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我把徹底改頭換面的新劇本遞交給制片人的一個月之後,我接到了他本人的電話,約我跟小導演三人會面。

小導演上次那個片臨近上映,正在緊鑼密鼓地宣傳之中。這次匆匆趕來,面上都蓋不住喜色。

“看樣子有戲!”他趁制片人沒來,偷偷跟我說。

“趙小丁之前表現得怎樣?”我問他。

“他演技稍微有點浮誇,不過虛心肯聽教,教兩次就對了,”他說,“不瞞你說,我當時一見他,就以為是個娘兮兮的花瓶,沒想到性格挺好,态度很專業。你小陸哥介紹的人,錯不了。”

我笑了笑,趙小丁一路走過來是真吃了很多苦,片場裏那點兒折騰算什麽。

“我昨晚看了你發來的新劇本,”小導演說,“你整個改掉?”

“怎麽樣?”

小導演想了一會兒,點頭說,“也不錯。這種平凡中又帶點不平凡的青年蛻變,比上次那個觀衆面更廣,代入感更強。”

我笑笑,“是啊,每一個平凡的人都以為自己是特別的。即使普通,都普通的獨一無二。他們可能嘴裏不這麽說、心裏也不這麽認為,但是當被人告知這點的時候,還是會有觸動有共鳴。”

“那結局呢?你是要給他們造夢,還是要給他們指路?”

“造夢,夢是皆大歡喜的東西。現實已經那麽殘酷,誰還想在看電影的時候多哭一次。”

至于給別人指路,誰有這個資格?

我連自己的路都指不了。

我曾經以為電影和演藝,都必須以探索真理、傳遞文化、追求藝術為目的,要三觀明晰,要不落俗套,要有尊嚴和專業素養。後來才明白還有一些觀衆,他們走進電影院并不是為了思索世間的道理,或者觀摩一個真實殘酷的故事,或者學習一段藝術,他們是為了放松,為了娛樂,為了逃避,為了給現實找一些慰藉。

我們走得太遠,甚至都忘記了這個行業一開始産生的初衷。一群孩子歡笑着觀看快速移動的花花綠綠的卡片畫,這是一百多年前的那個源頭。至于戲臺上紅白面龐、你唱我吟,那是幾千年前宗族集會、歡歌豔舞的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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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劇本裏給主角造了好大的一個夢,他堅持他的理想最後圓滿了他的初衷。劇本之外的我卻選擇了妥協。

但我沒有輸給世界輸給自己,我只是懂得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我們想要的總是太遠太多,卻總是意識不到自己真正能做什麽。

看清現實才能看到未來。

制片人對這個新本子很有興趣,跟我們聊了許久,問我對主角們有什麽推薦人選。

我對男主說了個當紅小生XX的名字,他們倆都挺吃驚。

“你沒想自己演?”制片人。

“不了,這個角色拿給我演不一定出彩,況且我毫無人氣。而XX的形象氣質都跟這個人設很吻合,票房吸引力也高,他來演再合适不過。”

我知道制片人的顧慮,推我這種還沒紅過就過氣的小三流做主角對他來說也有很大風險,我提XX的名字的時候,明顯看他露出滿意的神情。從任何方面來說,那都是個比我要适合的人選。

這就是個商業片,目的是賺錢。制片人開了一家新公司,就缺搶眼撈錢造牌子的戲,我看出他沒有投資小衆文藝片的興趣。

“至于男二,”我接着說,“我想推薦一個新人,這個角色照他量身打造,我保證他能控制得很好。”

“趙小丁?”小導演。

我搖頭,“另外一個,現在在市青年劇團,主演過原創話劇。你定個時間,我讓他來試鏡。”

唐曉知道這個消息簡直高興瘋了。

整個周日下午他都膩在我店裏,一會兒坐下來刷刷地翻劇本,一會兒又踱來踱去地不知道嘴裏低聲念些什麽。我店裏的地板都快被他踩熟。

我覺得自己也在發瘋,我一整下午就坐在桌子後面佯裝看帳,其實一直用眼角瞥着他,嘴裏叼着煙,時不時地就要控制住自己不要翹起嘴角發笑。

他媽的,老子絕壁是中了毒,他一流哈喇子搖尾巴犯二,我就想攬他過來順毛。

晚上我們一起去看電影,還是新上映的特效大片,主角一身狼毛嗷嗷地亂抓亂砍。唐曉老模樣摟着爆米花桶,呆兮兮地瞪着兩只狗眼睛直視前方,眨都不眨一下。隔個五分鐘,他就自覺地把爆米花桶往我這邊伸一下,等我抓一把,然後寶貝兒似的又摟回去。

謝幕之後我們并肩往外走,他張了張嘴,我以為他要讨論劇情,結果他粗着嗓子轉頭看着我說,“十七場。”

最近幾個月他被我逼着性子大方了許多,帽子強行給他摘掉,說話的時候強迫他擡腦袋看人。這家夥一對狗眼睛烏溜溜的,閃亮閃亮,不用來放電多可惜。

“什麽?”

“我們有十七場對手戲。”他一邊說還一邊撓了撓頭發,腦袋不好意思地又一垂。

你整場電影看下來,難道就在腦子裏默算場數嗎?

我不知道怎麽回他,靜了一會兒就只往他腦袋上順了順毛,“好好演。”

他響亮地嗯了一聲。

他試鏡那天我沒去,跟楚複旦一起去談了個大客戶。又敬酒又喝的,老子這胃是真受不了。幸好楚複旦是主力軍,他管灌,我管談。末了簽了個大單子下來,客戶一走,他杯子一推就歇菜了,我負責把他扛回去。

一回他家,楚虎蛋舉着拼音卡在那裏呀呀地亂讀,屁股旁邊就是IPAD。我過去一摸,還發燙。

這點兒小聰明用在唐詩三百首上,早成神童了。

楚虎蛋自從沒了媽就變孝順兒子,一溜兒小跑進廁所,給他爹拿了條濕毛巾出來,幫着我往他爹臉上撸。

“唉!”他老氣橫秋地沖我搖頭,“媽媽不要他了,他老年孤獨!叔叔你給他找個伴兒吧!”

嘿!

我一樂又開始胃疼,把楚複旦安頓好了就趕緊回家。燒了開水吞了藥,正在沙發上挺屍,小導演來了個電話。

“陳導?小唐今天試鏡怎麽樣?”

“OK,OK,”小導演在那邊兒挺高興,“就決定是他了!還是小陸哥你眼睛毒,這孩子不錯!對了,女主角你說XXX怎麽樣?”

我們倆在那兒商商量量扯了半小時,突然有人敲門。

我捂着胃慢騰騰地起身,偏頭夾着電話往貓眼裏看了看,開了門。

唐曉柱子一樣拄在門口,緊緊咬着唇,兩只狗眼睛黑不溜秋地瞪着我,渾身毛都像要炸起來。

我心裏咯噔一下,一邊側身讓他進來,一邊跟小導演說,“不好意思,我有點兒事,我們遲點再談。”

我給唐曉拿了罐可樂,“怎麽了?”

入冬了天氣轉涼,唐曉穿着短呢外套,袒露在外的脖子耳朵凍得通紅,呼出來的氣蒸騰騰地,跟個被主人丢在幾千裏外又自己跑回來的棄犬一樣,鼓着腮幫子問我,“你不演主角?”

我作得一派淡然,“嗯,XX比我更适合,他人氣也高。”

“那我這個角色呢?你也不演,你讓給我?”

誰讓你了,本來就是你的,我聽着好笑,正要解釋,他突然仿佛爆發一般粗着嗓子吼了起來,“不用你讓!你不演!我也不演!”

我都給他吼愣了,結果他下一秒嗓子一啞,老毛病立刻發作,開始語無倫次,“我以為我們一起演,你以前讓你徒弟,現在讓我。你比我好,我不用你讓,你別不演……”

我擦他媽蛋啊!這小子說着說着眼圈都紅了!他媽的屁大點兒事你哭個毛線啊!你二十幾歲壯得跟他媽熊一樣(誤)的小夥子你能不這麽慫嗎?!

我趕緊把這位唐黛玉牽沙發上坐着,他狗眼睛裏濕漉漉的,全是馬尿,倒是沒真嘩啦啦掉出來,光是丢人現眼地在眼眶裏包着。

艾瑪,看他傷心成這副熊樣,外面那些什麽“影帝影後金盆洗手,腦殘粉割脈相抗”的八卦估計都能是真的!老子算開了天眼了!

吐槽歸吐槽,我眼睛也有點兒熱,看來慫這種病能傳染。我拿着他這哭包手足無措,只能把他腦袋當毛球摩挲。

“你想哪兒去了?這個角色就是照着你寫的,你讀這麽多天劇本了沒發現?我不是讓給你,這本來就是你的。”

這小子一瞪眼睛,牛角尖一鑽,油鹽不進地,“你不演!我也不演!”

我往他腦袋上狠拍了一巴掌,媽的犟得跟驢似的,“放什麽屁話!楚虎蛋都比你有出息!我演不演關你屁事?”

他捂着腦袋半天不說話,光在那兒吸鼻子,委屈得要死。

我心都軟了,只能又往那團刺棱棱的短毛上瞎摩挲,緩聲道,“好啦,真不是你想那樣。我不是被迫放棄,我是真的不适合不想做。況且不做演員不代表我要退出這個行業,我這不是還在寫劇本嗎?這是我考慮了很久的決定,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麽,能做什麽,我心裏有數。”

他又吸了吸鼻子,“你以後都不演了?”

我想了想,“不一定,有适合的角色,有時間,我會接的。”

他腦袋一直往下垂,不知道怎麽勸我似的,兩只爪子死死地摳進頭發裏。

我捏着他下巴硬把他臉扳起來,“乖,別拗了。這個機會這麽難得,沒準你一炮打紅變成全民偶像?聽話,演吧。”

這小子腦子裏從來轉不過彎,實心實意地辯解說,“我沒想當全民偶像。”

他脖子一擰,“我想跟你演!”

“行行,我最近有空都陪你對戲,行不行?”也算一起演。

他擰着脖子又吸了半天鼻子,“我演得好,你來看嗎?”

“當然來。”

屁話,老子被你哭得他媽的心髒跟胃一樣千瘡百孔,你就是演一坨屎老子也得去看啊。

我看他傷心得差不多了,急忙轉話題,邀請他一起對劇本,還開電腦調了部老電影給他看。這小子把抑郁當飯吃,下午試鏡回來連口水都沒喝,我又開竈給他煮了碗番茄蛋面。

晚上我陪他對戲,對到半夜,幹脆留他過夜。這小子似乎又被凍得有些感冒,往沙發上一伸四條爪,睡起來呼嚕震天的。

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路過客廳上廁所,出來對着他發呆。

昏暗月色裏,這小子仰頭張嘴流着哈喇子,挺帥一張臉,給糊得亂七八糟,看着就令人捉急,恨不得踹起來讓他重睡。

我往他屎糊糊的臉上掂量了又掂量,挑着最幹淨的額頭,低頭印了個嘴巴。

然後跳起來箭一般沖卧室裏去,直奔手機發短信,五雷轟頂,三觀崩裂,痛不欲生。

“徒兒……為師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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