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色還是一派沉沉。
不等宮外的梆子響起,躺在廊庑炕上的惠明已經清醒的睜開了眼睛。
不,應當說,自從她昨日從蘇公公處回來,她這一夜就都沒能真正睡下。
惠明輾轉到半夜,即便強迫自個閉了眼睛勉強睡上一會兒,蘇公公那抄家滅族,淨身入宮,受盡磨難,卻并未苦盡甘來,最終只在瑞王之亂之中身死成灰的一生便只在她腦中轉來轉去,叫她無論如何也不得安眠。
惠明索性猛然坐起身來,咬着唇擦了擦自個額上留下的冷汗,又在炕頭愣愣的呆坐了一會兒,才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的,搖搖頭甩去了那跗骨之蛆的煩人聲音,只輕手輕腳的換好衣裳鞋子下了床鋪。
前幾日的大雪剛停,這會兒宮舍內外處處都是銀裝素裹堆着厚厚的一層。
眼下已進冬月,惠明知道這月份膳房已腌起了豬蹄,鵝掌等肉食,主子們按着時令這個月要吃羊肉扁食與馄饨,給宮人們備下的膳食裏也能跟着多添了葷腥,尤其早膳裏,這幾日更是日日都備了辣湯禦寒。
惠明手腳麻利的挽着發辮,這樣的天氣裏,尋常宮人們早早起來喝一碗熱乎乎的辣湯自然是很舒服的,可她卻記着,蘇公公似是患有胃疾,定然受不得這般的辣湯刺激。
她做個夜裏早已打定了主意,這會眼看着時候還還早,便又拿了月錢,提早去膳房尋了主事,陪着笑求着他在主子的竈頭上多備一份蒸蛋羹,那管事雖滿臉不耐,但見她真心求肯,收了銀子後倒也應了。
惠明在宮中沉浮半生,對這等冷待也早已見慣,毫不在意,依舊千恩萬謝,就立在原地等着蛋羹蒸好,趁熱提着去了蘇公公處。
蘇公公想必已經去了萬禧殿,倒座房內空無一人,惠明喊了幾聲見無人答應,便也沒客氣,徑直推門進內,将盛在瓷蠱內的蛋羹放到了距火盆不遠處的顯眼處煨着,确保蘇公公或者元寶一回來就能瞧見,接着又看了看火盆,一時半刻并不會熄。
等的這些都安置罷了,惠明這才瞧着天色匆匆回了乾德殿裏,饒是她起的早,這麽一番折騰下來也有些遲了。
好在她如今不同往日,有蘇公公與許嬷嬷兩尊大神在後頭靠着,魏姑姑也一直對她視而不見般的并不理會,也并沒有人理會她這些許延誤。
惠明進了殿內後,從小宮人嘴裏知道昨夜歇在賢妃娘娘處的陛下并未回來,倒也松了一口氣,便去後槅間尋了今日當差的苦口餘甘兩姐妹,問什麽時候一起去萬禧宮裏,将陛下昨日換下的衣裳飾物帶回來。
雖然如今的惠明并不在乎獨來獨往,但這樣明擺着應該一起差事,她也不會自個一個去旁的宮裏,叫人明晃晃的瞧出她被孤立,更添麻煩。
有白毫的前車之鑒在前面放着,又并沒有得了魏姑姑的授意,苦口餘甘兩個自然也并不會拒絕,只約好用過早膳便在西側門外等着,見惠明答應才轉身躲了出去。
惠明見狀也不耽擱,用罷早膳便早早的等在了西側門口,又等了約莫半刻鐘功夫,才看見身材嬌小的餘甘匆匆的跑過來。
“你姐姐不去嗎。”日子久了,惠明也早已能認出來,身為妹妹的餘甘長的更稚嫩些,笑起來也只有一邊的梨渦。
餘甘點了點頭:“姐姐還有差事。”
惠明聞言點頭,知道這些禦前同僚們都無意于她閑談說笑,便也只是閉口挺身,與餘甘一道往萬禧宮裏行去。
原本以為除了六安以外的禦前女司們對她都是敬而遠之的,卻沒想到去萬禧宮的路還沒到一半,一旁的餘甘便已經偷偷的瞧了她好幾眼,滿面寫着欲言又止。
惠明雖察覺到了,卻也不說破,兩人就這般已經能遠遠的看見了萬禧宮的檐角,餘甘才終于忍不住的叫了一聲:“宋姐姐,一會……若是賢妃娘娘叫咱們問些什麽,宋姐姐你,能不能當前回話?”
當前回話?惠明挑挑眉毛,這不是大事,只是在這宮裏當差,最忌諱的,就是不明不白。
惠明并沒有一口答應,只徑直問道:“為什麽?你何處開罪了娘娘不成?”
餘甘咬了咬唇,說的隐晦:“我與姐姐,原本是該司寝的……你知道,賢妃娘娘……”
這般一說,惠明便也瞬間恍然,司寝這個差事,磨人是磨人了些,但卻也是最容易“上進”的,畢竟是貼身服侍安寝,若陛下有了興致,受用一二也是常事,若是運氣好的,指不定次日便能得了封賞,鯉魚躍龍門成了正經主子。
苦口餘甘姐妹兩個,皆是五官清麗,身材曼妙的美貌宮女,最難得又是這般一模一樣的同胞姐妹花,更是新鮮,宮務府送來原本就是想叫她們幹司寝的差事,只是當初陛下看她們年幼,才開口放在身邊先養個幾年,她們剛到禦前時十三,如今若沒記錯,如今餘甘十四,苦口該是已有十六?這歲數正是最好的年月,若不是陛下病了這一場,姐妹兩個說不得早已換回司寝去了。
而賢妃娘娘這人,雖在陛下面前一派賢良體貼,但宮中上下皆知,她私底下對待宮人是最是嚴苛冷厲的,尤其是如苦口餘甘這般情形的,雖說禦前的宮人賢妃也不能輕易打殺,但身份懸殊,每每動辄得咎,處處為難,卻總是難免。
餘甘求她主動出面回話,無非是抱着盡量不冒頭,少說少錯的念頭。她方才之所以一時沒想起來,是因為上輩子有秋芽在,這般去別宮裏辦事的差事她去的極少,加上司寝女司六個,也并非日日都是苦口餘甘姐妹當值,便越發不容易能正好碰上罷了。
想明白了這一點,惠明心內便也幹脆的應了下來,又安慰道:“咱們去尋了管事的大宮女,賢妃娘娘也不一定會理會咱們。”
餘甘點點頭,面上卻帶着些苦笑,顯然,是對此并沒有抱什麽期待。
事實上也果然如此,惠明兩個尋了賢妃娘娘的貼身宮女說明來意之後,那大宮女只叫她們等着,回去禀報之後,便複又出來冷着臉道:“娘娘有話問你們,随我進來!”
餘甘聞言面色就是一白,只是主子傳喚絕沒有不去的道理,當即也只得跟在惠明身後,低着頭一路繞進了殿內花廳。
賢妃娘娘一身寶藍宮裝,倚着團枕,斜斜的靠在的羅漢榻上,瞧起來也丁點不見在陛下面前的高雅風情,神色間滿是不屑一顧的高高在上。
惠明餘光掃過一眼,便按着規矩垂下眼眸,與餘甘一起跪地見了禮,只榻上的賢妃卻是未曾叫起,只壓根沒瞧見她們二人一般,只是輕輕刮着茶盞杯沿。
以餘甘姐妹的出身前途,是無論如何也威脅不到賢妃娘娘的地位盛寵的,不過一介小小的司寝女官罷了,分明沒有絲毫威脅卻還是這般為難,只能說明,這賢妃娘娘的脾性天生就是如此小氣。
惠明心內暗暗嘆氣,面上卻絲毫不敢露,甚至伏下的身子都反而越發恭順了些。
只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榻上的賢妃娘娘才慢悠悠的開了口:“擡起頭來,叫本宮瞧瞧。”
惠明聞言直起身,按着垂下眼眸,露出面目,賢妃娘娘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詫異,只似笑非笑的撇向餘甘:“從前都是你們姐妹兩個焦不離孟,今兒個怎的換了一個?”
自然是不願一起過來叫你看着心煩了。
惠明心內敞亮,因為早已答應過餘甘,便只有意端正了神色,拿出自個上輩子“宋姑姑”的規矩來,一板一眼道:“苦口還有些差事要幹,奴婢惠明,與餘甘一并來取陛下昨日的衣飾。”
賢妃娘娘觑她一眼,五官相貌且還罷了,只這滿身的死板老沉,就丁點鮮活勁兒沒有,叫人提不起興致來,不過賢妃看着卻很是滿意,甚至屈尊問了一句:“你倒是瞧着眼生,什麽時候來的?”
惠明磕了個頭,簡潔道:“回娘娘,十月。”
“不錯,禦前的宮人,本就該挑這樣懂規矩的。梅花,開了匣子,賞她!”賢妃越發滿意一般的點了點頭,說着又冷冷的看了一眼一旁面色慘白的餘甘:“不像是那等子昧了心肝的,只知媚上,妖妖嬈嬈只送的些什麽東西?”
餘甘只慌的額頭緊緊貼與地衣,一動也不敢動。惠明雖得了賞,亦是絲毫不敢怠慢,雙手收下那叫梅花的大宮女賞下的金葉子,依舊規規矩矩的謝了恩,本以為這事就該到此為止,不曾想,賢妃娘娘竟是很是興致一般,又問了一句:“你是哪個挑上來的,我也該與陛下提一提,這樣的人才是當真忠心得用,也該賞上一賞才是。”
惠明面色如常:“是禦前總管蘇公公。”
原本以為不過是一句尋常回話,不曾想賢妃聽到後,原本笑眯眯的面色卻是一凝,正色低頭,細細的瞧了她一眼,半晌,才在惠明的小心翼翼裏重新啓唇笑了笑:“蘇公公?果然不錯,梅花,去,再備一份賞,叫這……”
賢妃說着一頓,又看着她道:“你叫什麽來着?”
惠明微不可覺的緊了緊手心:“奴婢惠明。”
“惠明。”賢妃娘娘緩緩的重複了一遍這名字,這才重新靠着團枕松了身子,眯着眼睛百無聊賴一般,繼續道:“叫這惠明,去給蘇公公帶回去。”
直到出了萬禧宮的宮門,惠明帶着陛下昨日的發冠朝珠,與賢妃娘娘令她轉交給蘇公公的賞賜,還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來。
賢妃娘娘給蘇公公的賞賜是一方小木匣,裏頭則放着應該是宮中賞賜常見的金銀裸子。
宮裏主子給宮人放賞并不稀奇,身為禦前總管,賢妃娘娘知道蘇公公更是再正常不過,但惠明這一路琢磨着方才賢妃娘娘提起蘇公公時的神情态度,卻是不知為何,總覺着有些不對勁一般。
一旁餘甘沒有發現她的出神,眼看着離萬禧宮遠了,這才敢開口道:“惠明你當真厲害,居然這麽快就叫娘娘放了我們出來,我每次來賢妃娘娘宮裏,就只會惹貴人不痛快,總要跪的膝蓋都青了才行。”
惠明聞言扭頭,看她可憐,倒也指教道:“你莫怕就是,賢妃娘娘看不慣那等嬌怯妖嬈的,你越是弱不禁風,可憐兮兮的像是叫誰欺負了似的,她越是覺着你是裝模作樣,自然就越發不痛快。”
餘甘這會兒雖然歲數不算小,但許是因為有同胞的姐姐一直在身邊護着,性子還頗有幾分不知世事的天真,聞言只是哭喪了臉:“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是我害怕……”
饒是這會兒心裏還存着事,惠明見着也是禁不住的一樂:“怕什麽?你是禦前的宮人,只要沒犯大錯,即便是賢妃娘娘也罰不得,頂天也就是多跪一會兒罷了,咱們宮人還怕這個?”
許是經過了這麽一場“共患難,”餘甘這會兒也忘了應該與宋惠明離得遠遠的事,聞言只是撇了撇嘴,可憐兮兮的樣子:“我不是怕跪,就是怕賢妃娘娘,我一瞧見她,心裏就發慌。”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對餘甘這樣身份的宮女來說,賢妃娘娘的确是很吓人的存在。惠明一面想着,一面便又聽見餘甘羨慕的繼續道:“還是你厲害,沒被罰跪不說,還能得了賞賜!”
惠明不以為意,只随口道:“算不得什麽,賞賜也不過是瞧在蘇公公的面上罷了。”
餘甘估計是剛才在賢妃娘娘跟前吓怕了,聽了這話才恍然一般,點着頭道:“也對,主子們都對蘇總管格外信重,常常都有賞賜的。”
惠明的腳步一頓:“是嗎?”
“沒錯啊。”餘甘步子輕快的點着頭:“就連之前太後娘娘在時都賞過他一尊菩薩像呢。”
惠明聞言只挂着笑點了頭,心下卻是明白了自己方才的疑惑由來。
蘇公公是官奴出身,罪人之子,在主子們眼裏,這樣的人留其一命,為奴贖罪就已是天大的恩賞,又如何會讓其成為禦前總管,又諸多賞賜重用?
再想想滿宮的宮人幾乎都不知曉蘇公公的身世,可偏偏陛下、王爺、甚至賢妃娘娘幾位主子卻都像是對此清清楚楚。
雖然此刻還并不知曉其中內情,但惠明卻是隐隐覺着,這其中一定有着天大的幹系,說不得,這也就是蘇公公上輩子摻和進瑞王逼宮,中元之亂裏的緣故!
惠明心事重重,面色凝重,一旁的餘甘見着自以為明白了什麽,咬着唇想了想,便帶着幾分同情的小聲說道:“主子們都那般看重蘇公公,你得罪不得的,就算鬧大了也無人會與你做主的。即便是當真不願意,你也裝着樣子哄哄吧?你瞧我,在陛下面前,就算心裏不情願,不也都裝的好好的嘛?”
惠明自從上月初裏被調到禦前,的确一直都是一副擔驚受怕、委屈不願的模樣,是個人便能看出她的抗拒,因此這會兒也并不意外餘甘的誤解,聞言只是為了餘甘的天真膽大搖了搖頭:“這等話你也敢亂說?你可想過若我與人傳出去了,你要受什麽挂落!”
餘甘彎了彎唇角,露出左側的小小酒窩:“你哪裏像是那等多嘴多舌的人了嘛,你不要告訴別人,不就成了?”
饒是惠明,對着這樣的餘甘也忍不住的笑了笑,只是又忍不住的帶着幾分前輩的心情勸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說話不過是一時之快,何苦來呢?”
餘甘只是搖着頭不以為意:“雖說你比我大一歲,可論在宮裏當差,我待的還比你久呢,我自有分寸的。”
惠明見狀也就不再多言,兩人只一并回了乾德殿內,餘甘将龍袍衣裳送去清洗,惠明則是需将朝珠金冠都一一清潔,妥善放好。
餘甘臨走之前,瞧着周遭沒人,甚至還又帶着三分親近三分讨好的約了若是還有這般的差事,她們還一起去,見惠明點頭應了,卻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一般,想了想,又低着頭壓着聲音道:“我聽旁人說,這宮裏,內監雖是閹人,可若是有了對食,卻大多都是有求必應,将對食放在手心上哄着的,比外頭那粗男人都好得多。蘇總管……”
說起蘇瑾來,餘甘的聲音便越發的小了些,那副畏懼的模樣,雖比不得對着賢妃娘娘,倒也不差太多了:“蘇總管雖有些吓人,可你且先應付着,說不準過兩年,蘇總管便厭了呢?”
惠明哭笑不得的點點頭,只想着暫且敷衍應下,便又聽的餘甘又神神秘秘的接着道:“你和軟些,哄着些蘇公公,只要別叫他在那事上難為你,旁的就都算不得什麽。”
那……那事?
惠明的睜大了眼睛,面色瞬間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