利普手裏,“路費,省着用,好嗎?到了巴黎,你可以住在畫室裏。”
“謝謝你。”他還想補充一些什麽,但不知道如何措辭,“謝謝,神父。等我找到工作,會把錢寄回來。”
“沒有必要,孩子。一個人要是擁有上帝給的天賦,就該讓它發芽開花。”
點燈人掐滅了離他最近的路燈。盡管雲還沒有散去,但陽光已經足夠明亮,可以看清楚河對岸的樹和房子。菲利普掂了掂剩餘的三個生丁,放回褲袋裏,摸出皺巴巴的紙片,神父筆跡工整,墨水略有化開。16 Rue Falaise,菲利普不知道該怎麽找這條街,只好一路問人,被他攔住的路人大多沒聽說過這條街,他很快學聰明了,專門詢問報童或者馬車夫,在他們語焉不詳的指引下穿過一條接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最後停在一家屠戶前面。路牌确實寫着16號,但周圍并沒有畫室存在的痕跡,臨街的商鋪完全被這家“弗勒裏父子肉店”占據,肉鋪門前的石頭天長日久浸在血裏,油膩發黑。小雨已經停了,菲利普在門外躊躇了好一會兒,終于走了進去,詢問這裏是不是碰巧有一家畫室。
“樓上。”櫃臺後面的屠夫說,應該就是弗勒裏先生,他背對着菲利普切肉,很難判斷是父還是子,“出門,右手邊的樓梯。有一個臺階壞了,我不記得是哪一個,小心不要摔斷腿。”
損壞的是最後一個臺階,菲利普兩分鐘後就發現了。木頭從中斷開,好像被某種重物砸過。樓梯通往一扇木門,牆上挂着一塊木牌,“M.拉維涅畫室 繪畫教學 油畫裝裱”,底下用炭筆加了一句話:“出售紙張、畫刷及顏料”。
菲利普敲了敲門,拿出拉維涅神父寫的信,撫平彎折的一角。門栓滑開,咔嗒一響,一個沒有穿上衣的年輕男人拉開門,上下打量他:“你來得真早。”
“拉維涅先生?”
“天啊,我當然不是,我看起來像五十歲嗎?我是今天的模特。進來。”年輕人往旁邊挪了一步,讓菲利普進去,“拉維涅先生還在吃早餐,你是第一個來的。”
“我叫菲利普。”
“我沒問你,其實也不太關心,我一個星期只來兩次。不過,早上好,菲利普,我是月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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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算是名字。”
“當然是。”和樹木同名的年輕人關上門,指了指房間另一邊,“你要找的人在那裏。”
菲利普就這樣遇上了他在巴黎的第一個朋友。一個制革匠的兒子,一頭四處蹦跳的公鹿,充滿熱情的地下報紙撰稿人,兼職模特。每周兩次,“月桂”一動不動地躺在長沙發上,或者一絲不挂地站在石膏臺上,讓拉維涅先生的學生們描摹他的線條。其餘時間,他在天知道什麽地方寫稿,用“月桂”這個筆名在《信使報》的內頁專欄尖銳抨擊查理十世。
拉維涅神父的信幫助菲利普得到一個床位,但并不能幫他謀求到每日三餐。菲利普不得不四處找零工,有時候買得起面包,有時候只能餓着。制革匠的兒子觀察了他幾個星期,大概要确認他不是熱衷舉報的類型,才介紹他到報社工作。“報社”不過是羊毛紡織工廠的一個閑置倉庫,有兩臺老式古騰堡印刷機,一般只開一臺,如果發行量增加,兩臺機器全力運作,加起來每小時能印出480頁。菲利普起先做些體力活,搬運捆紮好的報紙,把它們分發給報童。後來學會了操作古騰堡,就負責印制每日的報紙,往往快天亮才能下班,但薪水比搬運報紙高多了,他對此沒有意見。
事情在變壞之前先變好了一段時間。來巴黎一年之後,菲利普逐漸接到越來越多的委托,畫插圖,畫歌劇海報,畫“卡門伯爾奶酪展覽會”的傳單。他搬出拉維涅先生的畫室,自己租了一個閣樓房間,只有一個帽盒那麽大,站在裏面甚至無法完全伸直雙臂,但這是菲利普第一次擁有私人空間。搬進去的第二個周末,“月桂”和畫室的其他三個相熟的學生帶着酒和奶酪過來慶祝,小房間最多只能同時擠下兩個人,這群年輕人最後推開窗,先後爬到屋頂上,坐在熏黑的煙囪旁邊喝酒。早上剛下過雨,下午放晴,溫和的西風吹散了煤煙和明渠裏污水的難聞氣味。
菲利普從未幻想過成為什麽大師,但坐在屋頂上,和他的朋友在一起,聽着樓下的馬蹄聲和人群喧嘩,菲利普覺得也許有一天他也能辦一個畫展,小小的,不很有名,可能在哪個酒館後面的潮濕院子裏,但終究是一個畫展。
他信守諾言,把路費寄還拉維涅神父,後者寄來一封簡短的信,讓他知道母親和弟弟一切都好,并且錢已經轉交菲利普的媽媽。他們用這筆錢買了兩只鴨子,還有布料,給雅克做新衣服。弟弟在信的末尾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祝菲利普“有很好的運氣”。
他沒有。《信使報》租用的倉庫在1828年聖誕節前一周遭到憲兵查抄,沒收了印刷機,燒毀尚未出售的報紙,據說火光直沖紡織廠屋頂。菲利普當日不在報社,躲過了一頓毆打。但在場的其他人,當中包括“月桂”,都被帶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關押在什麽地方,聖誕節來了又去,“月桂”還是不見蹤影。直到新年前,菲利普才通過朋友的朋友的熟人,聽到轉述了好幾手的消息:聖誕前在巴黎被捕的編輯、印刷工、作家、律師和幾個醫生,都已經迅速定罪,送到土倫服刑了。
1829年1月21日清早開始下雨夾雪,畫室裏冷風飕飕,那扇關不緊的木窗飄進細小的冰粒。菲利普記得很清楚,上一秒他還在讀剛剛送來的報紙,下一秒大門就被踹開了,力度如此大,陳舊的木頭直接從接口處斷裂,整扇門砰地砸在地上。憲兵沖了進來,大喊大叫,菲利普被槍柄打到後腦,頭暈目眩地趴在地上。有人用力拉他的手臂,在他耳邊叫喊“起來!跟我來!”,菲利普爬起來,跟着拉維涅先生跑進用布簾隔開的卧室兼餐廳,爬出窗戶,滑到肉店送貨馬車的頂篷上,再跳到地上。鵝卵石縫裏的豬血結了冰,菲利普差點摔倒,及時穩住自己,跟着拉維涅先生逃向小巷。菲利普最後一次回頭看畫室的時候,憲兵正把驚呆了的學生們驅趕到馬車上。
在巴黎的這個區域,憲兵是人們共同的敵人,一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人們紛紛讓出一條路,甚至打開家門為兩人創造捷徑。拉維涅先生很快就跑不動了,靠着牆喘氣,菲利普回頭扶他,畫室主人搖頭,掙脫他的手。
“我不會有事的,他們找的不是我,是你。繼續跑,遠離巴黎。”
菲利普照做了。
他向南面進發,土倫的方向。一切都和兩年前差不多,他步行,感覺安全的時候就坐馬車。錢花光之後,他就睡在路邊,運氣好的時候,好心的農戶會允許他在谷倉裏過夜,給他一點剩菜和面包硬皮。
就在他第一次看見地中海的那個下午,一艘荷蘭商船正好駛入馬賽老港,預計停留一周。
“這是什麽意思?”菲利普問一個水手,指着漆在船身上的荷蘭語名字。
“代爾夫特之星。”對方回答,“到中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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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報》純屬虛構(但查理十世确實在1826年頒布過新聞限制令)
畫室所在的街道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