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等到惠明王嬷嬷帶着七殿下到了乾德殿內時, 便從守在外頭的小宮人處得知,陛下與皇後娘娘已經去了西暖閣內。

索性也已經遲了,惠明倒也不着急趕這一時半刻, 便幹脆叫王嬷嬷帶着小殿下在外頭候上一陣, 叫她先進去瞧瞧, 找個陛下心情好,又沒空的時候再進來。

将王嬷嬷與七殿下兩人安置好後,惠明理了理衣角,便重新進了暖閣去,看起來陛下與皇後娘娘也是剛到不久, 暖閣內并沒有她走時的熱鬧, 而是一派規矩與平靜, 隔着楠木槅, 只能聽見皇後娘娘那不急不緩的聲音在說着些什麽。

皇後娘娘如今也不過四十許人,長得端方大氣,雖因為身子常年抱恙,面色瞧着不甚精神一般, 但一舉一動, 卻也都帶着一國之母的儀态風範,簡直與信王爺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

而蘇公公正站在陛下身側的窗棂下, 微微低頭, 一動不動,倒是毫不惹人在意的樣子。

惠明只遠遠瞧了一眼,便規規矩矩的走向立在門口的六安, 六安朝她彎了彎嘴角,便默默的将手上的漆盤與她分了一個。

惠明微微點頭接過了,侍膳的時候,她們的差事要比平常更簡單些,陛下用膳之前習慣将手上的扳指與手串放下,她們便只如平日一般捧着漆盤接下收好,等的用罷了再呈上去就是。

且因為她們是禦前的宮女,這滿屋的主子裏也只有皇後娘娘與陛下夫妻一體,需要她與六安分着服侍,剩下的除了賢妃娘娘自帶了身邊的大宮女梅花,其餘主子便只得識趣些,并無這些瑣碎麻煩。

陛下連對信王瑞王這兩個成年兒子都不怎麽在意,對坐在外頭的兩個公主更是只如沒有一般,從惠明進屋至今,連問都沒問一句,她立在門口等了半晌,好不容易等着陛下喚了瑞王膝下三四歲的小王孫上前問話,童言童語卻又丁點兒不慌張,只逗的陛下開懷大笑。

惠明瞧着再沒有比這會兒更合适的時機了,便與門外早已拜托過的小內監使了個眼色,幾息功夫後,門外便也響起了悠揚的唱禮聲:“七殿下到——”

聽着這聲唱禮,暖閣內明顯愣了一瞬間,七殿下已有許多年未曾出現在宮中,回過神後,果然便都擡起頭,一道道的目光看向門口,就連木案旁的陛下,都暫且将瑞王家的小王孫抱到了身邊坐好,帶了幾絲意味的擡頭看了過來。

在這樣的萬衆矚目裏,七殿下表現的就實在叫衆人皆有些不夠看,一路都只是死死的低着頭,行到禦前,便跟着身邊的嬷嬷跪了下來,卻是連請安的話都不說,一副畏畏縮縮,上不得臺面的模樣。

陛下顯然也有些失望一般,重新往後靠回了團枕,随意擺了擺手:“免禮。”

王嬷嬷磕了個頭,扶着七殿下直起了身,露出了五官精致,膚色白皙的面貌,許多這副好相貌多少有了些用,陛下難得的又問了一句:“他這是還不會說話?”

“回陛下,會的。”王嬷嬷滿面小心:“只是殿下膽小,在靜芳齋裏不曾見過這許多人,有些害怕。”

陛下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眯着眼睛細細瞧了一眼,看這排行第七的兒子雖長的很是俊秀,但目光無神,只是死死盯着一處不動,嘴唇還在不停的微微翕動,放佛是念念有詞一般,卻是透着十分的呆傻之相,毫無靈氣,不禁便失了大半的興趣,只擺擺手。

王嬷嬷與門口的惠明見狀,卻是不約而同的都松了一口氣,等這七殿下退了出來,在最靠近門口的桌案前低着頭坐了下來,一下一下飛快的轉着佛珠,周遭的幾個妃嫔公主雖也有開口搭話,但不得回應之後便也沒趣的坐了回去,只當是沒他這麽個人,這才算是徹底将心放到了肚子裏。

暫且放下了了小殿下後,惠明這才專心留意起了眼前的差事,陛下重新逗弄起了瑞王生下的王孫,賢妃娘娘也笑着應和,再過一陣,信王與皇後娘娘也不甘示弱的提起因為太小,放在信王府未曾帶來的一雙兒女,再過一陣,守在廊下的樂師們從輕到響的響起了清平樂,暖閣內漸漸便已是一派的合家歡聚,其樂融融。

就這般過了小半時辰,天色開始漸漸發沉,伴着一身吩咐,便也算是正式開始了晚宴,惠明與六安忙罷了自個的差事後,便守在了多寶槅外,一次次的進進出出,将撤下的蜜餞果脯一盤盤端出,再将一盞盞的正菜依次遞進,再有主子跟前侍膳的宮門們呈到桌上。

晚宴就這般有條不紊的往前走着,不知不覺間,十二盞菜式,便已是上到了第九盞,也就是在這時候,面色一直很是難看的秋芽似是終于忍不住了一般,趁着上膳的空隙,低着頭從角落裏退了出來,又與正巧立在門口的魏姑姑低聲說了些什麽,便匆匆的往屋外去了。

魏姑姑聞言皺緊了眉頭,眼神在多寶槅外掃了一圈,便放到了惠明身上,示意她近前來。

“秋芽鬧肚子撐不住了,你一會兒進去頂了她的差,服侍賢妃娘娘那一桌,小心些,瞧着紅雲怎麽着,你也跟着就是了。”魏姑姑說的簡潔,聲調裏待帶着些焦急,顯然是也不曾預料到會出了這樣的事。

秋芽身上不舒服惠明倒的确是早就知道了的,見狀心下雖有些詫異魏姑姑為何偏選了自己,但想想這會兒在外頭的禦前女司也的确就只有她和六安兩個,相較之下她的資歷還更老些,加之無論如何,上司已經開口吩咐了也沒有拒絕的道理,當下便只低頭應了一聲,等着下一盞菜上來時,便低頭進內,立到了賢妃娘娘,與信王瑞王的那一桌旁。

到了這個時候,上來的膳食便多盛着湯水盆蠱之類,惠明皆是添着十二分的小心呈上了桌案,倒也沒出什麽差錯,轉眼間十二盞菜式一一上罷,席間便也到了一半功夫,又該換成些瓜果茶點一類,供着各位主子閑聊守夜。

只是惠明這一邊卻是除了該有的碟盞外,還有單個的一盞素胎小瓷碗。

惠明愣了一愣,一旁的紅雲此刻上罷了陛下與皇後娘娘案上的小點,見狀便轉身上前從盤中接過,幫忙解釋一般的朝着賢妃娘娘屈膝道:“娘娘,您的紅燕窩。”

哦,原來這般的宴席之上,賢妃娘娘還單要了一味滋補的血燕?倒當真不愧是寵妃的氣派,惠明心下恍然,正待退後一步讓開地方,接着便看見紅雲将瓷碗朝她遞了過來。

雖說燕窩紅雲已經拿到了手裏,但到底不如惠明站的地方順手,再轉交給她遞上去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只是就在伸手的一瞬間,或許是在禦前幾十年裏生出的自覺,或許是紅雲面上一絲緊張,總之,一股子說不出是哪不對勁的直覺叫惠明莫名的猶疑了一下,朝紅雲伸出的雙手也有些猶疑一般忽的停了下來。

但已經遲了,放佛是察覺到了她的猶疑,紅雲面色一白,緊接着不待惠明反應,便幾乎是強迫般的将燕窩塞到了她的手裏。

惠明猛地一躲,指尖擦過瓷碗的碗壁,那盛滿了上等血燕燕窩的瓷碗便幹脆利落的掉到了地上。

越州瓷是出了名的輕薄輕巧,自然便也極不耐摔,伴着一聲清脆的聲響,燕窩四濺,甚至連賢妃娘娘的裙角上都沾上了點點嫣紅的痕跡。

在瓷碗脫手的瞬間,惠明的指尖一撚、便只滿手滑膩,當下眸光一縮,當機立斷只搶在紅雲之前便跪了下去。

還發燙的燕窩與碎裂的瓷片墊在惠明膝下隐隐作痛,可惠明此刻卻甚至都顧不得這些,心下除了恍然之後的後怕,餘光掃過在她身後跪下的紅雲,便只剩一陣陣的憤怒。

紅雲遞給她的一邊碗壁上沾了滑石粉,滑不粘手,若是她方才沒有停那一瞬,這燕窩,是合該她接過之後再脫落,到了那時,因為她已經接過,摔碎了只是她一個人的責任不提,更要緊的,是以她此刻的位置,若接過再摔,是極有可能将燕窩摔到賢妃娘娘身上的!

同樣是在禦前失手摔了東西,只是單純摔在地上,與将滾燙的湯水摔到了主子身上,這是有天壤之別的,單是前者,若是遇上了主子心情好或性情寬和,說不得不過就是罰幾個月銀子,可若是宮人失手燙傷了主子,那便是活活打個半死也不虧!

更莫提,賢妃娘娘是個什麽性情行事,滿宮裏無人不知!紅雲,不,應當說是魏姑姑,她們這一手,簡直是奔着她的性命去的!

立在窗下的蘇瑾見是惠明心下也是一緊,忍不住上前行了一步,卻在最後一刻控制自己生生的停了下來。

不行!蘇瑾的手心輕顫,卻不得不用僅有的理智勸誡着自己,當着這許多主子們的面,他決不能開口求情。無……無事,這樣大過節的日子,又并未傷人,想來當真陛下面前,賢妃娘娘也不會與她計較,至多不過是按着規矩,領幾板子罷了……他等下便去安置行刑的太監私下留手,只裝個樣子便也過去了。

惠明雖不知道一旁的蘇公公已在準備着去囑咐行刑太監留手,不過她禦前當差幾十年,對宮規都已明白的一清二楚,倒也明白這個這“錯處”至多受些皮肉之苦,要不了她的命,因此心內倒也算是冷靜。

雖說惠明心裏已恨不得将紅雲與魏氏活活打死,但她卻也知道,那滑石粉此刻早已融進了燕窩,當着主子們跟前,當真把這事鬧大了,紅雲又必定不會承認,這般大過節的日子裏,主子們沒人樂意聽她們兩個宮女相互攀扯争辯,說不定反而更是麻煩,因着這緣故,當下便只是恭敬認罪,只說是她大意失手。

“碎碎平安,也算好兆頭了。”的确如猜想的一樣,不過是衣角濺了些許點子,又是當着陛下的面,賢妃娘娘雖不知心下如何,面上也是一派寬和的神情,甚至還朝陛下帶笑說了一句吉祥話。

陛下也是不甚在意的一笑,擺了擺手,一盤的蘇瑾心下一松,便上前一步,行了一禮,打算将惠明紅雲都一并帶下去,按着“規矩”辦理。

誰知,方才才言笑晏晏的賢妃娘娘看見走過來的蘇瑾,卻似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忽的伸手攔住了蘇瑾,只看向了惠明,吩咐道:“你擡頭我瞧瞧。”

“哎,我說這聲兒聽着怎麽有點耳熟呢,原來是你。”看清楚惠明的五官後,賢妃娘娘頓了頓,面色便又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來,撇了一眼面色緊繃的蘇瑾,便只又看向陛下,無意閑聊一般的接着道:“臣妾也想起來了,說起來,這宮女,也不算外人呢!”

地上的惠明聞言心中一跳,手指死死的扣了地衣,心下便泛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不,不會,不過是些許傳言,賢妃娘娘就算聽聞了,也不會當着衆位主子的面說出來的……這不安的預感叫惠明緊緊的咬了下唇,心下卻還是存了些盼望,這是這般安慰着自己。

只不過轉眼間,賢妃娘娘那帶着幾分調笑的解釋便在這暖閣清晰的響了起來,粉碎了惠明心下的僥幸之心:“臣妾聽聞,這宮女,可是咱們蘇總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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