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因陛下每次針灸之後, 都會格外的畏寒,加上太醫也着意囑咐了不可見風,宮務府裏斟酌過後, 便幹脆将宮宴特意擺在了燒着火炕的西暖閣內。

最靠裏的火炕上擺了一張蓮花纏的四足方桌, 東西相對設了坐墊倚枕, 這自是陛下與皇後娘娘的座位,炕邊往下,則是新搬來了兩張抱圓的檀木馬蹄月牙桌,由賢妃娘娘與兩位王爺為首,與另兩位妃位的娘娘團座一圈, 算是略次一等, 再往下便是外頭相連的木槅外頭依次擺了幾張單案, 叫幾個還未出嫁的公主與年幼皇子, 以及兩位王爺的嫡妻與孫輩,擠的确是略擠了些,不過陛下已下了口谕是家宴,這般擠在一處倒反而更顯熱鬧些。

只不過這般一來, 對在暖閣伺候服侍的宮人們來說, 便要更添小心,這麽小的地方, 既要手腳麻利, 不多礙事,還需處處周全,不出纰漏。

好在許嬷嬷與魏姑姑都知不容易, 倒也在盡力周全,能到暖閣裏頭,在主子們跟前貼身伺候的宮女不能随意,在外頭幫忙服侍的倒也從前頭清宴園裏調了十幾個常常侍宴的熟手來幫忙。

且按着宮宴,在正式上膳之前,原本該有八果壘盤、幹果香藥之類只是用來好聞好看的玩意,也都借着陛下“諸事從簡”的口谕一概省了,只按着往日的規制再少去一半,即便是炕頭陛下與皇後娘娘的案頭上,也只是用了六味蜜餞、六味小食,與八味肉脯、八位鮮果,便也已擺的滿滿當當。

這些東西不怕放,都是早在各位主子來之前便提前擺好的,剩下的正菜便需得現送現呈,除此之外,還有備用的碗筷杯盞,酒壺湯匙,以及前後淨手的水帕豆面等等諸多瑣碎,只叫秋芽紅雲,綠雪烏青幾個司食宮女忙的片刻也不得停歇。

相較之下,倒是如惠明幾個司飾司衣的倒還略為輕松些,惠明忙罷了手裏的差,聽聞兩位王爺也來了殿外,想了想,便也趁亂,只以幫忙的名頭也去了西暖閣。

這般要緊的家宴,兩位王爺自是未曾耽擱,午時未過多久,便已帶了家眷進了宮,王妃們先去了後宮給娘娘請安,兩位王爺則是徑直來了乾德殿裏,在陛下跟前請安閑話幾句之後,便只在西暖閣外間的楠木大圈椅上坐着等候。

西暖閣的火氣對陛下這個大病初愈的來說倒是剛好,但若是旁人,卻是有些熱了,兩位王爺顯是早有準備,脫了外頭的大氅,內裏皆是一身單衣,今兒乃是家宴,不必穿親王常服,信王爺便換上了寬袍緩帶,一身儒雅,瑞王卻還照舊是一身朱色勁裝,越發像是什麽威武大将。

而這麽兩位但凡湊在一起,按着慣例,也是一定會水火不容的生出幾句口角來,便如同此刻,當着滿屋宮人的面,才剛說了幾句面子話,瑞王便已是粗着嗓門,毫不避諱道:“皇後娘娘最近身子總不見好,這冬至需熬一整夜,三弟可要小心看着些,莫再病厲害了才好!”

信王只笑的溫文爾雅:“近幾日已好許多了,還需多謝賢妃娘娘日日請安問疾。”

賢妃娘娘地位不及中宮,卻素來受寵,皇後娘娘則是地位尊崇,偏偏毫無聖寵,這兩位如信王瑞王的一嫡一長般,各有依仗,在這宮裏,也早已隐隐有了些對峙之勢,連帶着兩位早已出宮的王爺都要在口舌上争個一二。

惠明隔着頂天立地的多寶槅留神聽了幾句,見都是些諸如此類的明嘲暗諷,瑣碎閑話,便也失了細聽的興趣,回過神後,便也發覺了正在一旁放着酒盅的秋芽面色似乎有些泛白,行動之間也透着幾分虛弱。

怎麽說也是在一個屋裏同住了這麽久的情分,惠明見狀便問了一句:“你這是怎麽了?”

一向爽快的秋芽卻只連說話都沒有太多力氣的搖搖頭:“昨夜裏吃了一碗冷茶,鬧了一晚上。”

眼下事這麽忙,如她們這等宮人,這些小毛病都只得自個忍着,尤其今個過節事忙,更是連歇息的空檔都沒有,只能說,秋芽運氣不好,昨夜裏又太不當心罷了,惠明聞言也沒旁的法子,只得告訴她若是實在撐不住便提早與魏姑姑開口,即便得些責難,也總比在禦前出了差錯強些,秋芽倒也點頭應了。

信王瑞王兩人在西暖閣等了幾刻鐘功夫,賢妃娘娘便當前帶着幾位妃嫔娘娘也帶了乾德殿內,還未出嫁的兩位公主也很是很是乖巧的跟在各位母妃身邊,連襁褓中的九殿下,也由兩個奶母看顧着,被小心翼翼的送到了最靠裏的暖和處。

暖閣內一時間一道道的請安問好,關懷客套一句句的響了起來,除了陛下與皇後還在內殿說話,沒來的主子,就只剩一個小七殿下了。

不錯,或許是之前陛下剛剛病愈之時,王嬷嬷帶着七殿下來求見幾回的事有了作用,陛下雖一次都未曾召見七殿下,但心中到底還是記着有了這麽一個人,這次宮中家宴,也吩咐了,叫人看看,若是“病情”不礙,便也過來赴宴。惠明前些日子也去靜芳齋裏問過,王嬷嬷身上的咳嗽雖還未大好,但思來想去,還是不願放棄這般的大好時機,決意帶着小殿下來請個安再退下,好賴要見上陛下一面,叫底下人不敢太過輕視,日子也總能好過些。

惠明看着殿內的這般情形,有幾分擔心的往殿外看了看,既着急着七殿下為何還不來,又擔心暖閣裏這樣的鬧騰,只怕七殿下來了也會受不住,在殿內候了半晌,終究是立不住,想了想,便還是尋了個空擋出了暖閣往外迎了出來。

最後還是在西側門外的宮道上看見了神色匆匆的七殿下與王嬷嬷。

惠明松了口氣,又上前道:“怎的這才來?陛下與皇後娘娘都快出來了,若是殿下來的比陛下還晚,也實在是太失禮了些。”

王嬷嬷也是急的氣都有些喘不順當,一面咳嗽着,一面跺腳道:“田貴嫔聽聞陛下要見七殿下,趁我不留神,硬是叫過去教了一場,還是殿下鬧起來我才聽見攔了,險些出不得門。”

田貴嫔這人的性子惠明自然是清楚,且實實在在的領教過許多回的,一聽這話便也皺了眉頭,連忙轉身去看起了小殿下的神情面色。

知道七殿下要面聖,司制局裏這一次自然不敢耽擱,給送來的是一件偏暗石榴紅的棉直?,外頭則套了一件玄底金雲紋的襯毛比甲,這顏色雖俗氣卻也喜慶,配着七殿下格外的精致五官,倒也算是相宜。

但七殿下這會兒卻沒了前幾日的正常冷靜,雖說也是一聲不吭,但更像是被吓到全無反應般的呆愣,渾身卻都是微微顫抖着,握着佛珠的手指捏的死死的,卻是僵硬的一動不動,眼珠也是愣愣的沒了丁點兒靈氣。

惠明看着這樣的七殿下心下便是一緊,這樣的情形她在七殿下身上也只見過寥寥幾回,通常都發生在無法逃避,又無法接受,忍無可忍之下癫狂一般的大喊大叫之後,等的身上實在沒了力氣,便會如眼下這般,木偶一般無知無覺的任人擺布。

旁的人真是還會覺着這樣的小陛下也不錯,總之不過是個樣子罷了,這樣還更乖巧聽話,可惠明卻知道,只是暫時瞧着安靜了,但每來這麽一遭,小殿下的病便會更重一層,之後累月裏都緩不過來。

“怎的就成這樣了!”惠明有些着急,心下又将那愚蠢可惡的田貴嫔罵了個遍,這些日子看着小殿下好了許多,她原以為這一回有王嬷嬷在,心裏甚至有些盼望,想着說不定能慢慢的叫讓小殿下恢複到正常人無異,誰曾想眼見着好好的,卻是又叫田貴嫔給扯了後腿!

“這還能去赴宴請安嗎?”惠明面上帶着些擔心。

“貴嫔那邊哪裏肯叫殿下不去!”王嬷嬷也是面有難色:“且我也想着,趁着這會兒聽話,好賴去陛下跟前扣個頭再回呢。”

惠明明白王嬷嬷的意思,機會難得,更莫提,陛下那廂好不容易記起了七殿下吩咐見一見,若是這次再請罪不至,只怕日後陛下要更厭煩無視起七殿下這個兒子。

深深吸了口氣,惠明屈膝在七殿下面前跪了下來,先呼吸呼吸平靜了自己的聲調,才又看着慢慢說道:“殿下,我與嬷嬷,要帶你去陛下跟前磕頭請安,你知道嗎?”

七殿下目光只是虛虛的落在半空,依舊毫無反應。

惠明的話卻還不停:“陛下跟前的人很多,皇後,賢妃,公主王爺,宮女內監,比靜芳齋裏多許多許多,他們都會說話,都很吵,陛下可能還會叫你近前,與你問話,到那時,所有人都要盯着你。”

惠明說罷暫且停了下來,認真的看着七殿下的反應。

七殿下還是一言未發,只握着佛珠的手心卻是微微動了動,畏懼一般的又往裏縮了縮。

惠明便明白了這是還沒到了最厲害的時候,最起碼還可以聽得進去別人說的話。

明白了這一點,惠明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便也越發絲毫不敢懈怠的慢慢伸手,覆住了小殿死死攥住了佛珠的手心。

就在惠明的手掌将小殿下纖細蒼白的小拳頭完全覆蓋住的一瞬間,七殿下的眸子猛然一震,身上的顫抖也格外明顯的通過這相握的手心向着惠明傳了過來。

惠明卻還未停,趁着小殿下還未曾反應過來驚慌大叫的時候,又順勢上前,一把将他緊緊箍在了自己懷裏,将他的面龐緊緊貼在自己的肩頭,又用手心自背後合上了小殿下的雙眼,叫他只是靠在這一片黑暗中。

王嬷嬷見狀大驚,正待阻止,可轉瞬間看着殿下并未叫喊,便也詫異的停了下來。

惠明一動不動,就這般等待着小殿下僵硬的身體一點點的放松下來,便又輕輕的開了口:“我知道殿下害怕,可是為了嬷嬷,也為了殿下的日後,殿下這一次必須得去,等一會殿下進去,給陛下磕完了頭,就開始數佛珠,一直數夠了一萬個數,我與嬷嬷,就帶殿下出來回家,好不好?”

七殿下渾身僵硬,一動不動,惠明卻也并不着急,雖然時辰已是明顯要遲了,可她卻只是恍若未覺,極有耐心的安靜等待。

半晌,不知過去了多久,就在惠明的膝蓋都已在冷風裏凍的刺疼之時,她終于感覺到了七殿下的反應——

他輕輕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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