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漣漪
擺鐘的滴嗒聲令菲利普煩躁不安,站了起來,因為無處可去,繞着餐桌轉了一圈,又坐下了。黃伯不知道是沒有察覺到住客的焦慮情緒,還是根本不在意,一心一意往滾燙的可可裏加糖,一邊加一邊嘗,直到滿意為止。
“我能要一杯嗎?”
年老的商行雇工看了菲利普一眼:“再也沒有。但是有茶。你要茶?”他的句子短而高效,适于市場講價的風格。
“不用了,謝謝。”
昨晚發現的那瓶朗姆酒還在原處,菲利普下定決心,走到架子前面,把那個棕色玻璃瓶從瓷罐之間拽了出來。酒還剩大半瓶,随着他的動作晃蕩。架子末端還有一堆髒乎乎的玻璃杯,杯口朝下放着,沾在杯底的灰塵都因為廣州曠日持久的潮濕天氣結塊了。他随便用衣服下擺擦了擦,回到桌子旁邊,倒出一杯酒,灌了兩大口。黃伯乜斜着眼睛打量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鐘擺慢悠悠地晃動,左,右。
“不走城門,要怎麽進去廣州?”
聽到這個問題,老人眯起眼睛,像一只剛從瞌睡中醒來的老貓,他搔了搔下巴,用幹瘦的手指攏住裝可可的杯子:“一個城市有很多孔洞。”
“孔洞”,奇怪的措辭,菲利普猜對方的意思是“秘密出入口”或者“漏洞”,腦海裏不由得浮現出巴黎城露天污水渠[*注1]的可怕景象。要是呂西恩從類似的地方跋涉進去,髒水可能會先殺死他。
“什麽孔洞?在哪裏?”
“想知道,就要付錢,生意,不可以随便說。如果說了,別人沒有生意。”老雇工呷了一口熱騰騰的飲料,“不擔心,呂西恩很好,他聰明。”
但願如此。菲利普又喝了一小杯朗姆酒,支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被柴火熏黑的窗戶。從這個角度勉強能看到教堂大門,以及門前那個淡紅色石墩。從碼頭方向來了一群人,都帶着武器,穿着一樣的衣服。菲利普坐直了,往右邊側頭,試圖看得更清楚些。
“這是正常的嗎?”他問黃伯,指着窗戶。後者走到窗邊,幾乎把鼻子貼在玻璃上,擋住了菲利普的視線,他只好也站起來,從老人背後張望。兵丁撕下教堂門口的封條,踹開門,魚貫而入。黃伯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沖菲利普擺手。
“這不好,你需要走。”
“什麽?去哪裏?呂西恩——”
“這是呂西恩給你的警告。”老雇工拍了一下菲利普的頭,好像他是個需要教訓的六歲小孩,接下來的句子變長了,句法也更加混亂,“士兵通常不來黃埔,來了就不好,來了就是逮捕,但是他們沒有來商行。肯定呂西恩告訴他們‘教堂’,所以他們走錯。你逃跑,去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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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廣州城。沒有呂西恩,我不去澳門。告訴我秘密入口在哪裏。”
“不行!”老人又拍了拍法國人的頭,這次更用力一些,“不能兩個都進監獄,你去澳門,那裏有加布裏埃。”
“你怎麽能确定呂西恩入獄了?也許我應該在這裏繼續等到中午——”
“那些人在教堂找不到你,馬上來這裏,你沒有時間。”
“我絕不會自己一個人逃跑——”
“不是逃跑,找幫助,你明白?為什麽你不像呂西恩聰明?你去廣州,兩個一起死,你去澳門,得到幫助,救人。”黃伯抓起朗姆酒瓶,塞進菲利普手裏,“帶着。過來,跟我來,我們要經過‘走私犯的腸子’。”
“腸子”一詞令菲利普遲疑,但老人沒給他發問的時間,直接離開了廚房。菲利普只好匆匆跟在後面,穿過一扇不顯眼的木門,走下樓梯。裏面沒有一絲光亮,黃伯也沒有點蠟燭,但走得很快,憑借多年積累的記憶。樓梯不長,也許十五步或者十六步就到底了。他聞到強烈的熏香氣味,也許是驅蟲用的,夾雜着松木貨箱散發出來的微弱松脂味道。
“來,來,前面,不怕,沒有障礙物。”黃伯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
地下倉庫似乎空無一物,菲利普試探着伸出手臂的時候,什麽都沒碰到,腳下也沒踩到什麽東西,只有幹燥的禾稈或者草,沙沙作響。頭頂某處忽然傳來砰砰的敲門聲和喊叫聲,菲利普加快了腳步。
“從這裏一直往前。”商行老雇工告訴他,拉住他的手,帶他觸摸石牆上的開口,“摸着牆壁,你明白?大約三十步之後,另一個出口,往左,不要往右。”
“三十步之後,往左。”
“對,摸着牆,不要迷路。我必須上去開門,不然士兵打我。好運。”
“謝謝你。”
通道逐漸變窄,六七步之後,大概只容得下一個人加一個箱子。牆壁潮濕,有些地方甚至有細細的水流,沿着凹凸不平的石頭滲進泥土裏。不知道曾經有多少人拖着走私貨物走過這條“腸子”,石牆上肩膀和手能碰到的地方已經被摸得光滑,和原本粗糙的砂質表面形成很明顯的對比。
第三十步,菲利普停下來,四下觸摸,最後在稍往前半步的地方發現了開口,左右兩邊各有一個。有微弱的風吹進來,但還是看不見亮光。他鑽進左邊入口,繼續往前走,途中一度聽見老鼠的吱吱聲,遠遠不止一只,有什麽四只腳的小東西踩過他的靴子逃走了。老鼠想必把不少殘羹剩飯拖了進來,走了很遠還能聞到帶酸的腐臭味。
石牆拐了個彎,一道微弱的光線出現在遠處,菲利普向它跑去,氣喘籲籲。出口是一道和緩的斜坡,慢慢往上,把菲利普送進比人還高的野草之中。一時間,除了幹枯的蘆葦和灰白天空,他什麽都看不見,短暫地迷失方向,但很快,他留意到了河水流淌的汩汩聲,于是循着流水聲走去,雙手撥開密集的草稈。一只水鳥驚飛,嗖地從積水的泥地竄向天空,一道由白色羽毛組成的模糊影子,幾乎來不及看清楚是什麽。
蘆葦叢裏隐藏着簡陋的碼頭,兩排半腐爛的木板伸向河水。水太淺了,大船不可能在這裏停泊,走私貨是靠舢舨運到更深的河道去的。三艘小船拴在深深敲入淤泥的木樁上,第一艘灌滿了水,纜繩也長滿青苔,看起來遺棄已久。另外兩艘船也都進了水,但船身看起來沒有破損,應該只是積存下來的雨水。菲利普選了中間的那一艘,倒掉裏面的積水,把朗姆酒瓶放到船尾,解開繩子,把船推入河道。
他站在齊腰深的水裏,回頭看了一眼黃埔商行區,低矮的建築物擠在一起,如果是在畫布上,一筆顏料就能帶過去。菲利普短暫考慮過轉向北面,劃船到城裏,誠然,他不知道從何找起,也不會中文,也許可以四處詢問,直到碰巧撞上會講法語的人?純粹的愚蠢舉動,只會讓他更快入獄而已。換作呂西恩,他會做同樣的事嗎?多半不會。呂西恩會直接去澳門,尋找能夠提供實際幫助的人。他是呂西恩的後備計劃,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騎士精神上。
開始劃船的時候,菲利普才突然意識到,他根本不知道加布裏埃到底長什麽樣。
——
天空逐漸變暗,最後完全熄滅了,和囚室的髒污牆壁融為一體。除了一個渾身散發着豬糞臭味的農夫,再也沒有新的囚犯進來,呂西恩松了一口氣。
從早上開始就躺在地上呻吟的醉漢沒了聲音,也不再扭動。過了好久,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猶豫着爬過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宣布這人斷氣了,于是大囚室裏的十幾個人都無精打采地挪動起來,互相推擠,更換位置,都想離屍體遠一點。呂西恩坐在潮濕的禾稈上,背緊貼着鐵栅欄,抱着自己的膝蓋。
官差應該沒抓到菲利普。黃伯精明得很,一旦發覺衙役出現在教堂門口,肯定能猜出發生了什麽,然後把菲利普送走,實在不行,也可以把菲利普藏到商行底下的走私地道裏。
他嘆了口氣。進城确實是個壞主意,但已經來不及後悔了。他思忖巡撫和葡萄牙人私下勾結多久了,有沒有中間人,買通了哪個海關督查,打點過哪些通事。塔瓦雷斯船長說“身在高位的朋友”時,呂西恩想的是海關,過度低估了這個“高位”,難怪船長有膽量向福建水師的船開炮,福建巡撫恐怕永遠也想不通發生了什麽。軍火确實是一門好生意,利潤巨大,把持在官府手裏,沒人敢查到官府裏去。
“你是為什麽進來的?”
呂西恩擡起頭,看了一眼打斷他思路的那個人,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右邊額頭有一顆黃豆大小的肉痣,臉型令呂西恩聯想到經常跑進廚房偷魚的花斑貓。呂西恩移開目光,不想和他說話。
“我是因為偷雞。”對方興致勃勃地繼續,好像盜竊家禽是什麽了不起的成就,“烤熟吃完了才被抓到,也不算太虧。這是我第五次進來了。”
最後一句話總算讓呂西恩産生了一點興趣:“五次?”
“是。第一次偷米,第二次偷牛,沒偷到手,很可惜。第三次是雞——”
“所以這個地方關押的都是小偷小摸,很快會被釋放的人?”
“不是。”那個臉型像貓的年輕人湊過來,坐到呂西恩旁邊,“今天抓進來的都聚集這裏,明天他們會進來喊名字,把人趕去不同的囚室,騰空這裏,再用來關押明天逮捕的人。”
“假如他們抓到番鬼,會關在哪裏?”
“番鬼?官差怎麽會無端端抓到番鬼?”
“所以我說了‘假如’。”
“我不知道,沒聽說過這種事。”
偷雞賊安靜了一小會,又開始戀戀不舍地回憶那頭他沒偷到的牛,根本沒留意有沒有人在聽。監牢某處傳來哭喊,好像受傷野獸的哀嚎,久久地在昏暗的過道裏回蕩。呂西恩往後仰起頭,靠着栅欄,無聲無息地祈禱。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真心實意地做過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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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巴黎到拿破侖一世時代(1805-1814)才開始建造第一條有蓋下水道,此前是露天污水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