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完結章
我一覺睡到大中午。唐曉穿着背心褲衩坐在床邊守着我,熊樣子鬼鬼祟祟的,低頭啪啪地按手機,一臉專注。
我翻了個身,被子滑動的聲音驚了他,這小子猛一下燙手似的扔了手機,把腦袋擰回來,睜大狗眼睛看我,張了張嘴屁話沒發,臉先紅了。
我也有點臉燙,然而竭力忍着腰痛作大爺樣,對他一勾手指,“過來。”
過來讓大爺親一個。
他一張臉紅得熟蝦似的,扭扭捏捏地蹭過來,大爺還沒發話,他就彎下腰主動往我嘴巴上親了個結實的,“啵!”
“……”我老臉一陣發燙。熊玩意兒昨天還只敢親額頭,滾了一晚床單就更新換代,升級到糖包2.0版了。
這小子吃完人家豆腐比被吃豆腐的還害羞,低着腦袋摳頭發。我往他腦門上一拍,“餓了,做飯去。”
唐曉燒了一桌易消化的飯菜,還有一鍋上午就炖好的雞湯,往茶幾上擺得整整齊齊地伺候我吃飯。我一邊動筷子一邊想說什麽話調戲他,結果看到他那對着飯碗傻笑、光悶頭刨飯的呆逼樣子——就只能給他夾菜,“笑什麽?快吃。”
他回夾了一只雞腿給我。
飯後他要趕去劇團報到,撅着屁股蹲在玄關收拾他的行李箱。我坐在沙發上消食,捂着肚子看着他背影。
這家夥疊了背心疊褲衩,疊了褲衩疊毛巾,收了毛巾收牙刷,收了牙刷收插頭,磨磨蹭蹭二十分鐘還沒打點好。
我心裏也發癢,眼看着他磨磨唧唧地拉上箱子拉鏈,我适時咳了一聲,“那……你拎着箱子去劇團不方便,要不……先放着吧。周末再回去。”
唐曉手一頓,瞬間吃了加速藥!光速把拉鏈扯開、背心褲衩疊沙發上、毛巾牙刷挂回廁所!整個動作醞釀已久,一氣呵成,只花了30秒不到!
末了他屁颠屁颠地跑出來背上背包,拉開門,狗腿巴巴地回頭看我一眼。
我走上去往他腦袋上摩挲了摩挲,額頭上啪叽了一口,“好好跟團長解釋,解釋不清楚就打我電話,我跟他說。”
他點點頭,無比滿足與羞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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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走了,我才發現自己實在是腰酸背痛屁股麻,好像還有點兒低燒。揉着老腰回床休息,我正尋思着是撐着去公司還是打個電話繼續請假,突然發現床角有個東西。
是唐曉的手機,慫玩意兒剛才光顧着磨叽行李箱,居然把這給落下了。
我從來都不是個好奇窺探別人隐私的人,也不會對唐曉采取什麽監督措施,但是想到他昨晚和剛才起床的鬼鬼祟祟——我還是忍不住撿起來按開屏幕。
唐曉的密碼無敵好猜,就他生日,戳開一看,正好是短信界面。
我看到第一行就嘴角抽搐了一下。手指顫抖地往上多刨了幾頁,這下連眼角都開始抽搐了。
“趙——!小——!丁——!!!”
我就知道以唐曉的膽子和智商,要是沒人撺掇,幹不出半夜偷襲的熊事兒來!
……
趙小丁在電話那頭惺惺作态,企圖賣萌脫罪,“嘤——嘤——嘤——師——父——!徒兒知錯啦!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忘記教他多塗點KY!我想着套套就夠了,忘記了你們是第一次啊師——父——不過真沒想到居然是小糖包主動,師父你菊花還好嗎……”
“閉嘴!滾蛋!孽徒!老子要跟你斷絕師徒關系,江湖不見!”
“別啊師父!為了表達我的歉意,我送你們三瓶最新款KY,三瓶!絕對夠用!下次你們想倒多少倒多少,抹了菊花抹黃瓜,抹了黃瓜抹櫻桃,抹遍全身沒問題!還是蘋果味兒!”
“蘋你妹!”
“師父您別氣啦,真不是我的錯啊。是小糖包他昨晚主動給我發短信呢,問我為什麽要給你套套,套套怎麽用什麽什麽的,我以為他就問問,也搞不出什麽名堂。結果他今天上午就問我XXOO了之後要吃點兒什麽注意點兒什麽……卧槽!我就知道他是個悶騷,憋急了什麽都幹得出來……”
“他媽的,不是你撺掇他?!”
“沒,沒那啥……我不就讓他主動點兒,我就說了句什麽,小糖包你太慫了,你這麽慫我師父可怎麽喜歡你喲,拿出點男人氣概來,實在不行你半夜去睡了他,他就等着你去……”
這他媽不是撺掇是個毛!!孽——徒——!!
老子還沒來得及大發雷霆、清理門戶,他那邊就有人說了句什麽。
“師父,我這邊練舞呢,教練都罵人了,我得走啦。改天陪你去酒吧消消氣,你還沒告訴我小糖包在床上表現如何……”
“滾——!”
我挂了電話,果斷把唐曉手機裏的趙小丁號碼删除拉黑,徹底斷絕他與這狗頭軍師的聯系。這才覺得略微消氣。換了套衣服重整形象,我出門關懷楚複旦,順路給唐曉送手機。
唐曉正跟幾個同事辦公室裏開會,門開着,裏面傳出讨論劇情的對話聲,我往門口一張望,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經常過來找唐曉,劇團裏不少人都認識我,因此都是笑着點頭招呼,只有唐曉啪一下把手裏的筆和本子掉桌上了,又是一副受驚過度的表情。
卧槽你可醒醒吧騷年!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你臉紅個毛線!生怕沒人看出來我倆剛滾過床單?
我沒理他,就沖其他人歉意笑笑,“送個東西。”
唐曉紅着臉僵直地跟着我出來。走廊裏四下無人,他接過手機,又偷偷攥了我的手。
我用另只手往他頭頂上揉了揉,“在排戲?新劇?”
他點頭。
“你演嗎?”
他低頭用手機按了幾行字,【本來我演,要換人。】
我剛想問為什麽,就想起他現在說不了話。
只能又往他頭頂揉了揉,“去開會吧,晚上我來接你吃飯。”
他低頭又按道,【晚上有戲,你看嗎?他們給我留前排位了,你坐。】
“那你坐哪兒?”
【你旁邊地上。】
我笑了,又揉巴揉巴他。
告別唐曉,我拖着病體趕往公司。楚複旦仰躺在辦公室沙發上呼呼大睡,是個黃臉黑眼圈、欲求不滿的死狗形象,被我搖醒,抱着我老腰就開始放聲大哭,“梳子——梳子大爺——梳子祖宗——你可算回來了!”
“放開放開!”我急忙推他,他媽的腰都要斷了。
我在辦公室裏跟他合計了一下午大小事務,最後以自己低燒不适為名,毫不留情地拒絕他一起吃晚飯的提議,抛棄他走了。正逢楚虎蛋幼兒園放學、被保姆接來公司,這小子目睹他爹對我的追喊控訴,在後面語重心長地安慰他,“爸爸你哭起來難看死啦,叔叔不要你算啦,還有我吶!”
“你不是要娶佩佩姐姐嗎?”
“也娶呀!爸爸你放心啦!雖然你又老又醜,但是我不會嫌棄你呀!”
老有所盼的楚複旦更加辛酸地嚎啕起來,我揚天大笑而去。他媽的,笑太狠了屁股疼。
我回劇院找唐曉吃晚飯,帶他去附近新開的一家滋補湯鍋,吃得他滿額大汗,鼻子紅嘴巴亮。這小子運動量大食量大,一份肥牛倒下去,浮沉幾下就被他撈幹淨了。我有點頭暈,沒什麽食欲,光是托腮看着他吃。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神太過專注赤裸,他越吃越慢,最後停下來抓了抓頭發,把最後一塊肥牛夾給我。
我笑,“你吃你的。”
我一笑他就臉紅,跟裝了開關似的,他吸了吸鼻子,又抓了抓頭發,低頭去戳一只魚丸。
就這個時候黑暗裏陡然一個嬌小敏捷的影子,貓一樣蹿了出來,一撲攀上唐曉的背,“糖包子!”
唐曉魚丸嗆在喉嚨裏,在那裏咔咔咳咳,來人腦袋已經擡起來,甜甜地又喚了一聲,“學長!”
“佩佩?”我十分意外道。
“好久不見啦!”佩佩臉上化着淡妝,穿一身氣質得體的職業裝,步入社會成熟不少,但是笑起來還是跟以前一樣甜美真誠,瞧着就是個好姑娘。
“慫包子,”她打完招呼就沖唐曉頭上拍了一腦袋,“你跟學長度蜜月回來,都不告訴我一聲?看見我連招呼都不打,有了媳婦忘了娘家呀?重色輕友!虧我還一直幫你出謀劃策!”
“咳……”老子在對面也咳嗽。他媽的,糖包你有多少個狗頭軍師?!
唐曉苦了吧唧地說不出話,被她幾下弄得一腦袋亂毛,想回撓她,又被她敏捷地打了回來,委屈得不得了。
“他嗓子不好,現在說不出話。”我只能幫唐曉解釋。
“啊?”佩佩一瞪眼,扯着唐曉臉蛋一拉,“怎麽你啞巴啦,慫包子?”
媽蛋,老子的人被你一會兒打頭一會兒摸臉的,就算是娘家人,老子也忍不了!
“佩佩,來這邊坐下說,”我笑得十分溫和,“你最近怎樣了?聽說你進了雜志社?”
佩佩果斷上鈎,丢下唐曉,拎着裙子輕巧地坐過來,歡歡喜喜地,“是呀,我當編輯了。學長你認識什麽大腕兒明星呀導演什麽的,介紹給我,我跟他們約稿采訪。”
我笑,“行啊。有空再出來玩?虎蛋可想你了。”
“嘿嘿,”佩佩狡黠一笑,“可憐的小虎蛋,要失戀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訂婚了!”
唐曉正戳嘴裏的一塊土豆啪嗒掉下去了,瞪着眼睛看她。
媽蛋,人家訂婚你這麽激動幹嘛,這個時候才發現別有情愫?
佩佩跳起來又往呆逼唐曉頭上拍了一下,“看什麽看?我不能結婚?”
以往次次都跟她針鋒相對拌嘴掐架的唐曉,看起來是有很多槽要吐,可惜了一句屁話憋不出來,只能捂着腦袋生悶氣。
“真的?恭喜!”我笑着說,“結婚日子訂了嗎?”
“聖誕節,邀請你們一起來呀!糖包子我到時候把花球抛給你!”
唐曉這慫玩意兒一聽這就開始臉紅,捂着頭發還鬼鬼祟祟地偷看我一眼,生怕這丫頭不知道我倆有一腿似的。
這丫頭明顯知道我倆有很多腿,笑得意味深長地,“那我不耽誤你們吃飯啦,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們這餐我請哦!”
“那怎麽行?”我急忙道。唐曉也直搖頭。
“沒事沒事,這家店是我爸新開的。”
“……”
我跟唐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這他媽白富美”的表情……
白富美潔白美麗地踩着高跟鞋輕巧而去,唐曉捂着被她拍紅的腦門,沖她走的方向郁悶而憋氣地吸了吸鼻子,然後從桌子下面翻出菜單。
熊玩意兒報複性地加點了一份最貴的海鮮拼盤。
“……”
趙小丁說得沒錯,丫絕壁是個悶騷。
我們抓緊時間吃完飯,回劇院去看戲。老劇《四世同堂》,唐曉同事給他留了個挺好的前排位,旁邊就是走廊,正好供他就地盤腿坐在我旁邊。
祁老爺子是唐曉他們團長親自演繹,老爺子铮铮傲骨、怨憤難平,在兒孫勸阻下怒而砸缸,十分悲情感人。只是我還發着低燒,前面還饒有興致,後面就越來越頭暈,眼看着上面人影愈發模糊,我終于很不給面子地,第一次在看戲的時候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出看戲時打呼嚕這等猥瑣之事,等我呼吸一重猛然驚醒,劇場裏燈光昏暗,周圍一個鬼影也沒有,竟然已經散場好久。
我歪躺在座位上,身上蓋着唐曉的外套,暖暖地散發着海鮮湯鍋的味道。
我低着頭揉了揉太陽穴,目光所及處沒有見到唐曉的身影,正這時聽見了清晰而沉重的腳步聲。
唐曉孤身一人站在戲臺上。
偌大的劇場裏空曠而安靜,只有觀衆席上的我和戲臺上的他。他在昏暗燈影裏正對着觀衆席,低頭像是在醞釀着什麽。終于向前走了兩步,擡起頭來,竟是一臉專注,自己在排戲。
他完全沒注意到臺下的我已經醒來,自顧自地對着虛空張嘴說話,嘴型張得很開,卻依舊悄無聲息。
是了,他說不出話,今天剛被取消了一場新戲。表面上他很平靜地接受了,但心裏一定很焦急,渴望着能再次站上舞臺吧。
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原處,安靜地偷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在演哪一出劇哪一場戲。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神情悲傷。突然他擡頭向天,無聲地大笑了幾下,從鼻子裏發出短促而用力的氣音,而後不支地跪了下來。
他跪在地上向前面伸出手,苦苦地乞求着。而虛空中的那個人依舊走得決然而冷情,他掙紮着向前爬了幾下,向着四面八方伸出手去,神情倉惶而無助——我這才發現離開他的并不是“一個人”,他是在挽留着他面前的所有人。
然而那些“人”都走了,他的視線順着虛無的人們向遠處飄移。當墊足企盼也再不能令他延伸視線時,他重重跪坐在了空蕩的舞臺上,然後蜷縮起來抱住膝蓋,那是個自我封閉的姿勢。
他就這樣靜了許久,終于有“人”重新走到他的身旁,拉扯着他的手臂。然而他已經習慣了黑暗和孤獨,他驚慌地避開,重新找到一個角落,再次蜷縮。
周圍好像熱鬧起來了,他擡起頭茫然地四顧,堵住耳朵又蒙住眼睛,但是好像都無濟于事。他的面前似乎有一場狂歡。他緩緩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又扶地坐了下來。
他靜靜地看着面前的熱鬧與喧嚣,神情越來越陰冷而孤傲,然而驀然地,他牽唇笑了一笑。像是被逗樂,像是自嘲,像是羨慕,又像是恨妒,也像是悲傷。
我打了一個激靈想起來了。之前挽留的場景是唐曉加進去的。但最後這段狂歡中孤獨而陰冷的笑容,是《夜哭》裏我演的最後一幕——那個小混混坐在監獄的床上,看着周圍人的狂歡,抗拒去融入,他明明身處其中,卻并沒有走近任何人。唐曉完美地複制了我當時臉上所有的神情,我每一個視線轉移時變換的眼色。
這個角色是我演的,但卻并不是當時的我。
我當時完全憑借想象力去領會那個角色的孤獨與抗拒,但其實自幼生活安樂、無牽無挂的我,在當時并沒有落入過那樣孑然的境地。我真正切身體會到這個角色的心境,是在幾年之後,當片約稀少、積蓄耗盡、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和出路時,我才開始真正理解這種不上天不落地的漂浮感,意識到和四周所有人的格格不入,意識到自己內心對外界的抵觸。
我獨居租屋,拒絕簽約不入流的公司,拒絕谄媚巴結導演、制片人,拒絕抱團攀附,拒絕炒作,拒絕被消費,拒絕走我不屑于走的路,表面溫和謙遜,內心自命清高,我看不慣身邊随波逐流的同齡人,看不慣不擇手段向上爬的谄媚者,看不慣一切不公平的、勢利的、追名逐利的。我覺得表演是藝術,電影是藝術,藝術和理想都是不能被亵渎的,是不能以金錢和名利去衡量的。我偏執而高傲,對四周的一切都帶着嘲諷和抗拒。
但我又是無能的、平凡的、怯懦的、自卑的,并不才華橫溢,并不星光耀眼。我早已意識到自己也許并不具備走下去的潛能,也許并沒有能力達到夢想的高度,于是我茫然而彷徨,不知道自己該走哪一條路,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而我越是害怕,就越是昂頭向天,我以為只要我不看腳下的污穢和泥濘,就算跌倒,那也是因為我不肯低頭。我一直望着天,根本忘記了要往前走,根本忘記了自己究竟能邁出多大的步伐,能走到哪裏。
那是一個固步自封、原地打轉、無路可走的我,直到我遇見唐曉。一個跟我全然地相反,不愛吭聲、不會抱怨,只專心埋頭走路的人。他腼腆而羞澀,單純而執着。他心思簡單,目标堅定,他知道現實的殘酷、人心的冷暖,他也了解這世界的黑暗和泥濘,也嘲諷也感慨,但他深愛這世界,他喜歡并且專注于他目前在做的每一件事,他腳踏實地生活。在他的劇本裏,那個偏執、暴躁、不通情理的牛魔王頭上尖銳的牛角尖,是可以掰下來吃的面包。
是他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盲目和自大,是他讓我學會放棄無謂的掙紮,正視現實,正視自己,是他讓我從雲端上落下來、從淤泥裏爬出來,找到适合我的道路,真真切切地喜歡一個在別人眼裏又呆又慫、在我眼裏卻十足可愛的人。
是他拯救了我,但他也有他的痛苦、掙紮和畏懼。
他的孤獨和自閉是因為他失去過,他經歷過身邊人一個一個離去的痛苦,經歷過孤獨和無助。所以他珍惜身邊的每一樣東西,因為他害怕再次失去。他一直低頭認認真真踏踏實實地走着,從不過多奢求什麽,因為他恐懼于擡頭。他害怕虛空中的磨難再次撲面而來,将他珍惜的重視的全部奪去。所以他将自己封閉起來,不争,不搶,不要,不說。他以為自己蜷縮在角落裏,就能夠阻止身邊的東西離去。
其實在追求我這件事上,他到底做過什麽呢?細想好像什麽都沒有,換了個粗線條的別人,或許根本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有敏感和自作多情者如我,才會意識到他那又蠢又慫的心意。他粗着嗓門遞過來的糖醋排骨,醉酒後念念不忘的姜絲牛肉,每次見面時驚慌失措丢掉的東西,深夜裏狂奔到我家撒潑罷演,看到一條短信就連夜坐飛機來找我,親在額頭上的那個顫抖的吻——這些已經是他最大的勇氣。
所以當我出事之後,他又恐懼了,又縮回去了,或許他潛意識裏認為他的開口說話和親人的離去有必然的聯系。他不敢再出聲,害怕我再離開。
我不知不覺地就走上了戲臺,離唐曉幾步開外的地方。唐曉目光森冷而麻木地穿過我,他完全入戲,只當我是舞臺背景、狂歡人群的一部分。
我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跟他一起靜靜地看着空無一人的舞臺。曾在這臺上演繹過的一切都仿佛在我眼前重現,數不清的人影來來去去。一個故事,一群人,一家一國一天下,都承載在這十方天地。易一個妝容換一身衣,又是另一個人生。聚光燈下嬉笑怒罵,落幕時掌聲如雷。多麽奇妙,多麽美妙,多麽令人不舍離去。
然而我們終究要回到生活裏去。就像我終究選擇了放棄,而唐曉終究要擡起頭來掙脫恐懼。
我們都被自己的心魔困住,幸而我們遇到了彼此。
我握住了唐曉的手,輕晃了晃。
“糖包,醒醒。”
他微微偏了偏頭,看向我的目光裏帶了一絲迷惑和惶然。
“該回家了。”我沖他笑了笑。
他渾身顫了一下,卻只是猛地抽回手,捂着耳朵低下頭,整個人蜷成一團,十分抗拒似的。
我起身跪坐在原地,并沒有再貿然接近他,而是輕聲道,“糖包,你回頭看看我,知道我是誰嗎?”
他過了許久,才略微擡起頭看了一看,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急促地吸了吸鼻子,手摳進頭發裏,是個痛苦掙紮的神情。
“知道我名字嗎?我是誰?”
他吸了吸鼻子,徒然地張了嘴,作出一個“學……學長”的嘴型。
我咽了口口水,一臉溫和陳懇、專注深情,繼續厚着臉皮編八點檔臺詞,反正劇場裏就我們倆,什麽煽情說什麽,“是我,我來帶你回家了。你不想跟我回去嗎?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嗎?”
他受了蠱惑,呆兮兮地往前蹭了一點。
“來。”我哄流浪小狗一般,向他伸出手去。
他猶猶豫豫地靠近,右手顫抖着伸向我,我輕輕握住了它。他手心冰涼,全是冷汗。
我這才主動挨近他,湊上去跟他親昵地抵了抵額頭,“糖包乖,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顫抖着低頭看着自己腳尖,從臉紅到脖子。過了很久很久,才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來,下來,”我牽他起身,想将他帶下戲臺。結果他剛走了幾步就發現不對勁,猛地觸了電一般又甩開我的手,往後瑟縮了幾步,退回原地。
他還是恐懼着,守着他的舞臺,在自己的獨角戲裏。
“糖包,”我耐心地向他伸出手,“快下來。”
他蹲在地上捂住耳朵,突然間使勁地搖起頭來,好像不管我說什麽都抗拒似的。我聽見他鼻子裏傳來的氣音,他又開始急促地吸氣,再抽搐着呼出來。他怕得渾身發抖。
我只能重新湊上去,跪在地上輕抱住他,“是我,不要怕,是我,糖包……”
他搖着頭顫抖着,很抗拒我接近他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後躲,好像我身上帶着刺。然而一點點嘶啞的氣音卻從他喉嚨裏撕扯出來,“嗬……”
“你說什麽?”我驚喜道,“糖包你別怕,你深呼吸,深呼吸,你剛才說什麽?”
他一點都不能深呼吸,鼻音越來越急促,我抱着他的背,硬将他的臉蛋扳起來,他滿臉都是淚,竟是哆嗦着哭了出來,“別……”
“你說什麽?慢慢來,別急,再說一遍?”
“別……”他一邊躲我一邊帶着哭腔說,“別走……走……別……”好像他離我遠一些,我就能留在原地不動一樣。
我追上去緊緊地抱住他,又喜又悲,自己都沒察覺自己入了戲,眼眶一陣發熱,“我不走,我不走,你別怕。我一直陪着你,哪裏都不去。”
“……死……別死……走……”他不躲了,改成顫抖地鉗着我的手臂。
老子就吐個血能給你吓到現在!我又氣又急,還有心疼,都快哭出來了,“真不走,死也不走,不是,死也不死,死個屁啊,老子還得活着陪你過日子呢!要走我們一起走,我帶你走,我帶你回家。”
他使勁點了點頭,卻止不住渾身的哆嗦,兩只爪子緊緊地摟着我的腰,箍得我喘不過氣。
我忍住疼,跟他摟成一團,靜靜陪着他。過了許久,他緊張的呼吸才慢慢平複,略微松了松爪子,在我腰上蹭了蹭。
“糖包?好些了嗎?認得我嗎?”
唐曉傻乎乎的,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有些緊張地擡頭看我一眼,低叫了一聲,“學長。”
我松了一口氣,輕拍他後背,“我在這兒,沒事了,沒事了……你覺得好些了嗎?”
他點點頭,結巴道,“好,好了。”
——看來是清醒了,至少能正常說話了。
我又松了一大口氣,但精神還緊繃着,很怕他一個刺激又傻回去。把他的外套披回他身上,跟他互相攙扶着,小心翼翼起身。
我帶着他慢吞吞地走着,走下舞臺,在觀衆席裏穿行。他緊緊地貼着我,把我的手攥得生痛,我一點也舍不得掙紮。突然我想起了一些事,驀地停下了腳步,唐曉撞到我身上,兩人都一個趔趄。
他疑惑地轉頭看着我。
“那裏,”我指着靠最側邊的一個位置道,“我第一次來這裏看你演戲,就坐的那個位置。你那個劇叫《打死那個胖子》。”
唐曉點點頭,眼裏流露出興奮的神态。他當然會記得。
“我坐在那裏,一直在想你演的是誰,每一個角色我都仔細看了,看到最後,我也沒認出來。”
唐曉癟了癟嘴,看樣子受到很大的打擊。
我笑着搓了搓他的腦袋,“當時是跟你不熟,但後來我回想那場劇,還是覺得,就算是我倆現在的關系,我也還是會認不出來。”
“你演誰就是誰,你是個天生的演員。我當然不是說你天生就懂得演戲的技巧、不需要後天修煉,而是你心無旁骛,很容易進入角色。而我不一樣,我思慮太多,功利心太大,反而太刻意。我沒有你那樣的天賦和努力,也沒有合适的機緣,加上太過心急和浮躁,自然成不了事。所以我不演了。”
唐曉握住了我的手,有些焦急地攥緊。
我對他安撫性地又笑了笑。我知道,我棄演這件事一直是他很大的心病。
“別緊張。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不演了,不代表我就放棄了。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夠沉下心來,找回內心的安定,找回最初的追求。有朝一日我準備好了,也許還會再出山。有些老前輩演到八十歲、九十歲也還在演。我晚一點回到鏡頭前,也不過就是不能演小鮮肉了嘛。”
其實也不一定,老子英俊潇灑風流倜傥,又注重保養,五十歲演二十歲,想來也是沒太大問題,嘿。
“我不會放棄夢想,也不會離開你。”
我牽起他的手拉近了距離,認真地看着他黑烏烏的眼睛。
“我喜歡你,唐曉,很喜歡你,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喜歡。我會好好照顧你,也會好好對待我自己,盡量不生病,盡量不受傷,沒有人可以害到我,你也不會害到我。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擔心,你可以說話,可以哭可以笑,大喊大叫也行,無論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唐曉的嘴唇哆嗦起來,本就哭得泛紅的眼睛又開始濕潤。他捧住我的臉,沒說任何話,兩雙唇就輕觸在了一起。
這一吻纏綿而又悠長,唐曉的唇舌一直在顫抖,道盡了他說不出口的澎湃心潮。正兒八經告了第二次白的我也很激動,兩個人都要喘不過氣了也沒人舍得分開。
“啪嗒——!”
劇場裏一片漆黑。
四只眼睛在黑暗裏面面相觑,我狼狽地退開唇,咳了一聲,氣息還有些不穩,“熄燈了,好像快鎖門了?”
唐曉點點頭,也是氣喘籲籲,“嗯,要鎖門了。”
“那我們還是趕緊走吧。”我拉起他的手一陣快走,剛走到大門邊,眼看要步入走廊的明亮燈光中,唐曉突然攥住我的手,使勁往後退了一退!
我回頭看他,他滿臉緊張,竟是憋紅了臉,一副想說卻說不出口的樣子。
老子心跳都吓停了,難道又說不出話來了?!
結果他低頭看着腳尖,渾身都發起抖來,小聲地不能再小聲地支吾出一句,“學長,我,我也……戲……”
“你說什麽?”我趕緊上前一步,彎腰湊近他的臉,“你說什麽?你大點兒聲。”
唐曉臉紅得要爆炸,深吸了一口氣,吞吐了好幾下,萬分艱難地說,“戲……喜……”
“什麽?”
“喜歡……你……”
我呆滞良久,腦袋裏轟地一熱,“啊?”
這小子慫成這個熊樣子,我可從來沒指望他把“喜歡”兩個字說出口!這告白來得突如其來,我瞬間一腔熱血順着腳底往上湧,沖得天靈蓋都突突作響!我手都抖了,捏着他下巴把他臉蛋擡起來,“你再說一遍?”
“我喜……喜……”他結結巴巴地看着我的眼睛,只是歡字還沒說出來——兩溜鼻血已經先順着嘴巴淌到了我的手指上。
我跟他都愣住了,四只眼睛盯着我血淋淋的手指看了半晌——他一把捂住臉!兔子一樣朝邊上一蹦!奪路而逃!
“唐曉你慫玩意兒!聽我告白你暈倒,你自己告白還流鼻血,你還能再慫點兒嗎?!你他媽話都沒說完吶!給老子回來!跑什麽跑!”
……
我把縮在廁所裏捂着腦袋作鴕鳥的唐曉硬扯了出來,一路拎上出租車。
慫玩意兒這次丢臉丢大發了,兩只鼻孔裏堵着長條衛生紙,擰着腦袋只看窗外,嘴巴撲哧撲哧直喘氣。老子跟個大爺似的,大叉着兩腿坐在他旁邊,往他腦門上拍了一下,“喘什麽喘,有話說話!”
他縮了一下,捂着腦袋,拿後背對着我。
司機在前頭一個勁兒看後視鏡,被我瞪了一眼。
看什麽看?!沒見過同性戀吵架,不對,秀恩愛啊?!犯病的同性戀、瀕死的同性戀、幸福相擁的同性戀的深夜故事沒聽過啊?!每回都在這裏上車,絕無分場!
“說話說話!”我揪着唐曉後腦袋毛一通地蹂躏他。
“回,回家說。”他帶着鼻音結巴着。
這還差不多,結巴總比啞巴好。我捏着他後頸,把他往自己懷裏一帶,貼着他耳朵低聲道,“下個月把你房子退了。”
“啊?”
“跟我住,我在你劇院附近租套房。”老子現在是土豪了,租個三室一廳精裝修,一個作卧室,一個作書房,還有一個貼滿鏡子作表演練習室。
“啊……啊?”他還傻不啦叽地發呆。
我笑着拍拍他臉蛋,“傻糖包,先住着。這次電影要是票房不錯,我還有提成,夠首付。明年願意跟我一起還貸款、做房奴嗎?”
這話比求婚委婉多了,慫玩意兒呆了半天,也不知道腦子裏到底繞過彎兒沒有,話沒有說出來,臉又紅了,鼻子裏噗嗤一下!
“媽的又流鼻血!老子的衣服!糖包?……卧槽又翻白眼!醒醒!慫玩意兒!”
……
所以,這是兩個慫得天地動容的人小心翼翼談戀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