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喜歡上了一個慫貨。我覺得我完了。

我認識他是在母校的一次非官方的學生話劇比賽上。作為在幾個半溫不火的電影裏跑過龍套的不入流演員,兼校友,我被邀請擔當評委。母校并不是名校,也不是影視專業院校,寒碜如我,已經算得上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具資歷的評委了。

我接受邀請的理由很簡單——太久沒接到活,閑得蛋疼。所以當話劇社的現任社長,一位聲音甜美的學妹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有興趣和時間抽空回學校擔當話劇評委的時候,我簡直是受寵若驚。

表面功夫還是得做,我“遲疑”了一會兒,“淡定又溫和”地告訴她我得跟經紀人确定一下日程安排,然後挂了電話進廚房,在鏽跡斑駁的爐子上煮了一包泡面。一邊攪面一邊回撥她。

“OK,學妹,我有時間。你把具體時間地點發短信給我。”

“謝謝學長!”學妹連欣喜的尖叫聲都很甜美,“我馬上發給你!對了學長我叫佩佩!”

周六那天下午,我穿着現今唯一一套新潮得體的休閑西裝、戴着三年前買的一副名牌墨鏡出門。晝伏夜出,太久沒見過太陽,渾渾噩噩地走着好似游魂野鬼,直到小區保安盤查問我住幾號樓,我才找回點精神。

他非常疑惑地上下打量我,這個小區是老小區,離市區遠,住戶大都是老人家。而我搬進來三個月,出入小區大門的次數屈指可數。

車是前一天跟朋友借的,丫是個房地産銷售總經理,見客戶都得開奧迪,看起來特騷包,其實買的最低配,連坐墊都是自己裝的。

佩佩學妹跟我約在學校東門。我當年喝醉酒跟室友一起擺着從食堂偷的盤子、彈吉他賣唱的地方,我翻來覆去只會彈唱一首小星星,而那三個二貨只會對着來圍觀的美女瞎起哄,唱了半個小時,收了二十四塊錢,買了十六根炸火腿腸,一人四根瓜分而盡,第二天統統長了一嘴水泡。

我把車停在東門外很不起眼的一條巷子裏,自己慢騰騰地步行出來。正是烈陽高照的時候,快遞小哥們在門口擺起幾個大攤,學生們進進出出地收發快遞。人潮洶湧,我仗着個子高,強自巋然不動,結果被接連踩了好幾腳,不得不彎腰蹭了蹭灰。

起身時跟一個學生撞了一下,那家夥身量不壯、勢頭不小,我一米八好幾的大男人,居然就這麽被撞了一個跟頭!

他馬步一跨,在我栽地之前摟着腰将我攔了回來,樹木樁似地握着我兩條胳膊、将我立回去。

這他媽反應這麽快,剛才還撞個毛線撞!

我修身養性好幾年,慣常地不願跟人起沖突,因此只是微微皺眉,将被撞歪的墨鏡取了下來,沉默看他。而他仰起頭回望我,突然愣了一下。

然後他就把眼神錯開了,“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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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我說。

他還緊緊握着我兩只胳膊。

他像被燙了似的迅速将手收了回去,往後退了一步,調子冷硬地說,“嗯,沒事就行。”然後彎腰撿起自己被撞掉在地上的棒球帽,扣在頭上,就這麽轉身走了。

我有點火氣,但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麽。這幾年在社會上摸爬,被人沖撞慣了,這點小事還不值得上心。

佩佩學妹來的時候我正巧在照着手機背殼、整理被撞亂的發型,她穿着黑白環的連衣裙跟個小浣熊似的嘩啦一下蹦出來!吓得我手都抖了!“學長!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咳……”我強自鎮定,把高舉的手放下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給她留了個顧影自憐的騷包形象。

“學長你比電視上看着還帥!”學妹欣喜地說。

我心裏疙瘩了一下——我沒演過電視。雖然那幾部電影是有可能在電視裏重放,但是她完全可以說“比熒幕上看着還帥”。

就憑這句話,她可能根本沒看過,只知道我是演員,但不知道我演過什麽。

不過這也怪不得她,就我那點小名聲,連百度詞條都還沒有。

我溫和地笑着跟她客氣說,“你比電話裏聽着還可愛。”

“哈哈哈哈!謝謝學長!”她看起來很高興,還有點害羞。只是有點而已。

我們一邊走一邊繼續聊,“你從哪裏知道我電話?”

“哇,學長你不要怪我太冒昧哈!我認識B學長,他說他當年跟你一個院,有你那時候的電話,只是不知道你現在換了沒有。我就打一下碰碰運氣,結果運氣真好!嘿嘿!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真的答應來!”

“沒什麽,正好有空,”我說,“支持一下母校嘛,畢竟我以前也是話劇社的。”

“學長你以前也在話劇社!”她欣喜地說,“你演過什麽?”

“沒演過什麽,我是編劇。”

“咦?!你當時都沒有演嗎?”

“我是中文系的,進社就是編劇,沒上過臺。”

“咦?!那後來怎麽入行了?”

我笑了笑,“那棟樓是新修的吧?我畢業的時候還沒有。”

坐在臺下偷偷打着哈欠看了兩小時話劇。說好也好不到哪裏去,全是非戲劇專業的學生,沒什麽演技可言。但是勝在年輕。

年輕代表着激情、活力,以及無限的希望。

我倒覺得自己也還年輕,二十七歲,未來還能有那麽一些可能,不過好像已經沒什麽激情。

很多個晚上坐在半夜滴答漏水的租屋裏,對着窗外近在咫尺的別人家的窗戶發呆,最後會以好歹不用去影視城跟人擠通鋪、好歹也參與了幾部小有名氣的作品為由,給自己打一針雞血,期待明天歡快響起的電話聲,然後充滿激情地睡着。不過那也只是一剎那罷了。

大多數時候毫無激情可言。

我都不知道自己一天一天地在等什麽。

我的同學朋友們工作了五六年,混得不錯的都當經理了,孩子兩三歲,牽出來睜着烏溜溜大眼睛一口一個叔叔,叫得我腿都發軟。

我喜歡小孩子。不是戀童癖,就是單純喜歡小小軟軟的、很純粹的東西。

可我連只貓都養不起。第一租屋的房東多半都不讓,第二平時貓糧還好、一生病就沒錢治。

我自己都不敢生病,每天晚上幽靈一樣在小區裏跑圈兒,跳花壇,往泡面裏加些廉價的新鮮蔬菜,丢掉調味料,光倒醬油和老幹媽。

正以嚴肅認真看着打分表的表情、低頭暗自唏噓,被人從後面喚了一聲,“學長!”

佩佩社長跟另外幾個學弟學妹一起,用小動物一般純粹又期盼的眼光看着我——她剛才一定是精心挑選過,全是些跟她一樣甜美可愛的貨色,賣萌技能一流——異口同聲,“學長,晚上一起吃飯唱K好不好?”

“……”我簡直不知道我一個大了他們五六七八歲的人擠在裏面做什麽,再怎麽善談也想必是個十分尴尬的夜晚。

“你跟我們說說你在劇組的事情吧!”佩佩說,“大家都好想聽!求求你了!”

“求求你了!”那群奉旨賣萌的貨色們說。

“我先打分。”我溫和地笑。

最後選了一組綜合評分最高的劇,自改自編的大話西游,鐵扇公主拐走了紫霞,孫悟空愛上紅孩兒,為愛大戰牛魔王,牛魔王最後幹掉了孫悟空,轉頭卻被自己孩兒給殺了。一群熊孩子演得上蹿下跳,聲淚俱下,笑得我差點沒忍住去捶桌。

幸而是忍住了,老子溫和淡定的形象。

宣布了結果之後,那群孩子立刻摟成一團,又哭又笑。一個小比賽而已。

我含着笑坐在臺下看,同時盤算着今晚回去要買什麽蔬菜下泡面。至于跟他們去吃飯,随便找個什麽理由推掉就好。我有經紀人,我很忙的。

結果佩佩又拉又扯地拽了一個男生過來,明明在室內還非戴着棒球帽。正是下午用青春撞了老子一下腰的那貨。

我不明所以地瞪着那小子,那小子把眼睛全藏在棒球帽裏看也不看我,別別扭扭地要側過頭,又被佩佩拽回來了,“學長,他叫唐曉,是你的粉絲,也想邀請你今晚一起去吃飯唱K。”

“我不是!”那男生擰着脖子冷硬地說,然後馬上結巴着又道,“不是,我是……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哪個意思啊,你別慫啊!你自己跟學長說!”佩佩往他背後推了一把,結果沒推動。這小子下盤真穩。

這古怪貨的腦袋越來越低,一個勁兒往邊上擰,要不是被佩佩拼死拽着,估計都要扭頭跑了。

我瞧着場景尴尬,只能出來溫和地解圍,“我記得你,你下午撞了我一下。”

“你不是沒事嘛!”那小子馬上粗着嗓子回道。

“……”這真是粉絲嗎?有粉絲跟偶像說話這熊态度嗎?!

“你怎麽跟學長說話哪!”佩佩馬上拍了他棒球帽一巴掌,“學長你別誤會,這家夥不會說話。其實他可崇拜你了,邀請你來作評委就是他提出來的!”

哦?

我挺驚訝居然有學弟知道我,提議讓我作評委,心裏剛增加一咪咪好感度,這小子硬邦邦地來了一句,“是啊,你演得很好。你今晚來一起吃飯,我跟你讨論演技。”

“……”這他媽你誰啊?哪個大腕兒啊?演過建國大業還是建黨偉業啊?

饒是脾氣再好,我臉上也有點裝不住了,冷淡道,“我今晚有……”

事字還沒說,這小子突然擡起頭急促地道,“我說真的,我看過你所有戲,我最喜歡《夜哭》,反而《無憂無慮》裏面沒有《夜哭》好,但是那是劇本不好,不是你不好。我不會說話,但是真的很想跟你讨論,還很想聽你在劇組裏的事情。求求你了,你別走。”

“……咳,”我愣了半晌,才能咳出一聲,“手。”

“哦!”他忙不疊又把扣住我兩邊胳膊的手給收回去了,低頭又把臉藏進棒球帽裏。

媽的什麽熊力氣,差點沒給老子掐斷!我不動聲色地揉了揉胳膊,故作猶豫地想了一會兒,道,“嗯,既然你們這麽盛情,那我就去吧。不過不好意思,我晚上得早一點走。”

“急什麽,晚一點走!”這小子粗着嗓子說。

然後又被佩佩拍了一腦袋,“怎麽說話!個二貨!學長你別介意,他就這傻樣!你能答應太好啦!我們這就一起去市區吧,學校門口有班車……”

“我開車來的,載你們去吧,能坐四個人。”

結果這群熊孩子愣是往我車裏擠了六個,唯一的雄性,就是那叫唐曉的貨,據說是話劇社副社長,坐在副駕駛,另外五個妹子仗着身材嬌小,往後座上疊了兩排。

其餘沒擠上的學生在學校門口等班車,我載着一車妹子從東門口招搖而過,她們一邊被擠得東倒西歪慘叫不斷、一邊叽叽喳喳地沖窗外苦逼的同伴們揮手告別,“我們先走一步!”“小夥伴們江湖再賤!”“佩佩你踩我裙子了!”“啊啊別扯我頭發!”

我樂得嗤了一聲,副駕駛的唐曉猛地把頭擡起來,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把帽子低下去了。

這小子有病吧,我斜眼看他,“哎,唐什麽……”

“曉。”

“安全帶系上。”

“哦。”

很好,一字一回,您真心純大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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