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龍泉
雖是春日,但這夜晚的湖水依舊冰寒刺骨。
跋鋒寒的手抓過來的時候,龍葵在水中朝他看去,湖水沁涼,且因岸上火把處處,使得從水下看去上方格外明亮。她的黑發與跋鋒寒的纏繞在一處,借着上方的亮光她看到他英俊側臉,不知是否因為隔着清澈的流水,看着有些奇特的完美。
他拉着她往前方游去,水面上一陣噼噼啪啪的亂響,顯然是利箭入水,不過水中阻力既大,視線不清,命中的可能太低。
龍葵卻忽然停住,她指了指那邊一團黑影,跋鋒寒皺眉,看向她,龍葵卻已然拉着他朝那方去了,無需靠近他們便知那邊必然是随着他們跳入水中的王猗。
王猗雖出身世家,但顯然不僅不會武功,連凫水也不會,此時已是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如紙。他身上質地極好的衣袍在水中舒張着,與他淩亂的黑發一起,在碧水中看來竟有種說不出的靜谧,實則大約再過片刻,他便真要在這水中丢了性命。
龍葵撇撇嘴,真沒用。但仍是伸手将他扯了過來,跋鋒寒知此時非是問原因的時機,只率先往湖中游去,先遠離馬吉營地那廂的岸邊才是。
待得游到湖心,岸上的喧鬧與光明漸漸遠去,龍葵探出湖面,深深吸了口氣,透心的涼,手邊的王猗已經交給了跋鋒寒,他在水面上伸手探了探王猗的鼻息,道:“沒死。”
龍葵見王猗側着頭靠在跋鋒寒的肩頭,漆黑的發如一匹黑緞披散在水面,居然比女人還要美上三分,面容在微弱的光線下泛着微微的瑩白,長而卷翹的眼睫投下一片陰影。跋鋒寒的面容也極其英俊白皙,只是看到此人時,首先注意的絕不會是他出色的外貌,而是他那雙霸道犀利、明銳冷靜的眼睛。
不知為何,龍葵的心裏有某種古怪的想法,觸及她幾乎已忘記的很久以前的回憶。
跋鋒寒卻朝她看來,沉聲問道:“為何救他,若非是他,你我根本不會落入現在的境地!”
龍葵才回過神來,漫不經心地将貼在面頰的長發撥開才道:“因他邊靠近邊對我說‘八萬張羊皮’,又不斷道‘抱歉’,是以既然順手,就把他也拉出來罷。”若是就這樣死了,那自己這樣被算計一回,豈不是連讨債的對象都沒了?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八萬張羊皮?”跋鋒寒便拖着他往湖邊游去,邊道,“之前關于馬吉的消息也是他洩露給我們,若是他算計到我們聽了這消息近日要來找馬吉晦氣,而他趁機借着我們脫險,這份機謀也太可怕了些!”
龍葵跟在他身側,“不錯!更何況,我倒想知道他如何發現我們在營帳上的,他方才不露聲色的無聲對我說這兩句,樣子真是誠懇到讓人不能不信,但心裏又知此人決不可輕易信任。”
兩人濕淋淋地上了案,是遠離馬吉營地的一處林子,卻又不可點火,因知道馬吉此時必然帶着人沿着湖岸搜尋,夜間一旦點火,必然洩露己方行蹤。
王猗依舊昏迷不醒,跋鋒寒與龍葵皆不懼寒冷,濕衣自也不必換,但王猗卻不行,他顯然是真正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貴公子,這一回落水已是幾乎要了他半條命,龍葵将手從他的額上移開,“很燙,應是落水受寒了。”
跋鋒寒将他負在背上,“沒有其他辦法,只能進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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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知仲少和陵少落腳在何處。”龍葵躍到樹上辨明方向,發現不遠處已有火光接近,顯然是馬吉手下執着火把來尋他們,跳下樹來,朝跋鋒寒對看一眼,朝龍泉的地方掠去。
跋鋒寒沉着臉,“只怕城門處必然有馬吉的人。”
“龍泉的城牆有多長?”
龍泉上京是大草原東北最具規模的城市,南傍鏡泊湖,城環長白山餘脈,三面臨水,現如今他們便在鏡泊湖邊,馬吉等人便在臨近龍泉處紮下的營帳。
“龍泉仿長安而建,城高五丈,非常堅固。”跋鋒寒道,“若是以輕功,怕是難以登上。”
龍葵輕笑,“于我無礙。”
跋鋒寒只是側目看她一眼,便随着她往黑暗的城牆處奔去,遠離了城門處的燈火。
“吶,老跋。”
“嗯?”跋鋒寒邊注意着火把的移動方向邊答。
龍葵看向他此時淩亂的發在夜風中飄起來,神情冷靜沉着,忽然笑道:“再這樣下去,你便越來越不能下手殺我了吧?”
跋鋒寒顯然想不到她說出這話來,顯出一分意外的神色,随即冷哼一聲道:“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當初為何要那樣折磨我麽?”
龍葵似是歪着頭想了想才道:“我說了你便信麽,你想要我給你一個理由,好讓你心安理得地原諒我?”
她這話簡直是一針見血的尖銳,但跋鋒寒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原諒?我以為我們之間已是用不上這個詞了!龍葵,你需要我的原諒嗎?”
龍葵笑起來,清脆的笑聲揚在夜風裏,“說得對!我又何須你的原諒!那你又何必問我理由,或許本就沒有任何理由。”她靠他極盡,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說出這話的時候卻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他把頭轉過去,只繃着線條并不柔和的下颚,
唉,這個硬邦邦的不知溫和為何物的男人哪,這個霸道鋒銳的不知畏懼為何物的男人哪,這個果敢狠辣的不知後退為何物的男人哪,全然不像是寇仲說的那樣原有風流多情的時候呢,至少在她的面前他從未有過,但她又偏生知道,這樣的跋鋒寒才是真正的跋鋒寒,若是他某天真的耽于溫柔鄉,那便絕不是這個跋鋒寒了。
“快些吧,再拖下去只怕他有危險。”跋鋒寒忽然道,皺起眉來,因他感覺伏在背上的王猗氣息越來越微弱。
龍葵看了看王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嘆道:“猗公主的身體當真太弱了。”說罷率先往最近的城牆那裏去了,是以不曾看到跋鋒寒背上的王猗微微顫動的眼睫。
夜色深沉,他們到的這處城牆離城門既遠,離箭塔亦有一段距離,待得城牆之上巡邏的士兵走過之後,只見龍葵的身影翩然而起,那道紅影在晦暗星空下并不如何醒目,仿佛要融入這濃濃黑暗裏。不過片刻,便從牆頭上挂下一根長繩來,跋鋒寒借着繩力,于牆面上輕踏幾腳便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高高的城牆,到得另一邊,又順着繩子落下,然後龍葵才收起繩子,直接從城牆上一躍而下,像一朵夜空中盛開的豔紅色花朵。
跋鋒寒擡頭看着,清明銳利的眼微微眯了一眯,便沉默地低頭,竄向一旁的巷中,躲避巡邏而來的一隊披甲帶盔的渤海軍,而龍葵一落下便腳底一點,如一縷青煙般随着他落入黑暗的巷子中。
火光自巷外經過,兩個人縮在狹窄的巷中,幾乎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
巡邏的渤海軍離開之後,跋鋒寒低聲道:“快走,他的情況不太好!”王猗的整個身體都像是一塊火炭,顯然正在發熱,且十分嚴重。
龍葵只是點點頭,“希望能找到無人的房子罷!”因現在是夜晚,此處又是民居,是以也沒甚麽光亮,一片黑暗,龍葵率先在巷中飛快地掠行,若是仔細看去,便可見她實則足不點地,難怪如此迅捷,跋鋒寒背着王猗跟在她的身後,他本就擅于隐匿,即便是背着一人,落地也幾無聲息。
“那裏!”龍葵忽然驚喜道,因感覺旁側一處四合院中只有一人,且氣息并不強,顯然只有個不通武藝的人看着房子罷了,這個世界靈氣稀薄雖讓她用不出大型法術,但對于施展小小的障眼法又或精神上的境界卻不會有半點影響。
跋鋒寒沒有半分懷疑便随着她躍進了那個院中。
這處主人不知去了何處,整座不算小的四合院只有側屋之中住了一人,龍葵已确定那人呼吸平緩,正在深眠之中。
跋鋒寒将王猗尋到一間卧室,将王猗放到床上,“我給他脫去濕衣,你去瞧瞧此間主人是否有适合他的衣物。”
龍葵卻嘲諷地笑了笑,“猗公主這樣嬌生慣養的,此間主人的衣服恐怕太過粗鄙。”正想推門出去,卻聽聞一個沙啞的聲音道:“衣服又豈有高低貴賤之分。”她回過頭去,卻見王猗已是醒了,不知是否因為高燒的緣故,蒼白的臉頰透着不正常的紅暈,只襯得一雙眼睛愈加明亮,深深沉沉的,仿佛吸進了所有星子的光輝。
“醒了便好。”龍葵輕笑起來,“你若是死了,那我們這般辛苦地将你帶出來,當真是虧死了!卻不知琳琅王氏的長子嫡孫性命價值幾何呢!”說罷轉身出去,自去與王猗尋衣服了。
王猗苦笑起來,他實則燒得頭腦昏昏沉沉,已是甚麽都分辨不清了,但幸好還不算太糊塗,側頭看向站在床邊的跋鋒寒,“多謝跋兄一路辛苦。”跋鋒寒淡淡答:“不必。”因他日必然還是要向你讨回來的。王猗只這一句,便疲憊地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跋鋒寒微微挑起刀鋒般的眉,因王猗這一句,又對他高看三分,既不提之前算計自己與龍葵,又沒有作出富貴姿态做甚麽事後重謝的承諾,只這樣安心睡去,仿佛将性命放心地交給自己。即便是算計,也無絲毫愧疚之心,這般坦蕩。如此機謀,若非最可怕奸詐的小人,那便是胸懷溝壑的大才,雖只落一趟水便如此狼狽,卻意外地并未讓人起小觑之心。
不多時,龍葵歸來,手上捧着一套衣衫,臉上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跋鋒寒已是将王猗的衣服連同裏衣一同脫個精光,正拉着被褥将他蓋好,見狀微訝,“發生何事?”
龍葵忍不住眯了眯眼,古怪笑道:“這座房子恐怕原本的主人是個女子,因我翻遍所有的衣櫃,連一件男子的衣衫也不曾見到,倒是不同大小的女子衣衫有許多留下。”
跋鋒寒頓時知道她的表情為何如此奇怪了,原是幸災樂禍,但他只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一本正經道:“若是此時再到附近院中去尋衣服,驚動了旁人便不好了。”
“說得對。”龍葵一雙眼笑成了彎月,燦若流光,“猗公主他,即便是穿上女裝,多半也無甚奇怪。”
跋鋒寒點頭贊同,于是一錘定音,睡着的那位并無反抗的權力,反正,也無反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