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餘甘說罷之後, 就便唯恐旁人發現一般的扭身跑了,只留着惠明站在原地愣了一瞬,她原本只是哭笑不得的姑且聽着, 直到反應過來餘甘所說的“那……事上難為你”指的是什麽, 面上卻只是越來越紅, 只燒的驚人!
當……當真不愧是原本要送來司寝的宮女,莫看年紀小,經過宮務府的專門調、教,對這等子事也是要比尋常的宮女明白大膽的多,只叫她這個芯子裏早已好幾十歲的“老姑姑”都是自愧弗如。
惠明伸手按了按自個發燙的面頰, 本想着将陛下飾物收拾妥當後, 便立即将賢妃娘娘的賞賜去給蘇公公送去的。可偏偏叫餘甘這樣毫無顧忌的說了一通, 她一時間竟是沒法出門, 若不然這麽滿面通紅的,是個人都要發現她的不對勁了。
只不過,在餘甘嘴裏,蘇公公卻竟是那般厲害吓人的嗎?惠明回過神來, 一面伸手冰着自個的雙頰, 一面心裏卻忍不住的有些疑惑。
她怎的,竟是從來不曾察覺?惠明重新回憶着蘇公公前後兩世在她面前的言行舉止。
這一回且不必提, 即便是上一輩子, 她在蘇公公面前諸多冷待嫌惡,她如今自個想起來都有些擡不起頭,可當時蘇公公卻還是斯斯文文, 對着她連一句高聲也無。
是旁人誤會,還是……蘇公公,一直待她格外不同?
只不過才剛想到這,惠明又連忙輕輕拍了拍自個的臉,這都什麽時候了?蘇公公的性命都還在天上懸着,她哪裏還有糾結這等小節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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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此同時,餘甘口中的另一位主人公蘇瑾蘇總管,卻是看着眼前的蛋羹,面上透着雖已在盡力掩飾,卻還是忍不住的露出的希冀與動搖之色。
一旁的元寶對師父的心思毫無察覺,還在一句句的将這希冀擴大:“定然是惠姑姑了!咱們這屋裏,除了惠姑姑也再沒有旁人的!”
蘇瑾上前,伸手緩緩掀起了瓷蓋,宮中大廚親手做下的芙蓉蒸蛋羹,蛋羹光滑細嫩,上頭輕輕的綴着幾片嫣粉剔透的芙蓉花瓣,方一掀開,積在瓷蓋上的水珠便滴落下來,從那嬌嫩鮮豔的芙蓉花瓣上緩緩滑下,又在在圓口白瓷盅內的如玉般晶瑩的蛋羹上微微顫動着,越發晃得人食指大開。
這樣足夠上送到主子面前的膳食,宮人想要染口,更是銀子臉面都缺一不可,若是當真是惠明,她又需與膳房管事說多少好話?她年輕輕輕,面皮薄不說,只已是厭他至深,不過為了自保才在對他面上客氣敷衍幾句,如何會為了他舍下臉面,求來這樣的吃食?
蘇瑾緊緊抿着唇角,他深知有了盼望之後再失望的滋味,遠比從一開始就壓根不成有過希冀要難受的多,這會兒便幹脆不叫自個生出絲毫奢念,轉向了想去了其它可能,冷聲道:“定與惠明無幹,去查查,可是有那不長眼睛的自作聰明,做下的這等蠢事。”
宮中從前許多手裏略有些權勢的內官管事,便常常自視甚高,日日只叫膳房裏專做了與主子一般無二的膳食給自個送來,在先帝時,這事甚至隐隐已成慣例,不必他們主動開口,禦膳房裏除了給各位主子備下的,自然便會另開竈頭,專為這等帶着品級的內官備膳,最猖狂時,甚至連不受寵的地位主子們,都需排在這等奴才的後頭。
直到當今陛下登基不久時,有一位暴脾氣的貴人主子宮裏因常常被這緣故耽擱了送膳,一怒之下往皇後娘娘處毫不顧忌的捅了出去,先皇後娘娘聞奏大怒,也不顧什麽資歷體面,但凡是違了規矩的,哪怕是太後身邊的管事內官,都一并押在在宮務府大門外,連着足足賞了三日的板子,這股風氣才為之一遏。
只不過如今幾十年過去,啓聖純皇後都已成了先後,現皇後長年卧床,精力不濟,這規矩便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嚴苛,雖無人敢明着張揚,但私底下卻總會有幾個膽大,仗着上頭不查,照舊翻出了往日的氣派。
事實上,就在蘇瑾剛剛升任大內總管時,禦膳房裏便早有那等“機靈”的,主動一日三餐,四碟八碗的親自呈上來,只不過他記着先皇後娘娘的□□,非但未接,反而當日便貶降了那個自作聰明的膳房管事,這事傳出去之後,便也沒有那等不長眼的往這風口裏撞。
蘇公公所說的,便是這等人。
只不過,雖說明白了自個師父的意思,但元寶旁觀者清,心下卻仍是很有些不以為然。
且不說下頭有沒有這等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的糊塗蟲,只說,即便是當着要巴結上司,也決計沒有巴巴的幹送一碗蛋羹過來的?這如何拿得出手?
想來想去,也只可能是惠姑姑心疼師父,特地送來的嘛!
只不過師父非說不是,元寶雖心裏不以為然,卻也自然不會傻到開口反駁,當下只是利落應了,便要彎腰端起那蛋羹出去,先去查個明白。
蘇瑾垂眸看着那蓮花青釉的小瓷蠱從眼前搬走,原本以為并算不得什麽,可偏偏就在元寶端着轉身而去,即将出了屋門口時,他卻還是忍不住的叫了一聲:“且慢!”
萬一,萬一……當真是惠明呢?以蘇瑾的聰慧,元寶都能想到的不對,他怎會察覺不出?到了這一刻,他心內便又忍不住的存了幾分期盼,萬一,當真是惠明為了他送來的蛋羹,他卻親口吩咐元寶端了出去,這樣的事,他該如何都追悔莫及?
看着元寶面上的迷茫,蘇瑾不易察覺的握着手下的如意節,聲音還依舊平靜:“先放着,先去查明白是誰送的再說。”
說來也巧,就在元寶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正要返回來時,門簾後便也忽的傳來了一道熟悉的清脆聲音:“蘇公公可在?”
這聲音裏清甜裏帶了三分的沉穩,正是惠明。
蘇瑾聞聲一頓,不自覺的站起了身,倒是門口的元寶毫無察覺,利落的騰出一只手來掀了簾子,笑的很是熱情:“師父在,姑姑來的正是時候!”
惠明也低頭跨了門檻,還未看見裏頭的蘇公公,倒是一眼就瞧見了元寶手裏的熟悉的小瓷盅,不禁有些詫異道:“這是?”
可算瞧見了正主,元寶只趕忙道:“姑姑可來了,咱們一回來就瞧見了這蛋羹,我說是姑姑送來的,師父還不信,正叫我去查清楚呢。”
“陳元寶。”身後的蘇瑾猛地站起身,話中難得的在惠明面前露出了幾分冷厲。
惠明也叫這呵斥吓了一跳,帶着幾分驚慌的擡頭看去,蘇公公這才回過了神一般,眸中的擔憂之色一閃而過,頓了頓,方才帶着幾分僵硬一般的重新開口:“沒,沒事……”
若是這樣的蘇公公,那餘甘今早的害怕畏懼便算是有緣由了。
惠明眨了眨眼,倒是沒像之前那般只在心底裏暗暗琢磨自個是不是做錯了,而是等了一瞬,見蘇公公不再開口,便幹幹脆脆的徑直說道:“的确是我送來的,我知道公公不許底下管事叫膳房裏單獨送膳,因而沒提公公的名兒,膳房的管事也并不知我是哪一個,不過是一道蛋羹,宮中這樣的事也是常見的,我想着應當不妨事,若是錯了,公公也莫見怪。”
她這般行事,也是在昨夜裏的輾轉反側裏慢慢想了明白之後的結果,不論如何,蘇公公待她是處處照顧,一派恩德,且她又已然決意報恩,更是下了狠心,想盡辦法也想叫蘇公公能從不到兩年之後的中元之亂裏好好的活下來。
既然她想要牽扯進這般天大的事裏,還想要插手蘇公公的決定,還如之前一般諸多顧忌,敬而遠之是決計不成的,最起碼,也要如元寶一般成了蘇公公信任的親近人,這話才能開得了口。
而想要獲得蘇公公的信任,不靠着她自個主動貼近,難不成還要叫君子端方的蘇公公自個來主動親近她不成?她也當真是糊塗,既想要報恩,怎麽還能如真當自個還是個十五歲小姑娘一般處處矜持顧忌?
哪怕當真叫蘇公公誤會了,她大不了也暫且認下,比蘇公公的為人,難道她還能當真吃了什麽虧不成?
在蘇公公的性命面前,她的這些許臉皮名聲,就當真只是些許小節罷了,就算丢個幹淨,又算得了什麽?
到底也是上輩子在禦前獨當一面,幹了十幾年掌事女官的宋惠明宋姑姑,她一旦自個想通,便也當真徹底放下了些無謂的顧忌,放下抱來的木匣,便從元寶手中接過蛋羹,只帶着笑在蘇公公面前說的坦坦蕩蕩:“只是今個都已拿來了,公公還是趁熱用了好,本來就有胃疾,還總是這麽有一頓沒一頓的,以後老了要受苦的。”
蘇瑾還沒能從蛋羹當真是惠明送來的驚喜裏回過神來,就叫惠明這麽毫不停歇的一長串話砸到了懷裏。
猝不及防之下,向來冷清自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的蘇公公一時間竟是有些慌亂無措,呆呆立在原地愣了一愣才連忙搖了搖頭:“哪裏,宮人遇着什麽事,偶有去單要些膳食來是自古已有的事,哪裏有什麽不對,我不許的,也不是這個,更,更與你無幹,我該謝你……這,這般麻煩。”
這也是真的,宮人若是身子不舒服,想單用些和軟的,亦或者遇上了什麽喜事聚會,想要慶賀一番,但凡自個有本事,能花銀子從膳房裏要幾道菜肴點心本也是常事,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宮人得了方便,膳房裏得了油水,又不是日日如此,若是連這個都不許,就當真是太不近人情了些。
惠明見狀便又是一笑,屈膝将蓋子掀開,又道:“我是尋了禦膳房裏的趙太監,都說蛋羹雖簡單,可趙太監的手藝卻又是獨一份的,公公且用用看。”
蘇瑾當然知道趙太監的手藝,鎮國公府嫡出一脈一向子嗣不豐,老國公夫人生下長女,也就是先皇後娘娘之後,又年近四十才歷經艱難産一子,也就是蘇瑾的生父。
長姐幼弟,先皇後娘娘對自個的胞弟一直有心照料,卻只因位居皇後,鞭長莫及,故而等着他這嫡親侄兒出生後,純皇後更是欣喜不已,常常召他進宮請安相見。
那時他還年幼,先太子卻已是十七八歲的朗朗少年,早已跟着陛下早出晚歸,處理朝政,只忙的叫皇後娘娘心疼的連請安都免了。
先皇後娘娘正膝下空虛,又憐他單薄,每每進宮,便都會備着各色奶漿蛋羹,适合幼兒入口的甜軟吃食,叫他随意取用,甚至常常親自相喂,說是将他視若親生,也丁點兒不為過。
而趙太監別的手藝放在禦膳房裏只算平平,唯獨這一道蛋羹卻是不知有何秘訣,是衆人皆知的可口香甜,這般的名氣,蘇瑾幼時自然是經常用過的。
只不過後來……
想到這,蘇瑾慢慢垂了眼,緩緩拾起湯匙,蛋羹入口,味道分明還是與從前一般無二的甜軟滑嫩,可合口咽下,嘗出的卻只是濃到化不開的艱難苦澀。
惠明在旁立着,雖說蘇公公一言未發,但她全心關注,自是瞧出了他面上的低沉。
雖不知緣故,但看着這樣的蘇公公,惠明不知為何,便只覺着自己的心底也跟着沉了下去一般,她想了想,只在旁靜靜上前,聲音也放輕緩了一些,幾乎帶了幾分求肯:“您別生氣,是我多事違了規矩,我以後再不這樣了就是。”
惠明的聲音溫柔和軟,只這麽一句,倒好似一股清澈的甘泉沖過,隐約間,蘇瑾嘴裏的苦味便似乎又回味出幾分隐隐的酸甜來,這酸甜的苦澀又恍惚間像是自舌尖湧上了眼眶,只叫他動作一頓,便又緊緊合上了眼睛,阻下了眸中的隐隐濕潤。
不成,這可太丢人了,枉他進宮十年,早已喜怒皆不形于色,如何在她面前,便竟是如此不堪?
蘇瑾這麽想着,握着湯匙的指尖緊緊的攥在手心,即便借着這樣的痛意回過神來,卻也只能低着頭,聲音帶了幾分微啞的開口道:“我并未生氣。”說罷頓了頓,才又意識到這短短一句解釋太過随意,擔心惠明只怕要誤會,只輕輕的吸了口氣,便又擡頭看向了她,格外認真道:“惠明,多謝。”
惠明雖知道蘇公公其實長了一雙風流不羁的桃花眼,卻當真從未想過,眼眶微紅,似乎微微帶着濕潤水氣的多情目這樣從下瞧上來,會叫人這樣的受不住,連蘇公公這般素來端方冷清人做來,都叫人心中一跳。
不,應當說,正是因為叫蘇公公這般恬淡寧澈,澹泊寡欲的人看過來,才越發的叫人滿心慌亂,幾乎難以自持。
惠明神色一滞,生生的立在原地愣了好幾息功夫,才強迫自己扭了頭,慌忙的将自個方才帶來的小木匣捧了來,将話頭扯到了正事上去:“對,對了!我方才去了萬禧宮,娘娘問起我是誰挑上來的,這個,便是賢妃娘娘叫我給公公帶回的賞。”
不單單是惠明用賢妃娘娘來忘去蘇公公的桃花目,蘇公公聽到這個話頭後神色也是一正,又開口道:“賢妃娘娘?”
惠明還叫方才的心慌弄的不敢擡頭,自然,也未曾發現蘇公公面上的沉色,聞言只是低着頭,看着自個的鞋尖應了一聲,将方才賢妃娘娘問起将她調來的人,她才說出蘇公公名字的事一一說明。
蘇公公的目光看向那雕着花開富貴的梨花木匣,随着惠明的解釋,他伸手打開木匣,拿了一顆五蝠圖樣的金裸子,在指尖微微轉了幾圈,慢慢的,手下便又漸漸用力,将它緊緊的捏在了手裏。
等到惠明再擡起頭來,看到了卻只是滿面平靜的蘇公公,甚至面上還帶了一絲笑意一般,格外溫和道:“原來如此,那多謝你了。”
蘇公公雖然對着她一直斯文溫和,但這一句話卻又似乎格外的溫柔纏隽,那雙眸子也是泛着水光一般,仿佛有說不盡的纏綿悱恻,叫人忍不住的便想要陷進那不見底的多情目中。
這水一般的溫潤,竟叫惠明又是忍不住的一窒,她張了張嘴,原本是想要說一句不妨事,但不知為何,說出口後卻是只如氣音一般低的叫人幾乎都難以聽見,面上也不自覺的隐隐透出了一抹嫣紅之色,竟是再也瞧不着剛進門時的大方坦蕩了。
察覺到自己此刻的這般表現,惠明一頓之後,也是有些懊惱的咬了咬牙,低着頭暗暗的吸了一口氣,又擡頭重複了一句:“不礙事的,公公也太客氣了!”
蘇瑾聞言微微點頭,眸子中的深邃情緒非但絲毫未減,甚至反而更加濃郁了幾分,只叫惠明看着都移不開目光去:“是些金鑼裸子罷了,你今日去要這蛋羹,想必也廢了不少口舌,不如就将這些裸子拿去,日後有用時,也好省些力氣。”
對着這樣的蘇公公,惠明不知為什麽,也忍不住的揉起了自個的衣角:“哪裏,不過說幾句好話罷了,怎麽說也是禦前的宮人,并不費什麽的。”
聽了這話,除了方才的深情之外,蘇瑾的面上卻越發露出了幾分心疼之色,聲音也仿佛格外的動聽:“日後,再不必如此了,若是有什麽想用的,便叫六安去,她行事也老練,又宮務府出身,各處都知道她是劉太監的本家侄女,做什麽都更便宜。”
惠明聽着一頓,正要開口時,便聽得蘇公公又繼續看着她,囑咐道:“你從前都在司制局做繡女,那地方雖勞累,好在沒什麽麻煩,倒也清靜。可你如今在乾德宮裏卻又不同,能到禦前的宮人,就沒有簡單的,哪怕是外頭灑掃的粗使宮人都有幾分倚仗,就更莫提能進殿伺候的,莫看有的面上不起眼,內裏如何卻是誰也說不定。你年紀輕,又向來性子單純,分不清這背後的一層層幹系,前些日子又出了白毫這麽一樁事,雖不是好事,可是能叫你獨善其身,倒也算因禍得福,雖說無人理會,瞧着安靜了些,可只要你自個能想開,其實倒還比拉幫結派、費盡心思要來的舒坦些。”
“還有許嬷嬷。”蘇公公說着頓了頓,又摸了摸自個套在裏頭的比甲:“你之前能想為她做一對護膝,這很好,嬷嬷年紀大了,外頭瞧着倔強執拗,內裏卻是個再軟不過的,又有與陛下自小長大的情分,你真心待她,她看得出來,心裏也都記着,自會護着你,不會叫旁人欺負小視。”
惠明直到這時也察覺到了些許不對,蘇公公一向清冷寡言,如今忽的與她說出這麽長一番話且罷了,只這叮咛囑咐的樣子……
怎的像是以後再也不相見了一般?
惠明想到這心下也暗暗搖了搖頭,都是禦前的宮人,同在乾德殿裏,只怕是想不見都不能,即便如此,還是開口問了一句:“公公這是怎麽了?”
蘇瑾聞言,停了片刻後,又對着她露出一個溫暖的笑來,連一雙風流的桃花眼都彎成了月牙,倒是仿佛格外歡喜的模樣,低聲道:“無事,你年紀小,又是經我的手來的禦前,怕不留意,叫旁人欺辱了去。”
這話說的,真算起來,她可是比蘇公公還要大好幾輪歲月了,惠明聞言,有些不好意思的分辨幾句,蘇公公也不反駁,只是靜靜看着她認真聽着。
就這般,眼看着時辰不早,兩人都當着值,并不好總是在這兒閑話耽擱,惠明便主動開了口告了辭。
蘇公公并不挽留,只默默點頭應下,目光卻依舊格外認真的看着惠明的身影幾步消失在了簾外,————————————
直到出了乾德殿西側門,送了惠明出來的元寶,才将又用帕子又重新包裹起來的金銀裸子遞到了她的手裏。
臨走前,許是看出惠明面上還有幾分猶豫,元寶還帶笑解釋道:“姑姑莫客氣了,您給師父要膳也少不得銀子,倒不如就用這裸子就是,這花樣是萬禧宮裏獨一份的,宮裏凡長眼的都能瞧出來,您使了這金銀裸子去要膳,便宜不說,看在賢妃娘娘的名聲,也再沒人敢難為的。”
惠明聞言倒是有些詫異,宮中的金銀裸子左不過是些如意福祿之類的吉祥意頭,一般的京中手藝,自然也都是大同小異,她倒是沒想到賢妃娘娘竟是這般威風講究,她自個宮裏在裸子上作出一個五蝠的新鮮模樣,滿宮裏便再不許見着與她一樣的!
若是如此,就的确如元寶所說的一般,這般用來打點禦膳房倒是當真既有用又體面,也能省下不少的口舌瑣碎,故而便也點頭應了下來。
不過元寶不知道的,是她也是曾經做過十幾年禦前掌事女官的人,知道能爬上這個品級的內官,即便不靠主子的賞,只正經月俸加上底下的常規孝敬,也不會将這幾個金裸子放在心裏。
因此,惠明這會兒心內在意的,自然并不是這一小盒子賞賜,她回想着方才蘇公公面上的悲涼之色,想了想,又徑直問道:“我瞧着方才蘇公公似乎不甚高興一般,可是不喜旁人這般違規矩?”
“那倒不曾。”元寶聞言愣了愣,似乎猶豫了一陣方才慢慢的将之前先皇娘娘杖責宮人的事說了出來,解釋道:“師父敬重先純皇後,自然不願舊日風氣重起,只如今個這般偶爾求一趟卻是不妨的,姑姑千萬莫多心。”
惠明聞言恍然點頭,先皇後不但是先前的中宮之主,更是蘇公公的血脈相連的姑母,這般做法倒也是再正常不過。
只是這般一般,惠明卻又有些糾結了起來,蘇公公患有胃疾,這幾個月裏恐怕都喝不得膳房備下的辣湯,她原本想着隔三差五便去禦膳房裏送些和軟的蛋羹米粥,好叫蘇公公好好養養呢,如今既然是有這番緣故,她倒是反而不好去要的太過頻繁。
畢竟,宮中沒有不透風的事,只一兩回還罷了,去的次數多了,總是會叫人知道她是為着蘇公公提的膳,叫那嘴碎的知道了,指不定就要傳些蘇公公是表面裝模作樣,三令五申,私下卻自個當先不将規矩放在眼裏的惡心話來。
“我原本想着叫蘇公公多用些白粥之類好養養胃的。”惠明立在原地想了想,只得又說道:“既是如此,我這去藥房裏,與他們要些養胃的丸藥,最好還能再要些炒熟碾碎的稷子粉,每早配了茯苓粉用滾水沖了,溫溫的用一碗也是再合适不過的。”
這個方子倒不是惠明自個想出來的,而是上輩子小陛下登基之後,也常常并不願端坐在桌前,一道道按着規矩用膳,為了不叫小陛下餓肚子,還是太醫署裏琢磨之後,令禦膳房這般備下膳食,小陛下才能端着一碗,躲在無人處一口一口的用下。
只不過稷子粉、茯苓粉這些東西雖都不算很珍貴,但日久天長,一次次細細的磨碎也很是麻煩,惠明只怕自個的身份,還并不能這般使喚膳房裏的宮人,因此便只将好告訴元寶,叫他去想想辦法。
元寶這般的人精子,自然也是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當下只是連連答應,又半是敬佩半是奉承道:“要不說是姑姑厲害呢?小人在師父身前待了好幾年,只會幹勸,白白叫師父教訓了這麽久不說,也是丁點用沒有,一點想出姑姑這樣的法子來!”
惠明只是笑着搖搖頭,又叮囑道:“我又不能守着公公,還要勞煩你每日清早沖好了,定要勸着他配了丸藥,日日按時喝下才是。”
“得嘞!”元寶又是笑的滿面喜慶,沒有師父在旁邊,他單對着惠明也敢略微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我就說這是姑姑您的吩咐,師父定是不敢不聽了!”
惠明聽了這調笑,聞言面上卻是露了些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失落:“你怎的也信這些傳言,你師父難道未能與你說過?”
元寶的面上滿是迷茫:“說什麽?”
惠明見狀一愣,蘇公公難道這時還沒與元寶說過那番話?
惠明張了張口原想解釋,轉念一想,又覺着既然蘇公公還未開口,她這般巴巴的主動分辨,豈不是顯着她嫌棄蘇公公一般?更莫提,分的這般清清楚楚,也實在是不利于她借着這名頭與蘇公公親近,好有機會在日後瑞王之事裏救下蘇公公的性命。
倒不如就這般含含糊糊着,叫她揣着明白裝糊塗,好多來蘇公公這裏走動幾次罷了!
這麽一想,惠明便只将即将出口的話又重新咽了下去,只是點頭道:“無事,我先回去當差,若是蘇公公這有什麽事,還勞你告我一聲。”
“應當的。”元寶又是笑嘻嘻的彎了彎身,客客氣氣的看着惠明走遠了,才又轉身回了屋裏,将方才惠姑姑的囑咐一句句的說給了蘇瑾。
“姑姑特地囑咐了,叫小人每日盯着您服藥用膳,一日都不可耽擱呢!”
可與元寶預料之中不同的,卻是師父聽了這話後并沒有露出歡喜的神色來,他只是立在案前,指尖微微的敲擊着方才惠姑姑送來的,方才還裝着金銀裸子的雕花牡丹木匣,面色沉沉,卻是一言不發。
元寶直覺不對,瞬間閉了口,低頭很是安靜的立在了一邊。
“你日後,對惠明……莫要再多理會。”
好像是掙紮了一輩子那麽久一般,元寶都在門口立的有些站不住了,案前的蘇瑾才終于聲音艱澀的開了口:“也莫太明顯,叫旁人看出什麽再怠慢了她,還不着急,只…慢慢的疏遠就罷了。”
元寶詫異擡頭,看着師父分明是俊竹一般的脊背挺直,可落在他的眼裏,心下卻只是猛地一酸,已湧到了口邊的話頭重新咽了回去,半晌,方才低着頭,滿腔不情願的應了一句:“小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