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接連陰了好幾日,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是下了,肅肅的寒風裏夾雜着片片雪粒,略一掀簾,便一股腦鑽進屋裏,直冷的人脖上的汗毛都根根聳立。

屋裏的惠明讓這寒氣激的一個激靈,愣愣放下了撫在脖子上的手,一擡頭,就看見了早該去世十幾年的秋芽拍着身上的浮雪跨過門檻,一步步的往屋裏走進來,面目五官慢慢鮮活清晰,倒好似是從上輩子裏活過來一樣。

事實上,又何嘗不是呢?

沒有注意到惠明的恍惚,秋芽在屋裏的熱氣裏舒服的嘆了口氣,随口與惠明打起了招呼:“今兒怎麽起晚了,可用過朝食了?”

惠明披着夾襖坐在榫條凳上,沒睡醒似的只呆愣愣的瞧着她,半晌才結巴道:“還,還沒。”

秋芽有些奇怪瞧了她一眼,倒沒細問,也在一旁坐了下來,雖看出惠明不欲多談,可她又實在不是個耐得住的人,沒隔一會便又忍不住在惠明耳畔低低的開了口:“陛下昨兒夜裏咳血了!”

惠明用力的掐了掐自個手心,低頭“唔”了一聲。

秋芽也不在意,只是聲音壓的越發低了下去:“禦醫們已是輪着班在偏殿裏住下了,都說陛下怕是熬不過這個冬,若有個萬一……只是不知哪位能……”剩下的幾個字便越發含糊,連惠明都幾乎聽不分明,雖然是在自個屋子裏,可身處禁宮,小心謹慎也是已刻到了骨子裏的習性。

不過确實也不必說完,宮裏的,任誰聽到這,也該能猜出她的未盡之語,陛下已過天命之年,這病又來的兇險,宮裏好幾年沒立新太子,也不知陛下駕崩之後,繼位的是會是繼後嫡出的信王爺,還是現在賢妃娘娘的兒子瑞王。

事實上不止是宮裏伺候的宮人,整個京城上上下下的貴人們,又何嘗不是日日憂心琢磨着這件事,直想的頭發都要白上幾根呢?

可惠明卻偏偏不用想就知道,她不光知道陛下熬過了這個冬天;還知道信王和瑞王最後誰也沒搶着皇位,反而兩敗俱傷,最終便宜了傻人有傻福的小可憐七殿下;甚至于知道這位有些癡症的七殿下最後也沒落個好下場,不過七年功夫便被他的皇後與國丈合謀,帶性命都一并奪了去!

至于這位心懷不軌的顧國丈最後有沒有成功的篡位,惠明就還真不清楚,因為七殿下剛一駕崩,惠明就與幾十個知情的宮人們一并被賜死殉葬了。

誰知三尺白绫一去,那窒息憋悶的感覺放佛還未曾過去,睜眼竟又回到了蘇公公剛剛将她提到了禦前的這個冬天。

對了,蘇瑾,蘇公公!

仿佛終于從雜亂的麻團裏理出了一截線頭,惠明猛的一個激靈,從今早開始就一直混混沌沌的腦袋像是被一道閃光給照亮了似的,蘇公公!若是,若是她此刻不是在陰曹,也不是在作夢,而是真的回到了從前還是禦前女司的時候,那豈不是說,蘇瑾,蘇公公……就也還活着?

秋芽讓惠明的動靜吓了一跳,等了一陣見她還是一動不動的呆楞着,便伸手推了推:“你怎麽了?”

惠明慢慢回頭,嘴都張不開一般,聲音幹澀:“秋芽,你方才當值,可,可見着蘇公公了?”

秋芽聞言,便立即露出了又似羨慕又似同情的複雜神色來,點頭道:“恩,陛下這樣的情形,蘇總管丁點都離不得身,正是忙的時候呢。”

也難怪秋芽是這樣的反應,惠明十歲進宮,這會兒年方十五,滿打滿算,在宮裏還沒待夠五年光陰,加上她本家不過是鎮上的市井小民,自個也并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天資本事,之所以能在這樣的歲數裏,一躍成了禦前的宮女,卻是全憑了旁人的青眼提拔。

而這提拔她的人,自然便是秋芽口中的禦前大總管,蘇瑾,蘇公公。

身為女子,不明不白的借着男女間的那等事往上爬,原本就容易叫人瞧不起,更莫提,這憑借的男人,還是個無根的太監。

任憑惠明百般分解,但這等名聲,一旦傳出去了,便是說不清的,若不然,司制局裏那許多小宮女,無緣無故的,蘇公公為何就只挑出了你一個硬是塞到了禦前?

自從蘇瑾忽的将她提成了禦前女司後,宮人們遇上她便多是這副既想巴結又微妙鄙夷的神色,惠明并不陌生。

若是原來,遇上這樣的情形,她定然是要尴尬委屈,甚至不自在的話都說不出來的。但如今不說她逢此大變,便只是上一輩子在宮中幾十餘年的閱歷也足夠讓她對此不留于心,當即也只是定了定心神,面上紋絲不動,只繼續閑聊般道:“陛下這病來的真是急。”

宮女太監私下對食這等事自古有之,這會兒惠明表現的尋常,秋芽詫異之後,便也不當回事伸手去夠了銅壺,接着道:“誰說不是呢!前幾日還好好的,誰知忽的便這般厲害。”

惠明聞言垂眸瞧向了火盆裏明滅的炭火,的确沒錯了,這是宣德三十三年,她從原本司制局裏一介尋常的針線宮女,卻在上月裏不知為何入了蘇公公的眼,一聲不吭的就将她徑直升到了禦前。

雖然外頭已經她與蘇公公的關系傳的煞有介事,但實際上,惠明卻與蘇公公并沒有見過幾回,第一次遇見蘇公公還是上個月,因着在她手上污了一塊料子,被姑姑罰了在院裏站樁。

所謂站樁,便是立在牆根,按着規矩一動不動的站着,這是剛進宮的小宮女們才要練的功夫,像惠明這樣的早已出師的,就不是練習,只是純粹的體罰。

大冬日的天氣,雖沒下雪,但在冷風裏立的久了,也依舊凍的渾身打顫,蘇公公來司制局尋大嬷嬷時,她已凍的渾身都僵住了,等她回過神來行禮時,蘇公公都已在她眼前立了許久,偏偏她因着身子凍僵,行禮之時還一個踉跄,差點一頭栽到了地上。

之所以說是差點,是因為在最後一刻,蘇公公伸手扶住了她。

惠明記得很清楚,當時的蘇公公并沒有對她表現出什麽不同來,扶起之後便立即松了手,之後也不過是與大嬷嬷随意說了一句:“宮人錯了雖該罰,可這樣的天兒,只怕患了風寒傳給旁人。”之後,也果然因着這一句話,姑姑便也免了之後的責罰。而正當惠明因着這事,對蘇總管心存感激之時,過了兩日,蘇公公卻又親自上門,吩咐她收拾包袱,親自安置差事住處,将她帶到了禦前。

她巴上了蘇公公,兩人對食的閑話,便也是在這個時候傳了出來。

惠明默默的緊了緊手心,她十歲進宮,三十命終,一生一向本分自持,雖說不是壽終正寝,倒也沒受過什麽天大的冤屈。若說有什麽放不下的,除了有些心疼之後一手照料大的小陛下,也就是現如今的七殿下之外,便只剩這十餘年裏她常常想起的蘇瑾蘇公公了。

她上輩子一直以為蘇公公是“瞧上了她,”要仗勢欺人與她對食,她好好的姑娘家,還等着過了二五開恩歸家,自是不肯的,非但生前一直對蘇瑾頗多嫌棄冷待,就連蘇瑾死後,她反應不及,也連他的骨灰都沒能讨得出來好好安置。

但事實上,蘇公公從未與她提過對食之意,更沒有過什麽失禮之舉,此刻将她提到了禦前女司不說,甚至于在瑞王謀反的最後關頭,也提前将她送去了安穩的康太妃宮中。

論跡不論心,說起來,蘇公公是她上一世裏唯一虧心記挂的恩人。

那上天讓她死而複生,且偏偏是回到了這個時候,可是,要她救人報恩?

可她一介小小宮女,又憑什麽能救的下禦前總管蘇公公?

還未等得惠明想明白,門簾外卻忽的傳來了一小太監分外恭敬的聲音:“惠姑姑可在?師父有事過來,不知姑姑方不方便?”

惠明愣了一瞬,立即便反應過來,這是禦前的小內監元寶的聲音。

之所以記得這般清楚,是因為上輩子裏,元寶對她說過的最後一番話叫她記的深刻,且每次想起時,便有如一只巴掌一般打在她的臉上,叫她疼的一輩子難以忘懷——

“師父說了,原是為了姑姑剛入宮時,有過幾面之緣,又承蒙過您幾次照顧,這才将您送到禦前,本是好意,誰知道姑姑心思重,卻是又平白生出這許多是非來,既是如此,這便将您送走就是!”

惠明又緊了緊手心,忽的反應過來,元寶是蘇公公的徒弟,這麽說來,他口中的師傅,就正是蘇公公!

果然,外頭話音剛落,秋芽就連忙笑着,轉身對惠明道:“剛剛才提起,人這便來了,可不是心有靈犀?”說罷不待惠明反應,便當前挑簾迎了出去,門外緊接着隐約傳來了規矩的請安聲:“見過蘇總管。”

秋芽極有眼色的閃了出去,蘇公公帶來的元寶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進來礙眼,掀簾讓進了蘇瑾後便知事的守在了門口,還沒等惠明回過神來,屋裏便只剩蘇瑾立在了惠明跟前——

還活着的蘇瑾蘇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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