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彷佛什麽都沒變過一般,蘇公公還與惠明遙遠的記憶中一模一樣,一身齊齊整整的暗緋色內官長袍,下擺繡着正六品的祥雲紋,除此之外渾身上下便全無配飾,只是腰帶上挂了一宮人常見的素色如意結,皂帽黑靴,配着緋色的衣袍,便分外顯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
雖是內監,但蘇公公年方二十,眉目五官卻是宮中難得的清俊,加上神情常都是冷淡淡的,腰身立得挺直,丁點沒有卑躬屈膝的卑微模樣,丁點不像是伺候人的奴才,倒有幾分像是朝堂學館裏的清流士子,朗朗似寒月,挺立如孤松。
這樣的人才相貌,再加上禦前大總管的身份,無論有了哪一樣,都是不愁尋不上對食的宮女的,更莫提,蘇公公竟是哪一樣都不缺。
也難怪不少宮人私下裏都覺得是她不知羞恥,主動貼上的蘇公公,也正是因着這般緣故,她所表現出擔憂委屈,便被說成了裝模作樣,平白惹來諸多鄙夷非議,也叫她越發的厭惡遷怒起了蘇瑾。
事實上,不說人才相貌,只憑着禦前總管的身份,若是蘇公公當真有意強逼她行那等下作事,又哪裏由得她拒絕不願?
此刻想來,上輩子蘇公公也的确從未與她提過想要對食之事,分明是知恩圖報,又出手相助的君子之義,她上輩子到底是怎樣的自以為是,竟以為芝蘭玉樹的蘇公公是看上了她這個相貌性情都平平無奇的小宮女?
上輩子的種種擔憂驚懼,對蘇公公的百般戒備,除了忘恩負義,竟是只剩下一句自作多情。
“怎的還未換了衣裳?可是身子不舒服?”蘇瑾進屋後只瞧了惠明一眼,便避嫌一般立即垂下眼簾,也不近前,只立在門檻處開了口,許是為了掩飾內監特有的尖厲聲調,壓抑之下帶了絲微微的暗啞,倒像是幽幽的冷簫。
被蘇瑾這麽一問,惠明卻是一愣,強自壓下了在心頭泛起的羞愧,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畢竟,即便是經過了上輩子的生死之別,也難以抵消她與蘇瑾并不熟識的事實,事實上,若非出了這種死而重生的異事,此刻的惠明,該是對蘇瑾滿心的懼怕提防的。
只是事過境遷,是人總會有些變化,更何況她又歷經生死。
莫說宋惠明早知道蘇瑾對不過是為了幾分剛入宮時的情面,并無淫,邪之念,便是不知情,能在後宮歷經三朝的“宋姑姑”也不至于為了眼前之事而方寸大亂。之所以遲疑,不過是因為對曾經的“惠姑姑”來說,蘇公公是逝去多年,只存在回憶與想象裏的故人,如今猛然瞧見了活生生甚至還帶着幾分青澀的蘇瑾,一時還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罷了。
自從被調到了禦前,兩人私下相見時,惠明就一直都是這樣滿面戒備。蘇瑾倒是對惠明的反應并不意外,見狀也就不再多問,右手不經意間撫上了腰間系着的如意墜,接着才不急不緩的慢慢說道:“若身上不舒服便再躺下歇歇,我尋個醫女來給你瞧瞧,差事也不必憂心,讓秋芽先替你幾日。”
“不必了,我無事。”聽聞要找醫女,本還有些恍惚的惠明立即搖頭推辭了,宮裏規矩多,更何況她本也無病,何必再添這些麻煩。惠明又解釋了一句:“只是今日偷懶,才起遲了些。”
蘇瑾顯然并不相信這說辭,聞言默默瞧了她一眼,這一看去便正好對上了惠明的目光。
上一世裏的惠明對蘇公公只是厭惡懼怕,單獨在一起時都是刻意躲閃從不敢正眼瞧他,便是偶有交談時,也是要将頭扭向一旁以示嫌惡的,此刻乍一相望,兩人都是微微一愣,惠明不知蘇瑾如何,但她心頭泛起的第一個念頭,卻是蘇公公竟原來是雙桃花眼,眼神清澈,眼角卻微微上挑,這般低頭擡眼的一瞧人,本來端正清冷的面容,便無端顯了幾分風流多情出來。
兩人就這般定定對視了幾息功夫,卻是蘇瑾忍不住先将視線移向了屋裏的火盆,手下握緊了腰間的如意結,忽的開口道:“既如此,你先歇着,我,叫元寶再送些炭火來。”
話未說罷,蘇瑾便微微皺了眉,與其說是生氣,倒更像是懊惱多些。
惠明瞧着心裏便是莫名一松,連一睜眼後便死而複生的驚惶不定都似乎平靜了許多,同時心裏也納悶起了分明是這樣的一個人,分明對她有恩,自己上輩子是為什麽一直對其畏若虎狼,直到蘇瑾命喪黃泉之後才漸漸開始悔不當初的?
這麽想着惠明便暗自搖頭,沒再推辭,福身回道:“那便多謝蘇公公了。”
蘇瑾聞言一頓,握着如意結的手心慢慢松了下來,卻還是僵硬的豎在腰側,這次倒是沒再繼續交代什麽,只矜持的微一颌首,飛快的說了一句“不必”便利落的轉身而出。
惠明瞧着輕顫的門簾愣了愣,正欲起身,屋外又接着傳進了一道低沉的聲音:“我晚些再來瞧你。”
蘇公公來的突然,去的也匆忙,簾外沉沉的聲音還響在惠明的耳邊,門外便已丁點不見蘇公公的蹤跡。
直到蘇謹走了好一陣,惠明這才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她竟是當真回來了!惠明嘆息過後,摸摸咽喉卻又露出些苦澀,回來又如何?在這後宮裏蹉跎了一輩子還不夠,偏還要再來一次,重領那一道三尺白绫嗎?
既是為了找些事幹來平定心緒,也是她十餘年的習慣,回過神後的惠明沒再在坐上耗着,起身去打了清水開始了清早的洗漱,既不上值,便只穿了還在司制局時領下的舊衣,也未挽髻,只是斜斜編了一條黑黝黝的長辮,拿毛絨繩系着,最後留一寸長的辮穗,這樣子簡單輕快,是宮內小宮女們常梳的樣式,說來惠明還真有許多年沒再梳過。
收拾利落了往鏡裏一看,正是最鮮亮的年紀,雖說一件配也無,也比上輩子在宮內磋磨了十餘年後的容顏要好看的多,惠明只瞧着心情也不禁好了幾分,反正時候還早,便也暫且放下了壓在心頭的重重心事,擰了帕子将屋裏細細抹了起來。
宮裏寸土寸金,禦前十餘個女司都擠在乾德後殿的廊庑裏,地方自不會有多大,等得惠明将屋裏清掃的幹幹淨淨後,秋芽也剛好提着兩人的飯食重進了屋,看見惠明動作後連連阻止道:“哎,不是不舒服麽,怎麽還幹起活了?蘇總管已吩咐我了,明日我替你的值,你且養好身子再說。”
秋芽話說得很殷勤,但腳下卻是一動不動,若是眼睛老練些,定也一眼便能瞧出秋芽的笑意只是虛虛的浮在面上,眼底裏卻是明晃晃的嫌惡不耐。
這也是難免,都是同級的宮女,說來秋芽還是禦前的老人,平白無故的誰又會樂意替旁人上值?不過是懼着蘇總管不得已客氣一二罷了。
可說起來能禦前當差的,誰又沒幾分本事?她若是連這點事都不懂,真的偷了這個懶,還真是白在這宮中活了一輩子,更何況,惠明原本也并非驕狂之人。
惠明忙放了手下笤帚,将秋芽手上食盒接了過來,搖頭笑道:“就是今個偷懶多睡了會,哪裏就不能當差了,你快別吓唬我,真傳出去我病的不輕,可得避諱移出去了,這樣好的差事,我還想多幹兩日呢!”
雖說現在她與秋芽還是初識,但上輩子裏兩人卻在一處當了近兩年的差,又多了數十年的閱歷,惠明說起話來自是就帶了些親近的熟稔,邊說着便也将食盒裏的吃食一一端出擺到了案上,開口問道:“你下午想吃什麽?我晌午多提些回來,你下值回來,火盆上熱熱就好吃。”
雖都是禦前的宮女,但女司十六位,卻也各有分工,像惠明與秋芽兩個便是司飾,只伺候陛下身上的配飾冠簪、串珠扳指,甚至上朝時的朝珠冠冕一類,這差事清貴且體面,通常都是在聖上更衣時才上值。這會聖上病重,已經多日卧床不起,自然是用不着這些累贅,惠明與秋芽就只輪着去側殿廊下伺候着,以防萬一。
兩人同當一職,同住一屋,按理說,若是懂事的,秋芽今早去上值,就合該她去提了朝食回來,好叫對方能省下些路上功夫,更何況,真說起來秋芽還是前輩,惠明本更該主動些。
只是上一世裏惠明這時候忽地被蘇謹調到禦前這麽緊要的地兒,又聽旁人說了對食一事,每日只是滿心的擔憂驚懼,自然也顧不得與秋芽殷勤客套,秋芽幾次示好後見她并不領情也有幾分不悅,雖看着蘇公公的面子不至刁難,卻也不會再特意理會交好,因此上一回裏直至最後兩人關系也只是平平。
如今見惠明這般識趣,秋芽聞言面上的笑意自然更真了些,也上前幫着擺好了碗筷,問了她些吃食上的喜好之類,幾句閑談後還略略提點了她幾句上值時的小心忌諱,許多東西都是惠明上輩子裏無人指點,磕磕絆絆才好容易知曉明白的,卻沒想到原來她本能省下這許多的坎坷。惠明心內感慨,卻也是好好謝了。
秋芽用過早食後還要回去上值,只是就着酥油茶咽了半個素炸角就又匆匆去了,留下惠明一人慢慢吃了早膳,又收拾了碗筷食盒,一時并無什麽事能幹,便翻着上輩子的記憶,将眼下的情形一一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