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曉就是個慫貨。
在游樂園裏,一行人排了半小時過山車,好不容易輪到位置。我已經把歡蹦亂跳的楚虎蛋在座位上綁牢實了,幾個學弟學妹還沒能把他給拽上車。
這貨頭上的帽子都被學妹搶走了,身上一邊挂了一個學弟,手腳并用死死攀着車站欄杆不放。
“他不去算啦!”佩佩坐在我後面叫道。
“我要跟姐姐坐!我要姐姐!”楚虎蛋在我旁邊添亂。
“學長我和你換位置吧,我陪虎蛋坐,”佩佩說,“哎,糖包子!現在學長陪你坐了,來不來?”
那貨聽到這句就跟貓炸毛一樣,一下子弓起背,差點把一左一右兩個學弟拽到欄杆上。
“哎!哎!你們還坐不坐了!趕緊的!”工作人員過來催。
“唐曉,過來吧。”我說。
他手略微松了松,別別扭扭地被幾個同學拖過來。我憋着笑問他,“怎麽?你還怕啊?”
他不說話,悶着腦袋搞了半天安全帶。我側身去幫他系好了。這慫貨如臨大敵一般雙手抓着前面的扶手,垂着腦袋一言不發。
我簡直憋笑到要內傷,還不忘提醒他前排那貨,“楚虎蛋!等會兒不準亂動!你唐哥哥就坐你後面,小心他揍你!”
楚虎蛋急忙把腦袋耷下去,作出一副乖乖聽話的模樣。
他不知道他身後的唐哥哥,手背上都冒青筋了,哪怕楚虎蛋現在一屁股坐他臉上,他也不敢挪窩兒。
我差點沒笑出聲,小聲安慰他,“別怕,閉上眼睛一會兒就完。”
唐曉低着腦袋弱弱地講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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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帽子……”
“我給你收着,戴頭上風吹了。”
“嗯。”
他媽蛋老子第一次聽到他這麽病歪歪的說話,肚子都要笑痛了!
簡直想把他拎起來搓狗一樣使勁搓腦袋。
我還沒腦補完,車就動了。
沒一會兒就開始下滑。狠沖一段之後猛一個大圈!
女孩子們都開始尖叫,楚虎蛋坐在第一排,簡直是魔音催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爹有他這睥睨天下的一半氣魄,絕逼是中國區總經理。
這過山車我以前坐過,其實還好,三個大環圈之後面向山邊大俯沖一段,再轉了兩個圈,就差不多了。
轉到第二個圈上,連後面的幾個男生也開始尖叫起來,楚虎蛋還在那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再來!再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小子以後不是天煞魔星就是天煞呆逼。
及到後面對着大山俯沖的時候,一車人吼得我耳朵都發麻!唯一沒嚷嚷的就只有我和唐曉。
我最近幾年為人憋屈,不愛瞎吼,喜歡咬牙強忍,而唐曉……出乎意料地沉穩。從頭到尾低着頭坐在那裏一聲不吭,簡直要令我刮目相看。
等車子停下之後,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地往外走。我剛要笑話他沒上車之前裝模作樣,就發現他滿手背都是青筋,側臉慘白。
“唐曉?”我覺得不對勁,“怎麽了?”
我急忙給他摳開安全帶,手剛扶起他肩膀,這小子仰天翻了個白眼,往我懷裏“撲通”一栽!
“唐曉!”
……
工作人員不讓他同學背他,說會壓着胸腔不好出氣。本來說要找個擔架給他擡出去,我嫌慢,一鼓作氣把他橫抱起來,就近運到了入口處的沙發上。
幾個工作人員開路,一群學生擋在周圍護送,無數游客參與圍觀。唐曉一米八幾的大個子,重得跟真狗熊似的,抱得老子一把老骨頭咔咔作響,嘴角直抽。
你小子這顆小心髒到底什麽材質做的?!不是拎着板磚一揍五嗎?!不是一句話把熊孩子吓哭嗎?!結果坐個過山車還能吓暈啊?楚虎蛋那熊玩意兒笑得嗓子都啞了,結果你給吓暈了?!
我真是刮目相看!
游樂園裏的醫護人員暫時還沒過來,幾個工作人員對着唐曉又掐人中又拍臉,楚虎蛋在旁邊蹦來蹦去地瞎支招,“人工呼吸!叔叔給哥哥人工呼吸!”
呼你毛蛋!怎麽不叫你佩佩姐姐去呼!
最後還是個老員工,找了杯冷水,嘩啦一下潑唐曉臉上。他打了個哆嗦,皺着眉頭把眼睛睜開。
我站得近,他一睜眼就看見我,傻不啦叽地呆看了好久,然後才病歪歪地說,“……帽子。”
帽你妹!慫玩意兒!
幸好是沒出事,不然我能內疚死——剛才哄他上過山車的正是我。
再帶你這種慫貨出來玩,老子跟你姓!
之後一行人只能分成兩撥,其他同學去玩什麽高空墜落啊大風車。我和佩佩帶着楚虎蛋和唐曉,兩個熊玩意兒,去動物樂園看熊。
楚虎蛋要先坐旋轉木馬和碰碰車。
我對佩佩挺歉意的,“太麻煩你了,虎蛋纏着你不放。”
“姐姐我要坐那個黃色的大馬!”楚虎蛋抱着她大腿。
“沒事啊,學長,我很喜歡小孩的,”佩佩笑嘻嘻的。
唐慫貨在旁邊插着飲管悶頭喝甜汽水,從“帽子”之後他就沒說過話。
佩佩帶着楚虎蛋上旋轉木馬,我跟唐曉站在外面圍觀。這慫貨咕咕地把汽水喝完了,然後開始嘎吱嘎吱揉塑料瓶。
“好點兒沒有?”我問他。
他被我突然說話吓得明顯哆嗦了一下,然後……突然轉身跑了。
我很無語地看着他跑到遠處垃圾桶扔了瓶子又低頭跑回來。
他像是籌備了一路,粗着嗓子特簡潔地說,“好!沒事!”
“……”
你剛才跑過來跑過去的是在路上練習說話去了吧?
之前喝飲料的時候手還發抖呢!
我伸手摘下他帽子,歪頭仔細看了看他死死垂着的臉,“你臉色不對勁,去坐會兒。我去給你買點兒吃的,熱狗還是雞腿?”
他垂着腦袋摸錢包,“都,都行。”
我把他錢包擋了,去給他買了雞腿和熱狗。他挑了熱狗,我就把雞腿留給楚虎蛋。
游樂園裏東西真他媽貴得嘔血,一根雞腿頂老子五包泡面。回頭得讓楚虎蛋他爹請吃飯。
他悶頭吃熱狗,一只手還死死抓着他的帽子,好像那是什麽抵禦外界的屏障一樣。狠吃了幾口就被嗆住了,我把新買的一瓶水擰開遞過去。
“謝……咳……”他嗆着說。
“行了,吃吧。”
佩佩跟楚虎蛋在旋轉木馬上沖我招手,他們排隊又玩了第二輪。
唐慫貨悶頭把一整條熱狗吃完了,又二話不說把楚虎蛋的雞腿給吃了,喝了半瓶水,打了個飽嗝。然後他就好像複活了一樣,突然跩得要死地粗着嗓子問說,“你下部戲什麽時候?”
“嗯?”我剛給近處一個小丫頭撿了氣球,還沒反應過來。
“你最近還拍了戲嗎?什麽時候上映?”
“七夕吧,”我說,已經習慣他說話的方式了。
“首映禮會不會在我們市?你去不?”
“不知道,”我說。這戲就年前拍那部,歷史戲,結局挺慘烈,我穿着破衣爛衫躺在屍堆裏,也算死之前有個大特寫了。
當然我不是那種演普通屍體的群衆演員。就一無關緊要的小配角,主角的跟班兒,前後可能有個十分鐘戲份,如果沒被剪。
“《綠野之上》?”他問。
我看了他一眼,有點驚訝,這戲還有四個月上映,宣傳是早開始了,但是基本上沒我什麽事兒。
“我關注你微博。”他說。
我差點被口水嗆住!
我微博沒申V,就一千來個粉絲,裏頭估計還有不少僵屍粉。上個戲制片方為了宣傳,要求每個演員都弄個微博發一發,我才随便糊弄了一個。平時不常上,偶爾做個記錄,發一兩條在片場的圖。
我閑了三個多月,那賬號就三個月沒登錄。
這小子還知道我微博……
他向來是自說自話的,垂着腦袋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前,前年《夜哭》首映式,我,我新入社,社裏發了票。”
那個首映式我在。
“你在那兒見到我?”
“沒見到!”他粗着嗓子不高興地說,瞬間就跩起來了。
“……”好吧老子不插嘴了。
他又繼續結結巴巴地,說了老半天我才聽懂,他跟他同學一起去的,去遲了,什麽都沒看到,同學是個妹子,還是主角的鐵杆粉絲,偷溜進後臺想見偶像,結果只看見還沒來得及離開的我。
我記起來了,那妹子羞答答地問我主角在哪兒,我說已經走了,她就沮喪地哭出來了。我還安慰了她兩句,看她像個大學生,就開玩笑問她是不是我學校的學妹,結果還真是。
他說後來妹子跟他說了見到我,說我人特好特溫柔,他又對電影裏我的角色印象深刻,這才跑去查我名字,然後粉上了。
多難得的一個粉絲啊,我感動得都要哭了!
——為什麽最後粉上我的是這個二貨而不是那個萌妹子啊,我真是要哭成狗了!
瞎聊了一陣之後,我覺得兩個大男人坐在旋轉木馬旁邊解釋我什麽時候對你一見鐘情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暧昧,力圖轉開話題。
“上次劇本是你一個人寫的?”
他立馬又緊張起來了,臉藏在帽子下面,悶悶地嗯了一聲。
“你還寫了其他嗎?”
“嗯。”
“寫很多?”
“嗯。”
這樣聊起來太費勁了卧槽,我的口水都快耗光了,“你以後想當編劇?”
他悶了一會兒,粗粗地說,“我想當演員。”
“哦?”我了然地笑笑。上次聚會時,話劇社裏好幾個學弟學妹都提過這句,雖然幼稚,但也沒什麽可鄙薄的。有夢想是好事。
“你是中文系的?戲影文學?編導?”我們學校跟影視戲劇有關的就這幾個系了。
他按了按帽子,小小聲,“……”
“什麽?”
“機電工程。”
“……”我眉毛一挑,張了張嘴半天沒擠出話。
“不适合。”他低着頭說。
“不,不會啊,”我趕緊說,“我覺得你挺有才,沒什麽專業基礎就能寫成這樣。”
“我參加了三年話劇社,”他說,“我看了很多電影,我都存了票根兒。”
我半天沒說話,他粗着嗓子自己給自己判斷說,“不夠。”
“不,我……”我張了半天嘴,“我也存票根兒。”
他突然擡頭看我,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眼睛,黑烏烏的,很專注。
然後他把腦袋又擰開了,“我有一百多張票。”
“我快六百了。”我說。
他又擡起狗腦袋看我,很震驚一樣,然後擰着脖子想了半天形容詞,“你真好,你是好演員。”
啊呸!那跟好演員有毛線關系,那只能說明我是人傻錢多的呆逼觀衆!看多了爛劇的辛酸我會告訴你嗎!
佩佩帶着楚虎蛋玩了旋轉木馬又玩過山車,然後牽着他去動物樂園。我跟唐曉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其實摸清了這小子說話的套路之後,就比較好聊了。他只是思維方式跟常人不一樣,經常莫名其妙跳出一個別人意料不到的話題。而且不能被打斷,他一定要把自己那段說完了,才能接得住下一個。而且他一緊張就會把話說得颠三倒四,或者粗着嗓子企圖用最簡單的詞語說完。
我覺得他有點自閉和溝通障礙,但只是有點。
這無傷大雅,總的來說是個有趣的慫貨。挺好。
我有點期待下周四看他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