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趕緊把那丢人現眼的東西領進裏間,沙發上放好,“你要印什麽?”

“海報,複印,縮小。”這家夥擰着腦袋,把海報筒一舉。

我把他海報抽出來看了一看,是一大幅制作精良的彩色宣傳海報,市青年劇團的新話劇,“印彩色?”

“黑白,A4紙。”

“幾張?”

“兩百。”

我把海報拿出去掃描過機,回裏間發現他還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裏,連杯水都沒自助。

“喝茶嗎?白水?”

“白水。”

“白水自己接,就你右邊。”

他扯紙杯倒了杯水,然後就像巨型松鼠一樣用兩爪捧着,低着腦袋,帽檐陰影把整張臉都遮了,但我總覺得他在偷偷瞄我。

我就看不得他這慫樣,故意大大咧咧往他身邊一坐,“怎麽跑這兒來了?”

“新劇,印海報,回學校發。”他說。這小子半年不見,長進不小,聽聽這幹淨利落的斷句,硬是沒結巴。

“你不演嗎?”剛才海報上名單沒看見他。

“演,”他說,“第三幕的一個乞丐。”

我笑了笑,往他帽子上拍了拍,安慰道,“新人是這樣,以後就能演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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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粗着嗓子嗯了一聲,興奮起來,自己扯話題說,“他們都很照顧我,教好多東西,練基本功。”

我又摩挲了摩挲他帽子,這小子頭型好、剃短寸頭顯帥氣,可惜了一直這麽捂着,“好好學,你肯花心思又有天賦,以後肯定是個大角兒。”

他點點頭,屁股在沙發上挪了挪,“那你來看嗎?”

“嗯?”

“這個劇,看嗎?我拿前排票給你,你來嗎?”他急促地說,手捏得那苦逼的紙杯變了形。

艾瑪這扭捏的小樣兒,這霸王花不甚涼風的嬌羞,我肚子都要笑痛了,忍了半天才說,“什麽時候公演?”

“下個月八號,晚上七點。”

我摸出手機裝模作樣翻了翻日歷,“周六?我可能沒空,再說吧。”讓你半年都不聯系老子。

他沮喪地哦了一聲,低頭啜了口水,然後又開始捏紙杯。

我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把他那兩百份單子拿了,遞給他,就要送他出門,“不用給了。”

“你是老板?”他呆兮兮地抱着海報筒,還往門口的招牌上仰頭看了看。

“算是吧。”

他馬上粗了嗓子,“哦,你明天上班吧,我來找你。”

“……”這他媽的你誰啊,老子是不是還得專門洗幹淨等着大王您來臨幸啊?

他擰着腦袋想了想,又斬釘截鐵地補充道,“明天下午。”跩不拉幾地抱着海報筒,頭也沒回地就走了。

我站在門口噎了一陣,後頭倆個小年輕開始起哄,賤兮兮地捏着嗓子說,“我來找你,明天下午。”

“幹你們活兒!”

這時候都還好,等第二天他來的時候,外間那倆熊貨簡直興奮瘋了,一前一後地把手裏鼠标和鍵盤,拎起來啪一下掉桌上,學着唐曉昨天那目瞪口呆的二逼表情,“啊!”“啊!”

啊你們大爺!

唐曉捂着帽子,沖他們點頭示好,也不用招呼,毫不客氣地自己往裏間走。我正拿着計算器算客戶新發來的訂單,被那兩個混球“啊啊”了兩下,腦子裏記的數全忘了,索性把攤子一推,擰着眉頭盯唐曉,“來了?”

這天周六,估計他放假,穿着一套舊球服,胸口上還滴了兩點油星。懷裏抱着個被塑料袋包裹的小方盒。

他裹得跟寶貝似的,打開一看,是一盒糖醋排骨!

燒得還真不錯,金黃剔透的,油汁兒四溢,散着一點兒微微的熱氣。

外頭兩貨聞見香味兒就嚎起來了,“陸哥,你還加餐啊?”

“幹活兒去!”

唐慫貨帽子一低,粗着嗓子,“我自己燒的。我住附近。”

我盯着那噴噴香的肉汁兒都呆了,什麽玩意兒?半年沒聯系,你一來就親手上菜?我們熟到這境界了?

這小子不來則已,一來就放大招,鬼神莫測的,我有點招架不住。

他往兜裏摸出張戲票來,仗着滿室肉香,锲而不舍地邀請,“前排票,給你。你來吧!”

“……”老子昨天才說忙,今天就能為了一盒排骨答應你嗎?老子臉往哪兒放?

我咳了一聲,把票接過去了,“我看看吧,有空就來。老二,老三!找筷子!進來試試手藝!”

那倆貨在外頭早等不及了,舉着兩把泡面叉子就沖了進來,一人試了好幾大塊,砸吧着嘴對唐曉贊不絕口,“正!太正了!陸哥,這你誰啊?介紹介紹!”

“我學弟,叫他小唐就行了。”

“小唐好!”“小唐手藝不錯!”

小唐嗯了兩聲,就算答應了,眼睛卻一直盯着他們戳進盒子裏的手,看樣子是十分心疼。我就為了逗逗他,再表明一下自己不為排骨所動的态度,掂量着分寸适當阻止,“行了你們倆。吃夠了回去幹活兒。”

他們一走,飯盒裏就剩了幾塊小肉渣和一灘糖汁兒,小唐還眼巴巴地等着我試吃一口發表意見,我卻故意把盒蓋一覆,“我拿回去晚上吃,中午吃多了。”

唐曉哦了一聲,整個人都萎靡了似的,攥着那團塑料袋就轉身,“我走了。”

“不多坐會兒?”

“要練戲。”

“周末也排戲?”

“自己練,”他說,

“嗯,好好練,”我往他背上拍了拍,大大方方地把他送走。

“我明天……”他還要擰着腦袋說。

“後兩天我放假,”我趕緊說,“有什麽事以後再說吧,我到時候把飯盒洗幹淨還你。”

這小子沮喪地悶着腦袋走了。

我在裏間斜着眼偷看他背影,同時心裏暗暗自我唾棄。仗着人家喜歡我,玩弄踐踏少年春心,實在不夠厚道。

不過也沒辦法啊學弟,學長還沒想好要不要彎呢。要不你識趣點兒把心給收了,要不你就蹲那兒等學長想通吧啊。

趁着外間倆熊貨在忙,我偷偷開了蓋子,用手直接拈了一塊肉渣塞嘴裏。

“……”卧槽!

……

我回去連剩下的糖汁兒都用來拌了幹面,恨不得掐着老二老三的脖子逼他們把先前吃的吐出來。

日子寬裕一點了我也還是吃面,以前吃泡面,現在吃挂面。我不大會做飯,就會煮各種面,湯面,涼面,拌面,熱幹面。

前面幾天太忙,睡得少,我睡了一整晚加一整上午。下午爬起來又吃了餐面,整理整理頭臉,對着鏡子練顏技。

被唐慫貨提醒,我也好久沒練戲了。這半年忙起來,有時候真的忘了自己本心要做什麽。

半天進不了狀态,還發現自己唇角長了顆上火的痘痘。正扶着鏡子鑽研怎麽不留痕跡地擠掉它,手機響了。

小導演興奮地說制片人那邊有消息了,約出來喝咖啡。

我急忙沐浴更衣打點自己,打的到半路,又接了個電話,他在那頭有點尴尬地說你不用來了。

我知道不對勁,不過沒說什麽。倒頭去了附近電影院,看了場新電影,權作打發時間。

看着別人在銀幕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我常常會有對比感而不是代入感,不是幻想我來演這個角色會怎麽樣,而是幻想我來演這個角色會跟別人演有什麽不一樣。

我是個理想主義者兼幻想主義者。

我一直在追求不一樣。不需要通俗流行的認可,只需要不一樣。好像活得跟別人不一樣一點,就能證明之前的年月都沒有荒廢,就能證明自己是特別的,證明曲高和寡,生不逢時,懷才不遇。

但有時候清醒一點,就明白了,其實世上沒那麽多懷才不遇,你不行,就是因為你沒本事。

第二天我下午我還在對着鏡子努力活動嘴角肌肉,就接了新電話。

小導演在那邊很不好意思地說,制片人想暫時擱置我們那條片,擱到什麽時候還不知道。但是現在手頭有個現成的本子要給他拍,主角人選都已經定了,問我有沒有興趣來參演個配角。

我估計這個角色是他覺得放我鴿子對不住我,跟制片人商量了一天,幫我争取了一個角色——想來不是什麽大角色。我本着“有就不錯了”的原則,說我考慮一下,但等劇本發過來我瞅了一眼,心還是挺涼。

那就是個在幾個分場裏分別有一倆句臺詞的小龍套,小到不能再小,而且角色年齡挺小,要讓我去裝嫩,還不如找我小徒弟。

我已經拍了幾個這樣的戲了,這種角色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太可惜。

店裏最近生意轉好,業務擴張,正是忙的時候,楚複旦天天在外面跑關系,沒人管店面的事兒,我這一拍屁股走兩個星期,他估計要忙瘋。

我心緒煩亂,索性也不在家裏宅,到店裏去溜達。楚複旦在店裏算賬,他兒子在沙發上滾來滾去,撕紙杯玩兒,看見我進來,倒是規矩了很多,自覺摸出拼音卡,裝模作樣地要讀。

這小魔星。我把路上買的一串氣球給他。

“你帶兒子回去吃飯吧,”我跟楚複旦說,“我今天沒什麽事兒,我看店。”

“晚上有個客戶來取樣板,”他跟我說,“說要晚點兒來。”

“嗯,走吧。”

老二老三晚上七點下班就跑了,客戶打了個電話說有事耽擱,晚點才能來。我躺在沙發上發呆,晚飯都沒心思吃。

我想我到底想做什麽。人家年紀輕輕躊躇滿志,我也曾躊躇滿志過。腦子裏一堆稀奇古怪的未來,走到現在卻好像什麽都沒走出來。

這樣跑龍套要跑到什麽時候,這樣替人看店又要看到什麽時候。我的初衷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不要碌碌無為,不要荒廢青春。但事實上我也只是在一天一天混日子罷了,等着那虛無缥缈的機會,從天而降,掉到我頭上。

快九點半的時候,客戶終于匆匆到了,取了樣板又匆匆離開。我關店鎖門,轟隆轟隆地拉下卷簾門,剛一回身就被背後一人影吓了一跳!

“操!唐曉!”看清是誰我就怒了。

這條街晚上人少,路燈也稀,他媽的大半夜黑不溜秋站這裏作鬼還是作死呢!

他連個招呼也不打,粗着嗓子直接道,“你才下班。”

“是啊。”我沒好氣。

“你說你今天不來。”他還有點委屈。

“臨時有事。”

“哦。”

我看他低眉慫眼的樣子就好氣好笑,奇怪的是今天他竟然沒戴帽子,“你呢?大半夜在這兒幹什麽?才練完戲?”

他搖頭,“我出門倒垃圾……”

我沒聽明白,你倒垃圾跑我店門口倒?話還沒問出口,他接着道,“風把門吹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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