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浮游
大型炮艦遠去之後,有那麽一段時間,海面上沒有什麽動靜。大大小小的殘骸互相碰撞,又被海潮拉開,推散,越漂越遠。遭到遺棄的雙桅帆船孤零零地漂着,大火已經熄滅,船體大半浸沒在水裏,只剩翹起的船頭和一片撕裂的帆露出水面。
一塊燒焦的船板動了一下,一只手抓住了木板邊緣,一個人奮力爬上去,滴着水,棕色頭發像海草一樣耷拉着。這塊殘骸也許是甲板的一部分,過于光滑,缺乏适宜施力的地方。這個人在快要把腿搭上木板的時候滑回水裏,重新試了一次,像缺氧的魚一樣往上蹦,這才成功。他抹了抹臉上的水,轉過身,把另一個抱着小塊木板踩水的人拉了上去。兩人差點失去平衡,但在一番掙紮之後終于爬上了這片小小的木質孤島,互相緊靠着,一時間除了大口呼吸,什麽都做不了。
菲利普聽見第一聲槍響就已經躲到殘骸下面,一邊踩水,一邊用手頂着木板,這是個令人痛苦的境況,舉得太高,可能會被水手發現,太低又無法呼吸。他冒險張望海面,沒能發現呂西恩,不由得緊張起來。槍聲再次響起,瞄準的是他身後的某個地方。菲利普在水裏轉過身,總算看見了同伴。呂西恩離他不遠,顯然想游向燃燒的雙桅帆船尋求掩護,水手們也看出來了,不斷往他和帆船之間的海面開槍。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氣,潛到水下,試圖把呂西恩拉到大塊木板下面,後者先是吓到了,踢了他一腳,然後才意識到他是誰,跟着他游到遮蔽物之下。
風吹幹兩人身上的水滴之後,衣服變得幹硬,結出一層薄薄的鹽殼。呂西恩的左手臂上有一道擦傷,緩慢滲出血珠,菲利普指出這一點的時候,呂西恩只是聳聳肩,甚至沒有看一眼傷口。
“你還好嗎?”菲利普問。
呂西恩盯着地平線,好像在出神,沒幹透的黑發亂糟糟地支棱着,令他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像一只意外落水的小型貓頭鷹。過了好久,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側過頭,“除了坐在一塊船板上,沒有辦法回到岸邊,很快就要死于缺水之外,我非常好,謝謝。”
菲利普笑起來,自己也說不清楚有趣的地方在哪裏,也許是呂西恩的語氣,也許單純是兩人所身處的境況。呂西恩看着他,懷疑地皺起眉,好像在思考要不要拉開安全距離。菲利普搖搖頭,清了清喉嚨:“至少你聽起來沒什麽事。”
“而你聽起來好像很樂觀。”
“因為我們也許有辦法返回廣州。”菲利普指了指那艘沉沒了一大半的帆船,“首先要到那裏去。”
他以為呂西恩會說些諷刺的話,但對方只是點點頭,着手在海面上尋找适合充當船槳的碎片。兩人笨拙地調整角度和姿勢,有那麽幾次差點破壞船板脆弱的平衡,最後總算成功操縱這塊殘骸往帆船的方向緩慢移動。菲利普不由得想起村子裏的瘋老頭盧克萊,自菲利普有記憶以來,老頭就一直住在教堂後面的小棚屋裏,逢人就吹噓他在風暴之中把一艘‘水淹到甲板’的漁船駛回避風港。每次主日彌撒之後總能看到他坐在教堂門口,等哪個好心村民給他一點食物。瘋老頭好像沒有不喝醉的時候,口齒不清,很容易陷入狂喜或者暴怒。所有人都覺得他的腦袋有問題,菲利普也是這麽認為的。現在他稍微有點後悔沒有認真聽瘋老頭說話。
木板輕輕碰上帆船,菲利普深吸一口氣,潛進水裏,慢慢繞這艘船一圈,先是左舷,浮起來換氣,再下去,游過船尾,海水泛出半透明的藍綠色,他好像游在尚未調制完畢的稀薄顏料裏。桅杆一根完好,一根從中間斷裂,倒插進水裏,帆仍然附在上面,随着水流緩緩擺動,仿佛扁平的水母。再換氣,再下去,檢查右舷,繼續尋找破損漏水的地方。
“六個。”菲利普宣布,爬上船頭,把濕漉漉的頭發抹到腦後,“四個不太嚴重,最大的兩個洞都在左舷,不拉到船塢去估計修不好,但我想我能補上右邊四個。我們輪流舀水,船應該能浮起來。”
“那我們最好快點。”呂西恩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在水裏過夜不是一個好主意。”
最開始的工具只有兩雙手,直到呂西恩在船艙的漂浮物裏撿到了一個水瓢和一把木槳,速度才快了起來。棄船的水手幾乎什麽都沒帶走,整套工具還留在裏面,還有浸了水的火柴和裝淡水的木桶,甚至有幾塊手掌那麽長的肉幹,已經泡得發軟,沾上了煤灰似的髒物,呂西恩仔細擦了擦,收起了食物。
菲利普把軟木敲進缺口裏,堵住了右邊四個比較小的破損。兩人繼續奮力舀水,帆船以令人心焦的緩慢速度一寸寸浮起,到太陽下山的時候,右舷已經完全露出水面,幾乎回到正常的高度,但左舷的損壞比想象中嚴重得多,非但多處被炮彈擊穿,有些地方還徹底燒毀,留下井口那麽大的空洞。即使盡力修補,也還是汩汩進水。帆船從船首豎起變成往一側傾斜,左邊幾乎碰到水面,右邊高高翹起。
兩人坐在船頭,背靠右舷欄杆,用腳頂着燒得只剩下一個底座的船舵,免得順着甲板滑進海裏。呂西恩把肉幹撕成小塊,但誰都沒有胃口,而且渴得要命,根本不想碰浸透海水的肉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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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遮遮掩掩在雲層後面升起,投下霧蒙蒙的灰藍色光芒,海面映着這種光,好像落了一層雪。呂西恩埋頭擺弄泡過水的火柴,但不管怎麽摩擦和揉撚,都刮不出一顆火星。他發出嘆息,放棄了,安靜了一小會兒,忽然悄聲哼起歌,曲調陌生而溫和,令人想起噼啪燃燒的柴火、淺水裏的落日和飛快逃竄的小魚苗,在一個下滑的音符上戛然而止。
“我只會這麽多,他們不願意再教我了。”
“‘他們’是誰?”
“漁民,疍家人。我小時候,修女時常從他們手上買魚。我很想和他們說說話,入夏之後,每到傍晚就能聽到他們在河灣上唱歌……而且朱利安神父說我的生母可能是疍家人。不過這也是猜的,誰也說不清楚。我當時很想知道,現在無所謂了。”
“剛才那首歌唱的是什麽?”
“春天,海潮,大魚小魚,最後多半還有愛情,我猜,我還沒學到那部分。”呂西恩踢了踢船舵底座,鐵塊發出沉悶的聲音,“輪到你。”
“輪到我什麽?”
“唱一首歌。”
菲利普思索了一會,看着海面的粼光。這裏的海和布列塔尼的沒什麽區別,只要盯着地平線足夠久,他甚至能真切地在腦海中描摹出小島和海岸線的輪廓,仿佛跳下水游十分鐘,他就能在熟悉的、布滿棕黑海草的石灘上岸,順手挖一堆贻貝,方便媽媽準備晚餐。回想起來,他的家是個很安靜的地方,父親比起說話更喜歡抽煙鬥,也許母親曾經給菲利普和弟弟唱過搖籃曲,但菲利普對此全無記憶。
然後,有規律的曲調從腦海深處浮現,他聽過太多次,反而把它當成背景的一部分,就像海鷗和潮水,并不會特意關心。那是布列塔尼漁民清晨出發時的號子,和劃船的動作一樣整齊。歌詞贊美大海亘古的美麗,然後嗟嘆她缺乏靈魂,殘暴又不講道理,順便問問天上的海鷗是否同意人們的看法。随着小船沒入波濤,漁歌重新變得溫柔,甚至有點畏怯,祈求大海今天能做漁民的愛人。
他唱完了。呂西恩沒有說話,頭靠在菲利普的肩膀上,已經睡着了。菲利普一動不動地坐着,擡頭去看月亮和她周圍的雲。明天也許有雨,他從未如此渴望雨落在自己身上,也從未如此希望這片陌生的海洋能明白來自另一個海岸的歌。
——
菲利普沒打算入睡,但當他頭疼欲裂地驚醒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呂西恩搖晃他的肩膀,急切地說着什麽。菲利普這才留意到大腿以下已經泡在水裏了,海水趁深夜悄悄滲入船艙,悄無聲息地把這艘遭受重創的船拉往深淵。
今天确實有雨,但兩人根本顧不上這些從天而降的珍貴淡水,埋頭舀出船艙裏的積水。菲利普重新加固了堵塞裂縫的軟木塊,把船艙裏的重物全部移動到右舷,設法調整帆船的重心。
雨抽打着歪斜的甲板。太陽偶爾在雲層的縫隙之間閃現,馬上又被遮住了。他們協力升起了那面尚且完好的帆,試圖借助不甚可靠的太陽判定方位,往西南方行駛。然而洋流沒讓他們如願,好像在故意耍弄帆船,把它推得團團轉,太陽一時出現在右後方,抹掉濺進眼睛裏的雨水之後,又出現在左前方。海面看起來哪個方向都一樣,除了無邊無際的浪和雨幕,什麽都沒有。
“島!”菲利普叫道,拍了一下呂西恩的肩膀,引起他的注意,“一個島!”
“小心礁石!”
光禿禿的小岩島周圍有犬齒一樣的礁石,如果天氣晴好,有一艘靈活的劃艇,加倍小心的話,也許能安全靠岸。但在今天,不管從哪個角度接近,帆船都肯定會再遭受損壞。
“我們必須避開那個島!”菲利普高聲說,拉緊破裂的帆,強迫它保持一個特定的角度,祈求船能及時轉向,“這艘船會散架的!”
呂西恩拿起船槳,用力劃水,試圖提供一點輔助轉向的動力。可是海水不同意他們的看法,嬉鬧着,把漏水的帆船推向礁石。呂西恩平舉船槳,好像握着一把劍,也許打算在最後一刻頂住石頭,把船推開。然而帆船的速度比他們想象中都快,木槳撞上了礁石,咔嚓斷裂,石頭像長矛一樣插進帆船右側,發出類似骨頭折斷的可怕聲音,撕開了新的裂口。兩人都滑倒在甲板上,摔進水裏,船徹底卡着不動了。
菲利普和呂西恩泅着淺水上岸,呆呆地站在石灘上,看着像野鹿一樣被刺穿的帆船。就在他們眼前,一大塊船板從右舷脫落,砸進水裏。
“好吧。”呂西恩打破了漫長的沉默,“至少我們短期內不再需要舀水了。”
菲利普抹掉臉上的雨水,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