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外埠

天亮之後不久,一艘運木材的平底大船拖了舢舨一程。菲利普得以小睡,醒來以後就着黃伯給的朗姆酒,吃了些果幹和船工分給他的米餅碎塊。這群曬得黝黑的廣東水手定期在省城和澳門之間來往,能講一種夾雜粵語單字的葡萄牙語。菲利普把剩下的酒給了他們,棕色玻璃瓶在所有人手裏轉了一圈,一種隐約的節日氣氛在甲板上彌漫開來。

船上的木材都是要到南沙去的,當地一個村子籌資訂購了整船,準備興建炮樓。“土匪很多。”船工說,發現菲利普沒有聽懂這個字眼,于是更換措辭,“搶劫的,賊人,強盜,明白?”他做了個用刀砍脖子的手勢。

菲利普點頭表示明白,暗自高興對方沒有問他為什麽去澳門。

木材船在河海交彙處和舢舨分開,菲利普收回滴着水的纜繩,遠遠地沖船工揮了揮手,繼續往西南方向進發,緊貼着河岸,一是為了安全,二是方便詢問航向。他一心想着澳門的繁忙碼頭,連同倉庫、馬車和三層樓的貿易行,因此當漁民指着一片荒蕪野地,堅稱澳門已經到了的時候,菲利普不由得陷入困惑。

“碼頭?”他問,用葡萄牙語,然後換成荷蘭語單詞,不抱希望地嘗試了法文,最後打起了手勢,畫一個半圓,撥水,用手模仿船只進港的樣子,漁夫瞪着他,顯然認為這個邋邋遢遢的洋人瘋了,“港口?大船進去的地方,船?城市?”

“澳門。”漁夫斬釘截鐵地說,再次指了指布滿野草和低矮樹林的河灘,解開繩子,飛快地順流離開。

菲利普把舢舨拴到一棵樹上,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植物,看起來像黃埔随處可見的榕樹,卻長在淺水裏[*1],複雜的樹根在水下纏成一張毯子,成片往外延伸,好像故意遠離幹燥的河岸似的。他扶着這些未名樹木,濕淋淋地涉水上岸,四處張望,如果這裏是遠郊,只要往南走,肯定能找到港口。一條細細的土路通往遠處的天空,路邊的野草和矮樹叢都有整齊的切口,已經幹枯變黃,四五天前應該有人走過,用鐮刀清理了礙事的植物。看來這地方并沒有想象中那麽荒僻。

越往前走,他就越分不清眼前和記憶裏的郊野。這一切他都在去馬賽的路上見過,同樣亂蓬蓬的灌木和藤蔓,同樣和緩起伏的丘陵,同樣乏味的荒地,如果不是農舍屋頂的形狀不同,菲利普甚至可以說自己走在瓦倫斯通往阿維尼翁的路上。暮色降臨時他的猜想得到了證實:煤煙和點點燈光出現在海岸上,來自許許多多個爐竈和等待吃晚飯的人家。海風吹來确鑿無疑屬于城市的氣味:污水,垃圾,馬糞,燃燒的鯨油和煤炭。

他先去了酒館,不是為了酒,而是為打聽消息。酒館是一個一個分散的小型心髒,一刻不停地吸入流言,泵出新聞。這麽小的港口,不可能沒人認識加布裏埃。要是菲利普走運,甚至可能直接走進加布裏埃時常光顧的酒館——要是他喝酒的話,呂西恩好像從來沒提過酒館。不過他是不是說起過茶葉公司?還是瓷器出口商行?是在“飛燕草”號的艙室裏談到的,菲利普已經不太記得是哪一個了。

酒館裏有一股麥芽和嘔吐物混合的氣味,烤面包和紅肉的油脂香氣穿插其中。菲利普假裝找人,避開吧臺,徑直走向小圓桌最密集的地方。他身上沒有任何足以換取一杯酒的東西,他得在酒保發現這件事,把他扔出去之前問完必要的問題。

的确有人認識加布裏埃,還不止一個,然而說法不一。有人說他在茶葉公司,有人說他上了法國商船,不到明年夏天都不會回來。也有人說加布裏埃許多天前去廣州了,并且一直呆在那邊。

“別聽這些傻瓜的。”第四個人告訴菲利普,一個英國人,臉頰像急于儲藏食物的松鼠一樣鼓脹,泛着油光,絡腮胡沾着啤酒泡沫,“前兩天加布裏埃從廣州回到澳門了,還不是一個人,帶着神父、修女和一整群殘疾小怪物。”

“他們在哪裏?”

“我怎麽會知道呢,夥計?”

“誰有可能知道?”

“去本地天主教會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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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菲利普轉向酒館大門,想起了什麽,又回過頭來,“這麽問可能有些奇怪,但我能請你大致描述加布裏埃的樣貌嗎?”

——

教堂總是開着門的。在布列塔尼的偏僻漁村裏是這樣,在澳門也是這樣,菲利普為此感到些微寬慰。他悄悄走進去,安靜地在閃爍的燭光邊緣站了一會,呼吸這種潮氣混合焚香的味道。

一位修女踏出耳堂的陰影,上下打量菲利普,語氣溫和地告訴他施粥棚不在這裏,需要退出門外往左轉,找一扇紅色的小門,裏面會有人給他食物。菲利普不得不解釋自己并非前來乞讨,而是要找一個人。

“加布裏埃?”修女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又把菲利普打量了一遍,皺了皺眉,“等在這裏。”

他等着,坐在離他最近的那張長椅上,突然感到疲憊不堪,積壓的睡意從頭頂傾瀉而下,他幾乎擡不起頭來。耳堂裏供奉着一個小小的聖壇,藍衣聖母懷抱聖嬰,蠟燭比主聖壇周圍少,但腳下擺滿鮮花,光線像暖水一樣溫柔。菲利普把頭靠在前一排的椅背上,在塑像的注視下閉上眼睛。

木門砰嘭一響,他驚醒了,下意識地站起來,揉着太陽穴。一個男人向他走來,穿着神職人員的黑色上衣,但沒戴亞麻做的白色領子[*2]。菲利普的第一個想法是:酒館裏的肥胖英國人沒有說謊。加布裏埃差不多和菲利普一樣高,深栗色頭發,黑色眼睛下面是高加索人的高鼻梁。唯一與描述不符的地方是,加布裏埃刮了胡子,看起來比菲利普預想中年輕一些,也許只比呂西恩年長三歲,或者七歲。加布裏埃在一排長椅之外停下腳步,交抱起雙臂,盯着菲利普。

“你不認識我。”菲利普開口,馬上意識到這不是特別出色的開場白,“我叫菲利普。我需要,我和呂西恩——你的弟弟還活着,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加布裏埃垂下雙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眼睛盯着半空中一個菲利普看不見的點,好像正在觀察一團逐漸解綁、現出頭尾的麻繩:“你就是那個水手。名字是菲利普,不是保羅,他記錯了。”

“什麽保羅?誰記錯了?”

“這個稍後再說。”加布裏埃突然往前兩步,抓住椅背:“呂西恩在哪裏?發生了什麽?全部告訴我。”

這正是菲利普來澳門的打算。他簡略地描述了“波爾圖獵犬”號上的事:走私武器,福建水師,海盜。等他講到孤島的時候,加布裏埃制止了他,把他帶到教堂西翼,叫醒了一位年老神父和一個年輕女人。瑪嘉利,菲利普記起這個名字,登上葡萄牙炮艦之前,他曾經在教堂的廚房裏見過她,還有她那只放在竹籠裏的白兔。四個人擠在狹小的神職人員卧室裏,菲利普講到“飛燕草”號的時候,瑪嘉利輕輕倒抽了一口氣。神父坐在扶手椅裏,披着羊毛毯子,對着燭臺皺眉。加布裏埃靠牆站着,一句話都沒有說。

“然後商行的老人叫我馬上走,否則士兵也會抓住我。我不能确定呂西恩是不是真的——”

“多半是的。黃伯說得沒錯。”加布裏埃開口,這是他第一次插嘴,“如果不是為了找你,官差沒有別的理由出現在商行區。我們最好祈禱官差沒有酷刑折磨黃伯,追問你的行蹤。”

“看在天主份上。”

“下令殺死邵通事的應該就是巡撫本人。”加布裏埃坐到寫字臺上,并不看着任何人說話,似乎只是在大聲思考,“難怪官差急着結案,還把我們趕出黃埔——把我趕出黃埔,準确來說,不想我繼續問問題。換作平時,他們寧願假裝我不存在。”

“審判大概在什麽時候?我們還來得及為呂西恩辯護嗎?”菲利普問。

另外三個人都看着他,神情古怪,仿佛菲利普剛剛提出要駕船獵殺雙頭海怪。神父搖搖頭,交握起布滿皺紋的手。加布裏埃和瑪嘉利對視了一眼,最後是瑪嘉利開口。

“沒有審判,官府不是這麽運作的。只要巡撫樂意,他可以給呂西恩一百年刑期。他也可以宣判死刑,就算有審判,也是……”她停下來思考合适的詞彙,“也只是一場表演,除了定罪沒有別的結果。”

菲利普瞪大眼睛,一時不知道有什麽可說。他看了一眼瑪嘉利,然後又瞥了一眼加布裏埃:“那我們——”

“那我們實際上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加布裏埃打了個手勢,撥開空氣中一個不存在的門闩,“把呂西恩從監獄裏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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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看見的是紅樹林(mangrove),兩廣地區,福建,海南均有分布

[2] 可拆卸式羅馬領1827年左右才出現,我的理解是1829年仍未大範圍流行到遠東殖民地,此前是用白亞麻布/棉布繞一圈作為clerical collar(現在當然都是塑料硬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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