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可愧我想保你的殘生也是不能”
十、“可愧我想保你的殘生也是不能”
這一場秋雨連下了幾天,中秋節這一天終于放晴了。日朗天高秋風送爽 ,可吹在秦叔寶的身上,他就有點扛不住了,明面上他是大病初愈,暗地裏剛戒了煙,身子虛,便多添了一件衣裳。
他看羅成正往身上套夏天的薄襯衫,就想幫他也找一件,拉開櫃子,只有幾件自己的衣物,環顧了一圈,臺面上只有一盞銅的燭燈和一對瓷茶缸。自從那次他瘾上了頭,打碎了玻璃臺燈砸得羅成滿胳膊是血之後,屋裏的東西就都移出去了。他找不到,便問羅成:“你的東西在哪呢?”
羅成從櫃子頂上拿下一個行李箱,從裏面抽了件毛背心。箱子裏東西擺的整齊,叔寶看了兩眼,沒說什麽,只低頭幫他放下卷起的袖子。
那一夜的噩夢仿佛将兩個人的角色颠倒過來,想問而又不敢問的人換成了秦叔寶,像個等着裁決的犯人,等着羅成不知何時來跟他告別。
他摸到羅成小臂上的刮傷和齒痕,有些還有印象,有些叔寶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弄上去的,他仔細地看着那些傷疤,說:“你一和我在一起就會受傷。”
可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這後半句話就沉在了心裏。
然後他聽見羅成說:“可我想和你在一起。”
秦叔寶有些恍惚,抓着羅成的手用上了力。
羅成窩在他的項窩悶悶地說:“你在夢裏喊我的名字,叫我別走。”
秦叔寶認命地嘆了口氣,眼望着窗外的秋色,将羅成抱緊了:“嗯,別走。”
羅成仍窩在他的項窩,悶悶地“嗯”了一聲。
吃過午飯,程咬金就提議上街逛逛,買點吃的玩的晚上回來賞月。
徐懋功附議道:“鄭州這個地方不大,可四通八達,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雲集,街市上有不少新鮮的行當,是有些熱鬧瞧瞧。”
羅成也說:“表哥躺了這麽多天,也該出門走一走,正好帶着秦用一塊去玩玩。”
秦叔寶看衆人興致勃勃,便同意了。羅成和北平的其他人因為劉黑闼的關系,不方便在城裏走動,秦叔寶想起他最近晚上守着自己睡不好,囑咐他好好地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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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外停着幾輛黃包車,秦叔寶抱着秦用坐一輛,魏征和徐懋功坐一輛,程咬金和單雄信各乘了一輛,四輛車晃悠悠地往老墳崗去,遠遠就看見廣場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程咬金鼻子尖,猛吸了兩口氣,就隔着車沖秦用喊:“娃娃,你中午吃飽了沒有?”
拉車的師傅趕緊把這兩輛車往一塊湊。
秦用在北平熏陶了半年,比以前機靈多了,大聲答道:“沒有!”
程咬金問:“還想吃點啥?”
秦用想了想,說:“啥好吃吃啥。”
這話說得程咬金和秦叔寶都是一樂,倆人對看一眼,程咬金說:“二哥,這都是你那表弟教的吧。這娃娃以前哪會說這話啊。”
叔寶笑着摸摸秦用的頭:“孩子說的是實話,可不就是什麽好吃吃什麽嗎。”
“嘿,我算是明白你那表弟怎麽是這麽個性子了。”他看着秦叔寶說,“都是給這麽糊弄出來的。”
“這不是糊弄,你養個孩子就知道了。”
程咬金搖頭:“沒養過孩子我也知道。你光教他說漂亮話,不教他怎麽說心坎裏的話,他聰明是聰明,可心裏頭不熱乎,心一冷,這人就獨。娃娃,”轉過臉看着秦用說,“你就說你愛吃什麽。”
這邊程咬金和秦用數着水煎包、豆腐腦、火燒、燴面、麻花,一邊的秦叔寶已經沒在聽了。他默默地思考着程咬金剛才的話,他知道那只是随口的一句感慨,并非真的将北平府少保爺的性格缺陷歸罪于他的頭上,也歸罪不到,卻仍感到有些悲哀,還有一些慶幸。悲哀的是如今已經沒有北平的高牆闊院來支撐羅成的這份“獨”,慶幸的是在這份“獨”面前,自己是個例外。
幾個人從黃包車上下來,混入了人群之中。
程咬金和秦用走在前頭找賣豆腐腦的攤子,二人在賣麻花馓子的板車前徘徊糾結了一會,嚴肅地讨論着什麽。
秦叔寶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挨着攤地看上一眼。有一個賣泥人的,木板上擺着一排兔兒爺。他想起以前在北平過中秋節,這太陰君只有女孩才祭拜,羅成不聽話,覺得喜歡就買回了家,結果挨了一頓板子。
叔寶挑了一只買下,兔兒爺身騎白馬,素衣羅袍銀甲白裘,雪白的臉蛋上塗着淡淡的胭脂,俊秀又威武。
“爹爹!”秦用跑過來拉着他的手往前帶。
程咬金在前面的茶社坐着,腿往旁邊板凳上一搭,眼睛一瞪,就占了幾個人的座位。
衆人落座,最後過來的單雄信卻沒地方坐了,叔寶要站起來給他讓座,被衆人按住了。
單雄信也按着他:“二哥你坐,這河南墜子我不愛聽,我逛逛別的去。”
程咬金過意不去,就給他往一邊指:“老五,诶,你看那邊有個理發的,你胡子忒長了,正好刮刮去。”
單雄信摸了摸下巴,心想也行,就過去了。
衆人點了壺菊花茶,幾碟瓜子花生芝麻糖,等着開場。賣冰糖梨的老頭推着小車吆喝着路過,秦用羨慕地看了兩眼,悶頭喝了口菊花茶。一擡頭又看見烤白薯的漢子拉着大鐵桶經過,趕緊把頭往碗裏埋,一碗茶見底了,就啃着茶碗的邊。
程咬金伸手把茶碗從他的下巴那抽出來,拉着他的手站起身,一大一小奔着小吃去了。
秦叔寶夾在了魏征和徐懋功之間。這兩人剛才在黃包車上就一直嘀咕着什麽,此時眼神一對,都轉過來望着秦叔寶。叔寶一看這個架勢,知道是有正事要說了。
果然,徐懋功道:“北平這些人有什麽打算,二哥知道了麽?”
秦叔寶答:“十二位棋牌官要去山西投李淵的軍隊。”
“羅成老弟呢?”
叔寶嘆了口氣:“他怎麽去啊?畢竟他原本是北平的少保,那是少帥的級別。他去了山西,做什麽職位都不合适。職位高了,一來軍內不能服人,二來要是劉黑闼不依不饒,借這個由頭找麻煩,李淵正在休養生息,一定不願意見到這個局面,到時候羅成的處境就為難了。如果職位低了,”他頓了頓,“多委屈他啊。”
徐懋功點點頭,道:“那羅成老弟有什麽打算?”
秦叔寶盯着眼前的茶壺沉默了一會,道:“他說他要去廣州念軍校。”
“這麽說來,羅成還是有心報仇。”
魏征道:“他沒了北平這塊根基,上軍校從頭來過,要報仇,機會可是渺渺茫茫,不知要搭上多少時光啊。”
秦叔寶說:“所以我想徇個私,把他留在我身邊。”
魏征和徐懋功一聽,都沒搭話。
叔寶便問:“怎麽?”
徐懋功沒回答,只問:“二哥在山西養傷這段時間,覺得那邊如何?”
叔寶道:“李淵掌權之後,一邊征兵,一邊在興水利,辦農工業和織造業,建了太原兵工廠,還有火藥廠,糧食彈藥都很充足,再加上山西這個深入的位置,以守代攻,是可以立得住腳。”
徐懋功說:“二哥,實話實說,兄弟們現在雖然不愁,可不能打一輩子劫,總得找個安身立命的去處。走天今天這一步,也就兩個選擇,要麽做回老百姓,要麽投軍。老六已經帶着人回五柳莊了,伯當和小謝去了北平,聽說在以寫作為生,估計也不會回來了。剩下的兄弟們沒田沒地,沒念過書,也沒做過生意,除了投軍,沒有什麽選擇了。”
魏征接口道:“原本北平是個去處,現在去不了了。若往南去,路途遙遠,水土不服,人生地不熟,總不如去山西穩妥。”
秦叔寶皺眉道:“可是要投李淵,先不說羅成,五弟可就不肯啊。”
徐懋功一擺手打斷了他,說:“肯不肯我們等等再說,先說我們投軍這件事。我們與李家雖然有二哥的這一層關系,但畢竟不是正規軍隊,平時閑散慣了,不守規矩,如果把我們四散在幾個營裏,大夥過得都不痛快。而北平的十二位棋牌官都是受過正規訓練的軍人,可他們就十二個人,沒有兵,也沒有二哥這層關系。他們去投軍,多半也會分散在各營。如果我們兩邊合并,成立一個獨立的連隊,我們帶着山裏的幫衆去投軍,他們就沒有理由來拆分我們了。二哥生病這段時間,這話我也和羅成老弟說過,他的意思是看二哥的安排。”
秦叔寶在山西的時候,李世民就幾次暗示他來投軍。只是他想起單老五的悲憤,就無論如何也不能應承這件事。後來他單獨來見羅成和十二棋牌官的時候,也想過結社整編的事情。可十二棋牌官也是要去投李淵,這合并的念頭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徐懋功将這兩件事一串,說得字字在理,可他心裏這杆秤就是擺不正,一頭是二賢莊的仇和一個單老五,另一頭是幾百個幫衆的将來。他心裏明白得很,卻好像有什麽卡在脖頸上,點不了這個頭。
又一想,若是收了編,李淵一輩子不去打劉黑闼,羅成的家仇就一輩子報不了,那他還肯不肯跟着自己。
他擡起頭,看見白雲流動,大雁南飛,嘆了口氣說:“容我再想一想。”
臺上絲弦起鼓箭敲,唱的是一出《劍閣聞鈴》。好一個萬種凄涼千般寂寞的唐明皇,一聲聲如泣如訴唱去那馬嵬坡。
衆人聽那歌者調高勁足,韻味濃郁,便不再說話,留心聽着。
“衆三軍何仇何恨和卿作對,可愧我想保你的殘生也是不能”,這一句直鑽進秦叔寶心中,聽得他心裏空落落的一陣凄涼。
程咬金和秦用逛回來的時候,一個拎着兩壇桂花酒,一個舉着好幾疊的月餅盒,手裏還撚了一只大金魚風筝。魏征買了些藥和茶葉,空出來的一只手幫秦用拿月餅,徐懋功買了幾包芋頭,單雄信拎了幾條鯉魚。
回去的路上秦叔寶走在單雄信身邊,左思右想,終于還是開了口:“五弟。”
“二哥。”單雄信臉上帶着微笑,他剛刮了胡子,清清爽爽的,他的笑也是清清爽爽的。
叔寶看着他的笑,想說的話就有些吞吞吐吐,只好錯開目光,看看他手裏的魚,說:“這幾條魚要怎麽做啊?”
“做個蘇三魚吧,我記得以前在二賢莊,二哥說喜歡吃。”
叔寶想起舊事,也笑了笑。
單雄信說:“就是不知道這鄭州的廚子做不做得出二賢莊的味道來。”
“有魚吃已經是福氣了,就別挑嘴啦。”
“話雖這麽說,可一到節日,我就忍不住想啊。”
“五弟啊,”叔寶斂了斂神色,“二賢莊的事,我一直想和你談一談,來鄭州以後就一直沒有機會。”
“那天晚上二哥在樹林裏說的話我都記得。你現在要說的話,也都是那個意思?”
叔寶張了張嘴,說是也不行,說不是也不行,只好問:“那你是怎麽想的?”
單雄信說:“二哥啊,今天是中秋節,是全家團聚的日子,可是因為李淵,我已經沒有家人了。”
秦叔寶聽得難受,便沉默不語。
只聽單雄信又說:“二哥,我以前就說過,你要是有了好的去處,就去吧。要是兄弟們都有了好去處,就都去,我心裏不會為了這個疙疙瘩瘩。只是要我也去,我是不會去的。”
他說得不留餘地,秦叔寶啞口無言,二人對望一眼,彼此的意思都明白,各自都攢了些脾氣。
單雄信記得魏征的叮囑,二哥這一回新傷舊病趕在了一塊,若養得不仔細,動氣傷身,惹了痫症就不好了。只恨自己笨口笨舌,不會迂回說話,半天擠出一句:“二哥,我不想讓你為難。”
叔寶皺了皺眉,道:“這事還沒有定,我再想想。”頓了頓,“你也再想想。”
單雄信不會騙人,更不會自欺欺人,還想要說什麽,見秦叔寶正過臉來看着他,這張臉比幾個月前受傷的時候消瘦了不少,更比幾年前在二賢莊的時候憔悴得多,就咬了咬牙,把話忍回去了。
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紅門院子,院子裏靜悄悄的,人都還在睡午覺。秦叔寶輕手輕腳地往屋裏走,想悄悄把兔子泥人放在羅成的枕邊。推門一看,屋裏沒人。他下意識就擡頭看衣櫃頂上,行李箱沒了,只覺得腦中轟轟地響,耳邊一陣尖利的嘯鳴。
他捂着耳朵,忍着耳鳴,從枕頭下面抽出配槍就往外跑,踢開白顯道等人的房門,裏面也是空空如也,就什麽也顧不上就往院外面跑。
衆人聽見動靜,出來一看北平的人沒了,也都大吃一驚,跟着叔寶一塊追。
飛奔了一陣,秦叔寶就覺得腿腳有些軟,喘得厲害。這時程咬金趕上來,不知從哪拖來一輛板車,單雄信從後面推着,倆人一塊沖他喊:“二哥,你坐上來。”
秦叔寶一咬牙,撐着板車的邊躍上去,程咬金單雄信一個拉着一個推着,向火車站跑。
秦叔寶起初還很慌,聽着心髒通通地狂跳,頭皮腫脹四肢發麻,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大不如前了,生怕還沒到車站就暈死過去。等這股酸麻勁過去,呼吸漸漸平順了,心裏也就慢慢冷靜下來,打定了主意。他原本害怕羅成會離開,總是自問羅成要是走了怎麽辦,如今真的不辭而別,反而讓他豁然間明白了。
他摩挲着腰裏的舊槍套,心想,羅成走了,他就去把他追回來,他去廣州就追到廣州,去北平就追到北平。羅成是他唯一的親人,也承載了他全部的愛情,他只應該用他所有的堅強和力量去保護他,不應該縮在一個夢裏擔驚受怕。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一個出口。想要報仇也好,想要幸福的人生也好,總要兩個人在一起,才有意義。
離車站還有兩個街口的時候,前方傳來了槍聲,接着幾聲尖叫,人們向四面八方奔逃竄,兩旁店鋪迅速地關門。程咬金和單雄信停了車,秦叔寶跳下來,三個人貼着路邊逆着人流向槍聲接近。
不遠處的路口跑出一個人,身材瘦高,腳步踉跄,白色的襯衫外面罩了件米色的毛背心,映得身上的血跡格外醒目。
秦叔寶呼吸一滞,趕忙扶了一下牆。
就這麽一瞬間,對街響起引擎的轟鳴,一輛車向着那人直沖過去。
秦叔寶大叫了一聲“羅成”,腦子裏一片空白。
眼看着羅成身邊蹿出一個人,撲倒他滾到一旁,又有幾個人從街裏奔出來對着汽車開槍,車撞進街邊的商店裏。秦叔寶猛地回過神,撥開瘋狂的人群沖到羅成身邊。
羅成的臉色慘白,疼出了冷汗。秦叔寶摸摸他的臉,意外的沒有顯得張皇失措,反而冷靜地檢查他的傷口。他的後腰被人捅了一刀,好在他反應得快,手擋了一下,沒有傷得太深,肩膀上的槍傷也沒有傷到要害,盡快止血就沒有性命危險。
張公瑾和白顯道已經撕了衣服,手腳麻利地包紮傷口。史大奈剛才抱着羅成滾地,撞得嘴裏出了點血,啐了一口說:“少保,我們跟着你,不走了!”
秦叔寶脫了外衣罩在羅成身上,扶着他混在人群中走,手緊緊地握着他的手。
羅成身子靠着他,聲音很虛弱:“表哥,你放心……”
“別說話。”秦叔寶打斷他的話,雙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程咬金和單雄信将板車推到巷子拐角,讓羅成躺在上面,輪流推着他往紅門院子走。
事情就由白顯道來解釋。原來羅成并沒有要走,只是來送北平的十二位棋牌官上火車,跟他們道個別。十二個人上了車,商量了一下,都不想走,就下了車,正趕上劉黑闼派來的人刺殺羅成。他們怕紅門院子已經暴露,叫杜文忠帶了一半人先趕回去看看。
秦叔寶一路握着羅成的手,心中一步一步的算着,回去先燒熱水、清理傷口、上藥、縫針,怎麽分神,怎麽止疼,怎麽補身子,怎麽修養,腦中滿滿地容不下別的事,所有的疑問都抛到身後。
衆人謹慎地往回走,确認沒有人跟蹤才走近,看見徐懋功臉色慘淡地站在巷口,見他們來了轉身便走。程咬金納悶地喊了一聲“老道”,也沒有聽到回應。
院門外,牆上也有血,地上有血,門上有,門檻上也有。北平的幾個人拿草席卷了幾俱屍體,一個接一個地向院外拖,席子邊上露出了屍體的衣服,和在火車站襲擊他們的人打扮很相似。
北平的其餘幾個人将板車擡進院子,都有些傻眼。
徐懋功背對着他們站着,杜文忠抱着個孩子坐在正屋前的臺階上,魏征在他邊上滿臉是淚。程咬金和單雄信快走兩步過去,秦叔寶跟在他們後面走。
程咬金趕緊倒退了兩步回來,攔着秦叔寶,輕聲在他耳邊說:“二哥,別看。”
秦叔寶不聽,用力推着程咬金,眼睛直盯着臺階上的幾個人。
程咬金搖着頭,也用上力氣擋着不讓他過去:“別看了。”
秦叔寶推不過他,抓着他衣服渾身發顫:“你讓我看一眼,讓我看一眼。”聲音也顫起來。他從人縫中已經看見,小秦用圓鼓鼓的額頭上面多了一個槍洞。
魏征嗚咽着說:“他聽見敲門以為是你們回來了,跑着去開門……”
羅成也從車上下來,慢慢地走到衆人身後,他個子高,不需要走得很近就能看見,一看見,就直愣愣地站住,一步也邁不動了。
杜文忠擡頭向他說:“少保,我們來晚了一步。”
秦叔寶回頭抓着羅成的手,帶着他的手也顫起來。他眼中一片模糊,看不清楚羅成的表情,只有他身上一塊一塊的血紅,他說:“你快躺着去,我給你止血。”
魏征擦擦眼淚,起身去準備藥箱。
羅成一直沒說話,這個時候忽然開口道:“表哥,這裏已經暴露了,我們得趕快走。”又轉頭對徐懋功說:“徐三哥,你以前說的合兵,我同意。但我有一個要求,我要在北平境內劫一趟車。”
他話一出口,衆人都停下來看着他,看看徐懋功,又看看秦叔寶。
叔寶握着他的手,分不清是誰在一下一下地發抖,咬咬牙說:“好。”
當下衆人各自行動,收拾行李,置辦車馬,處理屍體。
秦叔寶與魏征給羅成治傷。他所設想的許多步驟都不得不省去,只剩下些簡單粗暴而有效的步驟。他一直不停地給羅成擦冷汗,浸濕了好幾塊布。
聽見外面叫,叔寶出去一看,衆人買了口棺材,将秦用的屍體放在裏面,周圍擺着些月餅芋頭,身上蓋着金魚風筝。
秦叔寶一直在心裏告訴自己,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悲傷,要趕緊離開這裏。他快步走過去,麻木地撫上棺木,用力地一推,卻沒有推動,一陣胸悶,頭暈眼花,幾乎趴在了棺材上。
“表哥。”羅成靠在門框上,纏了半身的紗布,吊起一只手,眼睛直望着棺木裏的娃娃,若有所思地說,“我們不能讓他白死。”
叔寶點了點頭,咬牙提了一口氣,合上了棺蓋。
衆人馬不停蹄地趕路,晚上的時候到達了荒崗裏的一處駐點,十分的疲憊,各自去睡了。
到了半夜,秦叔寶渾身發冷,睡不踏實,恍恍惚惚地總覺得窗外有聲,腦中總想起那一句“可愧我想保你的殘生也是不能。”
“可憐你香魂一縷随風散,卻使我血淚千行似雨傾。”
秦叔寶睜開眼,看羅成不在身邊,便披了件衣服從窗戶裏往院子看,看見羅成倚着棚子,手上忽明忽暗,點着一支煙,他沒有吸,只撚在手裏,滅煙的時候手上很用力,幾乎要把煙捏碎了。
他背對着叔寶的方向,似乎在眺望遠方,望着這片對他來說十分陌生的荒原。
八月十五的月亮無比的明亮,在他的身上灑下銀色的光。
秦叔寶想起了他苦命的義子,想用這個無眠的夜晚來悲傷,可這份悲傷很飄渺,好像随着棺材合蓋,一起埋進了土裏。他想如果那時他能打開衣櫃看看,就會發現羅成的東西都在,就不會急着去找他,說不定秦用就不會死。說不定去開門的是他自己。
假設總有許多種,事實卻只有一個,不能更改,只能面對。而人總是一邊假設,一邊面對。
也許這個世界已有了注定。在他救了秦用的那一刻,就注定有一天由秦用來救自己一命。他為了救秦用而走進了秦用的生命中,秦用也是為了救他而來到了他的生命中。
羅成從屋外回來,走到他身邊,攏了攏他的衣裳。叔寶握住他冰涼的手,心裏默想,你和我是為了什麽而走進對方的生命中呢。
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幾度思量幾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