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胡子與奇男子
六、紅胡子與奇男子
三個月前的剿匪宣言上面列了一百二十一個通緝犯,三個月過去了,這一百二十一個人劃去了一半,卻又密密麻麻地添上了一百二十多人,加起來一共要小兩百人了。好些個軍官都專門分出個文員,隔幾天就重新抄一份名單。
除了添上的,還有些劃去了又重新描上的,薄紙上幾道紅墨幾道黑墨,這幾天是紅的,過幾天又黑了,命格太硬,怎麽也死不了。
程達尤金就是其中一位。
最早的那版剿匪宣言上,程達尤金是兩個人,一個叫程達,一個叫尤金。後來據說是弄錯了,程達尤金是一個人,這名字裏多出了一個字,可不知道多了哪個字,就姑且這麽稱呼,一版一版地傳下來。
和其他的土匪比起來,這個程達尤金是有些傳奇色彩。
據說他每次“活動”的時候都像猛獸一般怒吼,吼聲如狼似虎,瞪着血紅的雙眼,從來不會手軟。可是他的眼裏卻含着熱淚,與他對視,就好像看着這世上最悲慘的一雙眼睛。
據說他曾在一次行動中遭了埋伏,差點被炸死,所以耳朵不太好,才會發出那麽驚人的吼叫。有人在山裏見過他,說白天的時候他就坐在山頭上變成一尊石像,晚上才變回人形活動。還有人說他是山神虎怪附體,就是武松打死的那只,與人類有殺身之仇,要殺死九百九十九人才會歸山。也有人說他是老虎養大的,還沒有學會說人話。
有人說,他說的就是人話,他是在數鳥。他總是端着一杆雙筒獵槍,身上挂足了彈藥,打一槍數一只鳥。有時候他數錯了,自己跟自己生氣,就吼起來。還有人說,他的身邊有一只別人看不見的山神虎怪,他與那山神數的數不一致,吵了起來。可也有人說他們沒有吵,他們很平靜地在擡杠。
很多人在他的眼中見過淚光,卻沒有人見過他的眼淚落下,可能是他的眼眶太熱,淚還沒落就蒸發了,也可能是他的眼睛天生就是那麽悲傷,并不是發自內心的淚水,還有可能是見過他落淚的人都已經死了。
最開始的時候,他和他的同夥與其他的匪幫一樣,“活動”的時候頭上蒙着白麻布面罩。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好像就是從三個月前,忽然不戴了,每個人塗了一臉大紅胡子。
有的人與這紅胡子很相稱,顯得雙眼明亮,豪邁而威武。有的人塗着這紅胡,臉上五顏六色,十分吓人。更有一個人,本身留着個關公的美髯,上頭又糊一層張飛絡腮胡,排起輩分既不是二,也不是三,卻算了個小九九,是個六。
他們這一夥人,不僅有些傳奇,還有些瘋魔。
有一回他們在一座縣城裏潛伏了三天,就住在縣太爺的家裏。
他們進城的時候扮作商人,帶了幾箱子西洋的珠寶首飾服裝。為首的那個人穿了一套修身的米色西裝,戴着頂配套的禮帽,淡金的臉龐,神色有些慵懶疲态,眉目間透着和氣的笑。縣太爺見他文質彬彬,又有些官家大氣,總覺得親切。見了他帶來的寶貝,便更覺得親切,覺得這個人渾身上下都鍍着光輝,和他家堂內供着的菩薩一樣,便在家擺了好酒好肉招待。
那商人推說水土不服,身體抱恙,一開始是不願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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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太爺便親自登門,還帶着縣城裏有名的郎中。
商人便說,他這是老毛病,身邊常帶着一個留過洋學過醫的學生。那個學生一身淺灰色的呢子西裝,短發梳得整整齊齊,模樣是很清秀的。往那郎中身邊一站,就顯得那郎中十分佝偻猥瑣。
商人身邊還有一個保镖,上頭穿着白襯衫,下頭是馬褲長靴,腰裏別着家夥,靠在門口抽紙煙。袖口卷着,露出一截結實的手臂,兩腳各踏一節臺階,目光掃過衆人頭頂,縣太爺就覺得自己帶着這幾個家丁矮了一截。
這位縣太爺是有些奴性的,見了這三人非但不惱恨,反而覺得是觀音菩薩帶着金童玉女來度化他,非要将人請到家裏款待。
那商人為難地嘆了口氣,說:“不是我薄您的面子,只是我被土匪盯上了。土匪放了話,說是要我的命那。”
縣太爺大駭。
那商人拿出個沾着紅毛的令箭,箭頭浸過血,黑鐵泛着腥。他将令箭擺在桌上,便別過臉,好像一眼也不想看那東西。
縣太爺拿着箭看了看,臉上很關心地問,你如何招惹了紅胡子啊?
那商人道:“我帶的這些東西,他們跑一趟荒車便都有了,不稀罕的。只是我這還有一樣東西。”說完從箱子裏拿出一個錦盒,裏面用紅綢裹着一只白玉如意,精雕細琢一幅瓊島春雲景。
縣太爺臉貼過去,眼睛直了,忍不住貼上玉身,細膩溫潤得連他的心肝都随着雲卷起來。
商人收起玉,又放回箱子裏去。
縣太爺眼睛追着他,恨不得也鑽進箱子。
商人慢悠悠地說:“我在北邊有一脈旁親,原本在宮裏頭當差。”後面的話不用說,縣太爺已經笑着點頭,曉得、曉得。
商人又說:“這東西算不得什麽,北邊有的是,随手送人的。只是那紅胡子沒見過市面,偏偏盯上這個。不瞞您說,我這一身的不痛快,都是被這東西害的。”
他說得很凄慘,真叫人同情。對于這些每天活在土匪威脅中的人來說,很能引起共鳴。
縣太爺很氣憤,罵這幫土匪目無王法,又勸說商人住到他家去。指指門口,說你的人再有本事,抵不過人多勢衆啊。
商人仍是搖頭,說哪能給您添禍呢。
縣太爺不高興了,說我好歹是個官,高牆大院有人手有家夥,還能怕幾個毛賊?
聽他這麽說,他身後的師爺有些詫異,臉上有些猶豫。可是話已出口,那商人莞爾一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玉如意還請您笑納。”
縣太爺笑得看不見眼,好說、好說。就連師爺都眼睛一翻,哪還猶豫。也罷,值了。
縣太爺家整裝戒備,借着抵禦土匪的名頭搜刮了一圈百姓,可這土匪也不是說來就來,家丁小子們整夜不能合眼,老爺們的日子卻依舊雲霧缭繞逍遙快活。
到了第三天晚上,縣太爺卧在炕上,擺弄着他珍藏的一套象牙的煙具,玉葫蘆瑪瑙嘴,燈光下染着一層迷迷蒙蒙的光。他親手攆着釺子滾了一個煙泡,遞給卧在另一頭的商人。商人眯着眼瞥了瞥那煙杆,接過來含在嘴裏,閉上眼睛,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過一會吐出一縷煙,眉毛舒展開來。
縣太爺笑着湊上去:“怎麽樣,身上舒服點了?”
商人閉着眼緩緩點點頭,突然他猛地抽搐一下,捂着嘴咳嗽一陣。他身邊的那個學生趕緊撫着他的背,輕聲詢問:“哥哥?”
縣太爺嘿嘿笑着:“慢點抽,慢點抽。”瞭一眼倆人,心說,嘿,還叫哥哥。又說,“等會咱們去酒樓。今有幾位官爺來了,你跟我一塊去見見,逮着機會讓他們給你做個主。”
商人剛咳過,臉上有些透紅,眯着眼睛厭煩地說:“什麽官爺呀?我的事能管嗎?”
“這回是從西邊來的六位太保,還真沒準能管事。”
商人“嗯”了一聲,打起些精神,說:“那就去吧。”
縣太爺剛一走,那商人便從炕上起來,看不出一絲虛弱無力的樣子,明亮的眼中映着燈光。他從箱子裏拿出一個青黑的舊軟皮槍套,拇指撫了撫扣上的一顆紅珊瑚珠,又拔出槍來查了查,裝回去別在腰上。
等到了酒樓,站在樓前的一排紅燈籠下面,他又換上那副溫文爾雅,大病初愈的樣子。
守衛看見他和他的保镖帶着槍,不放進去。縣太爺過來解圍,身後還跟了位軍爺。
縣太爺說:“我這位朋友,實在是有難言之隐,不得不防身。”又簡單将事情一說,瞞去了玉如意那一節。商人遞過令箭。官爺拿在手裏看了看,嗤笑一聲,很是不屑,揮了揮手,放他們進去。只是吃飯的時候,将兩人的槍收在了一邊。
商人、縣太爺和六位軍爺坐了一桌吃飯,擺上了小縣城裏最好的酒菜。對軍爺來說,雖不是什麽山珍美味,可行軍多時,能吃上這麽一頓也不容易,便敞開懷,推杯換盞。酒過三巡,見那商人沒怎麽動筷子,坐在他身邊的軍官便問:“兄臺啊,你為什麽不吃呢?”
商人為難地嘆了口氣,說道:“不是我薄諸位軍爺面子,我原本也是個貪杯的人啊。只是自從被紅胡子盯上,不堪滋擾,身體大不如前,實在不敢放縱。”他說的情真意切,對那些同樣受着土匪滋擾又無酒不歡的人來說格外受用。
那位軍爺就說了:“兄臺,這事包在我們身上,一定幫你出這口氣。”
商人站起身,以茶代酒敬了一圈。
那商人的保镖借口出門解手,自柴房抻了一條很長的撚,等他回到酒桌旁,就聽見外頭有人喊着火,也有人喊紅胡子來啦。
這一喊唬得那商人筷子掉在地上,低頭去撿時又險些摔在地上。
他邊上那位軍爺扶了他一把,點了在座的三位軍爺出去瞧。三個人剛出了門,便傳來幾聲悶響。另外幾個人覺得不對勁,剛要拔槍,就聽見那位坐着的軍爺喝道:“都別動!”
桌上那把切羊腿的刀,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商人的手裏,此刻正頂在那位軍爺的耳後。商人的眼睛恢複了明亮,沒有一絲害怕,直直地盯着軍爺的眼睛。那軍爺的一只手仍扶着他,他瞥了一眼,刀子推了推,軍爺自覺放了手。
商人身邊的學生和保镖熟練地綁住了衆人的手,收了他們的槍。
外頭傳來一陣陣獅吼狼嚎,馬鳴犬吠,此起彼伏,伴随着長長短短的槍聲,紛亂的馬蹄聲、車輪響,間隔着倒塌的聲響、破碎的聲響、各式各樣的聲響。屋裏的三個人圍坐在桌旁,什麽也不做,就聽着外頭的奏鳴曲。商人取回了他自己的槍,默默地摩挲着槍套若有所思。
他們眼前的桌子忽然抖了起來,一看是昏厥的縣太爺醒了過來,趴在地上,帶着桌子一起抽搐個沒完,好像大煙瘾犯了一樣。那保镖瞥了一眼,咂吧一下嘴,抄起切羊腿的刀子,一把插在縣太爺的屁股上。
縣太爺仿佛還沒感到疼,從夢中驚醒一般,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另外兩人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聽他心平氣和地對着縣太爺解釋:“你和我的确無冤無仇。只是你腦子裏有過龌龊的念頭,惹着我了。”
另外兩人瞥了他一眼,轉過頭去。
不一會有人一腳踹開了門,來人人高馬大,貼一臉大紅胡子,見着那商人,幾步走來跟前,喜道:“二哥!”身後又跟着幾個貼紅胡子的弟兄,将地上綁着的三個太保押走。
被稱作“二哥”的商人随着衆人出了酒樓。他身上似乎的确有些不便,即使已經恢複了神色,行動卻依舊慢條斯理,上馬的時候要人托一下。
傳說中的程達尤金渾身是血,帶領着紅胡子小弟們,鬼哭狼嚎一般地拜訪了縣太爺的家,将他的家財散光,幫他做足了一輩子的善事。
那一夜,紅胡子綁了楊林的六位太保,向着全天下遞了個公開的片子給楊林。
也是自那一夜,紅胡子就好像蒲公英播種一般,随着春風撒遍了各地。
漠北邊境有一夥紅胡子,抵抗外蒙古和俄國人,據說他們的首領還是個毛孩子,根本長不出胡子。沿海的“水上花”都是女子,也都貼着紅胡子。
賣胭脂和紅染料的商人都借機發了一筆財,後來官兵查的嚴,生意才淡了下來。
紅胡子們打着“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旗號,很受百姓的愛戴。更有地方的鄉親,“幫客來了,箪食壺漿。軍隊來了,錯指道路。”
不僅如此,據說有些紅胡子也和一些地方勢力有聯系。有一回楊林集中兵力,将他們追得窮途末路,他們曾藏身太原和北平兩處。
楊林的那六位太保一位也沒有贖回來 。
有的受不住山裏艱苦的條件,匪幫遷移的時候病倒在半路上,被裹着席子丢進初春冰冷的河水裏。也有心裏受不住折磨,夢裏忽然發了瘋,被驚醒的匪徒錯手開槍打死了。有走背運的,官兵圍剿時死在亂槍中的,也有幸運的,睡了一覺就再也沒有醒來的。
紅胡子在山中等待贖金的時候,楊林的另外六位太保卻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搭上了性命,他們炙手可熱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剿匪宣言上的名字,好像那六位太保才是通緝犯似的。
他們有的中了埋伏,死在了剿匪的戰場上。有的在酒館裏被綁架了,綁匪冒充紅胡子去找楊林讨贖金,被惱羞成怒的官兵殺死,而這位太保也被綁匪的同夥撕票了。也有的被暗殺了,匪徒割了他的首級獻給紅胡子,要求加入他們。
據說的确有人通過這種方式成功地見到了最初那夥紅胡子的首領。
來投奔紅胡子的人被蒙着眼睛,帶到深山裏的一座破廟,摘下面罩,面前除了幾尊歪倒的神仙像,還站着五個會動的神仙。
藍臉神仙額頂冒着神火,皺着眉頭,一個一個地審視他們的臉。
紅臉的關老爺捋着長須,走到他們身邊,用根竹棍敲他們肩肘。
白臉的年紀最輕,繞到他們身後,捏着樹枝檢查他們手。
綠臉的是唯一留着紅胡子的,站在他們面前問話,聲音大得吓人。他的問題只有一個,你與楊林有什麽仇?
最後的那個淡金臉龐的人與其他幾人相比,神色柔和許多,偶爾會露出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只是當投奔的人回答完問題,紅胡子說要槍斃他們的時候,他會有些遺憾地輕輕點點頭。
來投奔的人大多也是有些閱歷的,聽見紅胡子說槍斃的時候,還都很鎮定,知道是吓唬他們。可當這個溫文爾雅的男子也說要槍斃他們時,看他臉上的悲憫那麽真誠,就覺得事情是真的。
這時他們被重新蒙上面罩帶走,硬冷的槍頭貼着面罩抵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的反應各不相同,有些腿軟的,也有不服氣的,擰着身子不肯順從,鼻子裏好像馬兒打響鼻那樣短促地出氣,這樣的人就會留下來。
紅胡子的首領是有個分寸的聰明人,他知道什麽時候該打,什麽時候該談。所以當楊林的十二個太保只剩下最後一個活着的時候,他覺得是時候和楊林談一談了。
謝映登看到這,手裏的書突然被抽走了,他仍沉浸在書中,臉上有些迷茫地望着王伯當。
王伯當看看封皮,書名叫做《亡命之徒》,是《江洋大盜》的續作,出自同一個作者。翻了幾頁,李密編故事有些才華,寫得玄乎其玄,只是一介書生,總是欠了些江湖情懷。尤其裏面生擒六位太保那段,說他用切羊腿的刀紮縣太爺的屁股,實在有失風度,讓他有些惱怒。好在破廟那段沒有給他安個五顏六色的臉譜,稍微有些寬慰。
他放下書,低頭看謝映登已經靠在他的身上睡着了,便熄了燈,相擁而眠。
這一天風和日麗,春暖花開,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争相綻放。
程咬金拎着兩壺酒,坐在一個山坡上,從那能看見三個月前他們劫火車時遭遇埋伏的地方。如今那裏已經被山花覆蓋,偶爾有些翻起的土地,才顯出戰鬥的痕跡。每當他們的活動又經過這片地區,他便在這個山頭坐上一天半天,一動不動地望着下面的那片樹林。
他的背影逆着光,與青藍的山線連成一體,好像山頭上的一塊大石。
除了酒醉和夢裏的時候,尤老七這名字他只提過一次。
那個時候秦叔寶繞了幾條路才在這個山頭找到他,他就和現在一樣,一動不動地望着山下。他面前擺了兩碗酒,一碗喝幹了,一碗滿着。
秦叔寶在他身邊坐下來,點了根紙煙,架在滿着的酒碗邊。
程咬金沒說話,伸過手來把煙掐滅了。
秦叔寶也不說話,同他一塊望着山下。
過了一會程咬金才說:“二哥,我這碗酒不是給老七的。”
秦叔寶側過頭來看着他。
只聽他說:“這碗酒是敬給這塊地的。尤老七說啊,世上這麽亂,是因為這塊地它不行了,養活不了那麽多人,才會你搶我,我搶你。要是我把那些個占地方的人給除去了,剩下該留下的人,你說這塊地,它能不能好一點?我就是來問一問它。”
秦叔寶望着那酒碗:“那這大地,它是怎麽說的?”
“它說啊,我先得殺九百九十九個多餘的人,它才告訴我。”
秦叔寶點了點頭。
“這煙啊酒啊,尤老七都接不着。他也不抽,原來他都用煙鬥。”程咬金好像一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似的“咳”了一聲,“反正他接不着。”忽然又神神秘秘地說,“二哥,我不信。”
“你不信什麽?”
“你說這一個大活人,我一閉眼,一睜眼,就能沒了?連個渣都沒剩下?”程咬金搖着頭,“要麽,他就沒來過這世上。要麽,他就是有事,上哪辦事去了。”
秦叔寶垂下眼,目光閃爍,又點點頭。
“尤老七是個明白人,他得去辦些明白人辦的事,等他辦完了,我這邊也完事了,我倆啊,還能遇上,嘿。”
他最後的話帶着點笑音,秦叔寶垂下頭,再點了點。
晚風輕輕地吹送,傳來隔壁山頭牧羊人斷腸的山歌,長長一聲“啊喲”,山間蜿蜒回蕩,好像傳去了天邊,唱不到頭。
山路轉(呀麽轉)彎彎(哎喲)盤上(那個)雲尖兒喲
雲兒轉(呀麽轉)飄飄(哎喲)繞上(那個)天盡頭
嶶山嗬(呀麽哎)青青(哎喲)沂水(那個)嘩啦啦流
親人哎(呀麽哎)你哎(哎喲)埋在(那個)土磕溝
仰個脖兒(呀麽喲)喝上(哎呀)一口(那個)家鄉酒
馬鞭兒(呀麽喲)一甩(哎喲)千裏(那個)路不歸喲
等俺來(呀麽來)黃泉(哎喲)路上(那個)一道走
來生再(呀麽愛)比翼(哎喲)雙飛(那個)上枝頭
《亡命之徒》上說,楊林被刺殺的那個夜晚下着小雨,乍暖還寒時,冷到骨頭縫裏。一群暴徒偷襲了營房,楊林調兵過去,才發現他們敵人是聲東擊西,而他已身陷囹圄。連月來的作戰讓他身心疲憊,喪子之痛也在不斷折磨着他,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越發的明顯,尤其在這樣冰冷的夜晚,每一處關節都好像生了鏽一般難受。
他不知道眼前這夥紅胡子與最初的那一夥是不是同一幫人,他們的名字有沒有出現在剿匪宣言上。這些似乎都不是很重要,卻是他最先想到的。
他很憤怒,這些所謂的正義之士,于內不耕作,于外不禦夷,無知無畏,實在是一群烏合之衆。自稱“義匪”,真是荒謬,既為“匪”,何來的“義”,無非是搶奪他人之財,滿足自我之需。
他狠狠地哼了一聲。
電路被匪徒們掐斷了,屋裏只有忽明忽暗的燭火,和雨水打在玻璃上反射的道道白光。面前的那個人沉穩地坐着,似乎在審視他。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看得到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似曾相識。
楊林咬了咬牙,說道:“我只問你,我的大太保,他是不是還活着?”
那人沒有回答,他身邊的另一個大紅胡子開口道:“你有話要對他說嗎?”
楊林說:“我只問你,他人在何處?”
大紅胡子哈哈一笑:“楊林啊,你真是老糊塗了。你有話對你的大太保說,可你說了,他也聽不着。你的這些話呢,要麽你忍着,要麽你對爺爺我說,你說這滋味好不好受啊?”他湊到楊林的眼前,讓楊林看清他那張可怖的臉,還有那雙血紅的眼中滿含的淚光。
他說:“楊林啊,我也有話要對我的親人說,只是我這話要麽忍着,要麽讓你幫我帶過去,你說我這滋味好不好受啊?”他給手上的槍上了膛,嘆了口氣,“我啊,可不大忍得住,還是你幫我帶話吧。你就跟他說,我懂了,路就這麽一條,地方就這麽大,走得人太多,得趕幾個出去,騰點地方。”
秦叔寶在死去的楊林對面坐了一會,看着這個到死都顯得很硬朗的老人,這個他用了大半青春時光去憎恨的殺父仇人。他想,從今以後,他的心中就沒有這個人了。時光再也追不回,突然間失去了憑借的仇恨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個空洞。
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天邊有一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