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方知有苦

九、方知有苦

夏末的這個晚上,天空中飄着小雨,微微有一點涼。過了晚飯的鐘點,秦叔寶出了旅館,雇了一輛黃包車,報了個地名。黃包車夾在許多收攤的小販之間,慢悠悠地沿着大街走,等到了目的地,天已經黑了,叔寶的薄褂也被濕氣熏潮了,糊在肩上。兩邊是高高的院牆,他順着窄巷走了一會。

白顯道站在巷子拐角的地方,一身黑衣,打着把傘,看見他便迎上來,分給他大半的傘,帶着他拐了幾個彎,進了一個有紅門的院子,院子裏面一排平房,當中的那間亮着燈。

秦叔寶一進屋,羅成和北平的其餘十一位棋牌官都站起來,胳膊上挽着孝布,沖他行了行禮。秦用小跑着撲過來,埋着臉抱着他的腰。叔寶托着他的身子想抱他,一托之下沒有托動,加了些力道才抱起來。半年沒見,小娃娃日子過得好,沉了不少。

可惜啊。叔寶暗暗在心中嘆了口氣。

屋檐滴着水,嗒嗒地敲着窗臺。氣氛有些沉悶,衆人坐了一會說不出什麽話,就各自回屋睡了,剩下秦叔寶與羅成對坐在一張木桌的兩邊。

叔寶想了想,問道:“今後有什麽打算?”

羅成沒回答,伸手摸摸茶壺溫度,倒了一杯水給他,又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包裹,推到他面前。

叔寶喝了口水,嘗出來是梨湯,還混了些什麽。又打開包袱,裏面有些藥材和幾盒洋參。他摸着這些東西,不知道要說什麽好。

羅成終于開了口,卻仍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說:“表哥,你可瘦了不少。”

秦叔寶笑了,心想等過幾天見到魏征,恐怕又是這麽一段話,又要扯一番謊。他擡頭正好對上羅成了眼睛,有一瞬間忽然想對他說實話。他應該從來沒有騙過羅成,可也沒有對他說過什麽實話。他去過哪裏,做過什麽事,未來有何打算,他都沒有告訴過羅成。羅成試探過他,他避而不談,也就不再試探了。就好像現在這樣,羅成明明有話想問他,卻又知道他不會回答,也就不問了。

簡簡單單的問題,卻不由得瞻前顧後,再也問不出口,想到這裏,叔寶有些替羅成心酸。

他回憶起很多年前離開北平去報仇時,以為了斷聯系就能守住表親一家的安穩生活,現在想想是多麽天真啊,這世上的豺狼虎豹,哪只土匪這一條呢。

他想起了站在家鄉的廢墟上一無所有的自己,又看了看眼前這個一無所有的表弟,看着他緊閉的雙唇和叫人猜不透的眼神,嘆了口氣,又問了一遍:“今後有什麽打算?”

羅成平淡地回答到:“山西的李淵在征兵,我想讓十二棋牌官過去,以後的事情,就只能憑他們個人的本事了。”

秦叔寶心中一動,問:“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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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成說:“我不能去。”

“你去哪?”

羅成想了一會,忽然眼睛一亮,說:“表哥,你能帶秦用走嗎?”

叔寶點點頭,不給他轉開話題的機會,追問道:“你告訴我你要去哪。”

羅成一笑,說:“我去南邊上學。去廣州,考軍校。”

叔寶有點蒙,覺得胸口似乎被人鑿開了一個洞,一句“你跟着我”在心中徘徊了很久,卻在一瞬間從那洞裏溜了出去,抓不住了。

羅成看他吃驚的樣子,又沖他安慰地笑了笑,說:“表哥,你放心,我雖然想報仇,可我知道我自己做不到,所以我得想辦法,你說是不是?”

“是、是。”叔寶木然地點着頭,好像也被這幾個“是”字勸慰住了,茫然地也笑了起來,說了一聲“好。”

話到了這個份上,也該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

羅成眼中閃爍,忙垂下頭,又給叔寶倒了一杯梨湯,低頭收拾包袱,笑着說:“你照顧好自己。身上要是不舒服,就找個大夫看看。心裏有事也別憋着,給我寫信,我現在也不是什麽少保了,你們的事情告訴了我,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叔寶目光追着羅成的手,心中漫無邊際地想,要不是為了送這些藥,羅成可能已經不在了。這麽一想,就覺得接過來的包袱是個恩人,沉甸甸的。

他跟着羅成走到門口,聽見羅成問他什麽時候來接秦用,什麽時候離開鄭州,他也跟着想,什麽時候呢,什麽時候離別又在眼前,什麽時候才能再見着你,什麽時候才能回到你身邊呢,就這麽想着,鬼使神差地伸手關上了半打開的門。

羅成回過身,那神态與叔寶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門外淅瀝瀝的雨聲,讓叔寶想起北平的雪夜,他就照着羅成的樣子,輕輕探過身子,在他唇上留下一吻。

然而這輕輕一碰,就再也分不開了。

包袱順着肩膀滑下,“砰”地落在地上。二人激動地擁吻,心口鼓噪着洶湧的情感,呼吸淩亂,彼此勾摟着磕磕絆絆地往裏屋走,脫掉對方的衣服扔了一路,蹬掉了鞋襪跌滾到床上。滾燙的身體瘋狂地交纏在一起,磨蹭的肌膚,交織的汗水,不能自已的□,一處處都迸發着令人戰栗的快感,訴說着壓抑的思念與深埋的渴望,和為了迫在眼前的分離而無處宣洩的悲傷。腦中明明只有滿溢的欲望,什麽也沒有辦法去想,卻流下了眼淚。

結束了的時候,秦叔寶苦笑了一下,想要再摟一摟羅成,與他再相依偎一會,突然感覺喉嚨一陣癢,肺裏也像飄進羽毛一樣又紮又麻,忍不住咳了起來。這陣咳來得突然,口鼻都幹得不行,咳久了胸口也擰起來。

羅成拍着他的背,揉着他的胸口。

叔寶捂着嘴彎在羅成的胸前,只覺得肺裏喉頭一陣撕裂的疼,接着嘴裏反上一股腥。從他的指縫間淌下幾滴血,落在羅成白淨的胸口。

這一天中午,謝映登準備好了午飯,左等右等不見王伯當回來,就出門去找。還沒出胡同,就聽見大街上一陣騷動,趕緊跑過去瞧,看見一隊警察押着十幾個學生往警察局走,其中就有王伯當。他忙向周圍人打聽,人家告訴他是例行檢查,查“戶口”,查完有事的扣下,沒事的就放出來。

《剿匪宣言》上沒有他二人的名字,楊林也都死了好幾個月,通緝令早就不作數了,怎麽還會被抓呢?他猛然想起街坊鄰居說的那些所謂左翼的學生,都集中在學校附近的這片公寓區,又想到王伯當最近一直幫李密寫東西,心裏萬分的不安,飛轉着念頭,萬一真的被抓進去,去哪弄贖金呢?

他惶惶地跟到了警察局門口,等了一個下午王伯當才出來。他在路邊蹲了太久,站起來跑的時候腿都麻了。

王伯當看他搖搖晃晃的,趕緊接住他,皺了皺眉:“你怎麽跑這來了?”

謝映登見他嘴角有點青,也皺了眉,反問:“你怎麽給抓起來了?”

王伯當厭煩地看了看周圍:“回家再說。”摸摸身上,煙都被警察抄走了,覺得更煩了。

謝映登邊走邊問:“你疼不疼?還有哪傷着沒有?”

不說話就不疼,說話就疼,王伯當郁悶了,懶得多說,悶頭往家走。

回到家飯早就涼了,謝映登就端去公用的廚房。

夏末的午後依然很熱,王伯當心中窩着火,聞着屋裏悶了半天的這股飯味,喝一口水溫乎乎的,還碰上嘴角的淤青,怎麽都不舒服,踹了一腳桌腿。

正趕上謝映登端着碗走進來,被他吓了一跳,問他:“怎麽了?”

“沒事!”

謝映登放下碗:“先吃點飯再上藥?”

王伯當早餓過了頭,瞥了眼那碗熱飯,就着屋裏這味道,嘴角又疼,提不起半點食欲,沖口就說:“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說完鋪上稿紙,又要寫他的小說了。

謝映登看着,肩膀都垮了下來,忍不住問:“你到底在幫李密寫什麽啊?”

王伯當撇撇嘴,又牽着傷口了,皺着眉,筆尖煩躁地點在紙上,說:“不都給你看過麽?還能有什麽呀。”

“那怎麽警察會抓你啊?”

“我怎麽知道為什麽警察會抓我?你問警察去啊!”王伯當一把摔了筆,紙上濺了一灘墨。

謝映登看他發火了,也就不再多說,把飯端出去了。

王伯當抓着濺了墨的紙團成團,甩到一邊,又寫了一會,寫不出像樣的句子,就盯着白紙發呆。過了一會想抽煙,摸摸身上才想起沒有了,下意識地看天臺,看見謝映登在晾衣服,身後的夕陽在飄揚的白被單上投下了朦胧的輪廓。

滿腔的怒氣好像戳在棉花上,順着看不見的縫隙散了出去,心一下子就柔軟了,王伯當不自覺地笑起來。他踢開椅子,插着兜晃到天臺上,隔着白布對對面的影子說:“沒煙了,我去買點去。”

謝映登的身影頓了頓,“嗯”了一聲,摸着布展平。

王伯當隔着布抓住他的手指,往自己身邊拉,帶着一股清涼的濕風,嘴上說:“你也去吧。”

謝映登想抽手,王伯當不放,換另一只手拍過去,又被抓住。二人隔着被單拉拉扯扯,差點把晾衣杆晃塌了,趕忙去扶。二人對上臉,都含着笑。

王伯當一手攬着他的肩膀,沖着火紅的夕陽說:“我、王伯當、再也不、無理取鬧地、發火了。”

謝映登原本就沒有生氣,什麽大不了的事呢,只想有什麽話等他火氣消了再說,聽他這麽一說,就更高興了,看着王伯當嘴角的淤青說:“疼不疼?”

王伯當嘴巴往另一邊一歪,舔舔嘴唇說:“不礙事,看家本領還在。”

謝映登瞥了他一眼,可又忍不住笑了。

李密的劫道小說系列,即《江洋大盜》、《亡命之徒》之後,第三部的書名叫做《盜亦有道》,在《華北日報》上的連載很受追捧,就連一直批評他“空有異端、獵奇的情節,沒有思想上的穿透力”的《大公報》,都給予了第三部很高的評價,說他不僅有“藝術性的構思”,字裏行間還有一股“灑脫的情懷”。

李密也被請去學校的文學社開了講座。王謝的家離得近,去聽過一回。李密遠遠地看見兩人,臉上本有些驚訝,見二人坦然地向他打招呼,也就釋然地笑了。

作為第三部的另一位作者,王伯當覺得很欣喜,卻還沒到得意洋洋的程度。如果不是挂着李密的筆名,沒有前面兩部的鋪墊,也不會收獲這個評價。

只是有件事他覺得很詫異,李密前幾回還熱心地起稿,對着劇情侃侃而談,可最近漸漸地草稿都交不出,情節全順着王伯當的意思,說話也總是心不在焉,對文章的評價也變得漠不關心。

王伯當就直截了當地問了:“李密,出什麽事了?”

李密似乎沒聽清,眯着眼睛看了他一會,忽然一個激靈睜大了眼,搖了搖頭說:“沒有啊,沒什麽事。”

王伯當指頭點着稿紙,嚴肅地說:“這一回你可是一個字都沒寫。”

李密顯得很不好意思:“我知道,這回稿費我都給你。”

王伯當瞥了他一眼:“不是錢不錢的事。”

“親兄弟,明算賬,應該的。”

王伯當聽李密一個勁地往錢上扯,覺得沒意思,就想走了,可轉念一想,李密要真是個在錢上沒完沒了的人,他也就白認識他這麽些年了,要真是這樣,他也得認個清楚。于是他問:“你是不是欠債了?”

李密猛一擡頭,說:“沒有,真沒有。你別多想。”

“李密啊,我事辦完了,就快走了,這後面你得自己寫。”

李密一樂:“你還真是幫人辦事啊?”

王伯當說:“你也別多想。好好地把剩下的寫完吧。”

李密笑着說:“伯當,你為什麽還要走啊?說白了,這書我也就拟了開頭,剩下都是你的心血,你不想把它寫完嗎?”

王伯當皺了皺眉,過了半天才說:“再說吧。”

二人出了茶樓分道揚镳,王伯當拐進一個胡同,稍等一會又走出來,遠遠地跟着李密。他心裏很明白,他和李密不同,不是什麽文人墨客,不相信的事情不會在腦中編織幻想,他要親眼看一看。

李密家的院門口停了一輛車,黑亮亮地攔在路中央,大白天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李密離得老遠,看見那車腿就軟了,扶着牆才站住。只見三個別着槍的漢子從院子裏拖出一個女子,女子狼狽地掙紮着,被人扇了一巴掌,塞進車裏。

李密顫着兩條腿,扶着牆猛往車那邊跑。

王伯當搶上幾步,捂住他的嘴将他拖進小胡同裏,等車開走了才放開。

李密滿臉是淚,手哆嗦地指着車開走的方向,聲音也哆嗦着:“他們光天化日、

光天化日……”他說不下去,也站不穩,歪在地上。

王伯當将他扶進屋裏。屋裏一片狼藉,散落一地的紙、打翻的墨、折斷的筆還有扔在地上的煙具。王伯當幫他收拾了一下,又沉默地坐了一會。

李密頹然地看了看王伯當,說:“你也看見了,我現在真的什麽也寫不出,你再幫幫我?”

王伯當默然地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從李密家出來,王伯當繞着路走了幾條街,聽着街上各種各樣的聲音,擡頭看看天上白晃晃的太陽,好像陽光都泛着青,冷冷的沒有溫度。

他經過書店,看見謝映登正同幾個夥計一塊卸貨,扛着幾捆書進了店裏,過一會又空着手出來,坐在書店門口的舊書堆看攤,一邊翻着《盜亦有道》最新的一期連載。

王伯當想,怪不得謝映登從來不跟他提錢,又想,要是一開始沒有跟着自己,謝映登會是什麽樣子,進而又想,要是沒有謝映登,自己會是什麽樣子。他搖了搖頭,覺得自己一定是跟李密接觸多了,也染上了不切實際和臭酸勁。

謝映登看見他,悄悄走到他邊上,學着店小二的口氣問:“客官要點什麽呀?”

王伯當燦爛地笑起來,用口型說:要你。

謝映登知道他又要當街抽瘋,忙紅着耳廓走開了。

之後的定期會面李密沒有出現,王伯當找到他的家裏,看見他正躺在床上昏天黑地吞雲吐霧,氣得揪着他的衣服扇了他兩個耳光。

李密正在瘾頭上,胳膊腿都不利落,渾身發虛,只兩下就被扇哭了,滾在床上,抓着王伯當的褲子,鼻涕眼淚縱橫,求他再幫幫忙。

王伯當沒有辦法,回家和謝映登說了。

謝映登就說:“你意思是,我們還得在北平待一陣?”

王伯當以為他不願意,無奈地說:“我要是現在走,這李密可就等于死了。”

謝映登握了握他的手:“那就多待一陣吧,你正好也把書寫完,我還想看呢。我明天去一趟鄭州,跟三哥他們說一聲。我們也好久沒見過他們了,上一回還是為了羅家的事,不知道他們找到羅少保了沒有,也不知道秦二哥的傷怎麽樣了,回來了沒有。我去問問就回來。”

王伯當摸摸他的臉,總覺得有些抱歉。

謝映登笑了,說:“跟你在一塊,在哪都一樣。”

二人摟着吻了一陣,舍不得要分開,隐隐約約的難過,都有些不盡興,就一直摟着吻着,說着話,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謝映登就去書店請了假,直奔火車站去了。

徐懋功、單雄信等人由白顯道領進了紅門院子的時候,就聽見當中那間屋裏傳來一陣一陣“咣當咣當”的響動,趕緊進去瞧。只見羅成背抵着裏屋的門,坐在地上,兩手扒着兩邊的門框。門被人從裏面一下一下地撞着,震得他的手扶不住,就把全身的力氣集中到背上。他的兩眼通紅,手□頭發裏,用力地揪着,卷起袖子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有些細密的傷口,看見屋外進來了人,沒有說話,頭撇向一邊。白顯道就把人帶到隔壁屋去了。

衆人在隔壁屋裏心急如焚地等着,聽那邊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羅成進屋來,袖子放了下去,額前鬓角的頭發有點濕,剛洗了把臉。他知道自己的眼圈仍是紅的,就垂着眼睛說話:“你們放心,大夫說過了這兩天就好了。你們就說路上耽擱了,晚來幾天。這件事情就當不知道。”

“羅成老弟……”衆人心裏急,都邁上一步。

羅成不說話,也不動,仍望着地面,等他們自己回過味來,聽衆人不再說什麽,就轉身出去了。

這邊杜文忠與張公瑾領着大夫和小秦用進來,衆人坐下來說話。

那天秦叔寶吐了血,請來了大夫,其他的事情羅成也就都知道了。這麽一來就不讓叔寶走了,狠下心幫他戒煙。白顯道去旅館等着徐懋功等人,将衆人帶到紅門院子來會合。

快到中秋了,月色很明亮,透過朦胧的窗紙投下梧桐樹的影子,風一過,樹影婆娑,秦叔寶就醒了。側頭看見羅成倚在床邊,握着他的手,眼中映着皎潔的月光,溫柔地望着他,安慰他說:“快過去了。”

叔寶握緊了羅成的手,也想安慰他,快過去了。他笑了,羅成也笑了,伸手輕撫叔寶的臉龐,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秦叔寶喘不過氣,眼看着羅成的臉孔慢慢地變形,似乎變成了楊林的臉,額頭汩汩地冒着血。這變形的過程太恐怖,讓他看不下去,閉上了眼睛。可一閉眼,眼前又出現了廢墟上的小毛孩,小毛孩回過頭,卻是羅成兒時的臉孔。

叔寶大叫一聲坐了起來,渾身的冷汗。羅成也被他吓醒過來,輕輕撫着他的背,連聲叫着“表哥”。

秦叔寶驚魂未定,一把抱住羅成,用上全身的力氣摟着,恨不得能合而為一才好。他從來沒有如此的害怕,由一個夢延伸出了無止境的聯想,總覺得仇恨就要占據羅成的心,将其他的一切都擠出去,包括他這個表哥。

他想起了在五臺山的佛經典籍裏看見的一句話,看天下窮途之輩,幾個曾經惜福?但報應來時,方知有苦。

王伯當送走了謝映登,刮了個胡子,心想着小謝不在的這幾天,一定不能頹廢,要好好地珍惜這份思念,寫點好文章出來等他回來看。又想着小謝回來的時候應該是中秋節了,北平的秋天很美,要如何讓他難忘一番呢。

他神清氣爽地帶着《盜亦有道》的新章向李密家走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他的人生會在這個地方結束。

他的一生都過得很精明,恰到好處,拿捏得當,沒有讓什麽在他的身上或是心中留下傷痕。然而這一回他失算了,他不是個執着的人,就低估了別人的執着,沒想到人會趕盡殺絕。

什麽東西砸破了玻璃窗,扔進來一個煙霧彈,他掀了桌子去擋,迎來了一陣機槍掃射。子彈剛穿進身體,還沒有感到疼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這幾槍子吃得糊裏糊塗,他想問問李密,你究竟招惹了什麽人啊。可是李密已經躺在血泊之中,無法回答他了。

接着鋪天蓋地的疼席卷上來,疼得連呼吸都不順暢了,肺裏着了火一樣,咳嗽幾下,汗順着額頭,混着鮮血流下來,遮住了視線。

他閉了閉眼,心中呼喚着小謝的名字。

過了一會,他聽見幾聲槍響,又過了一會,恍惚中看見一個熟悉身影向他撲過來,好像做夢一般。

謝映登顫抖的雙手捧捧他的臉,含着眼淚撕下衣服,一處一處地給他包紮。

王伯當摸摸他的手,才知道不是做夢,就笑了,說:“你怎麽來了?”

“報紙上、報紙上說……”謝映登擰起眉毛,眼淚打斷了他的話。

“報紙上說李密招惹厲害人物了?”王伯當自嘲地笑了笑,喘了口氣,“算了,別告訴我,我一點也不想聽。”他伸手抹了抹謝映登的眼淚,把他摟在懷裏,摸到了他的槍。

王伯當忽然一手摟緊了謝映登,一手拔出槍來對着天花板一直放,直到放光了所有子彈,一顆都沒有給謝映登留。

“伯當!”謝映登哭喊着他的名字,捧着他的臉問,“沒有你我能去哪呢?”

王伯當扔開槍,又摸摸謝映登的臉。

血從傷口不斷地湧出來,浸透了剛包紮好的布。

謝映登仍捧着他的臉:“伯當,你要是我,你怎麽辦呢?”

王伯當笑了,望着謝映登說:“我不是你……”可是說到這,就說不下去了。

他想要狠心一點,跟謝映登說,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有我的命,你也有你的人生,你和我的這段路走完了,還又很長的路去自己走。

可是他想到這,就覺得很難過,不忍心,說不出口。他想,何苦呢,活着的時候能夠每天相伴,這好日子已經沒有了。我都要死了,為什麽還要傷害他呢?

他抱着謝映登,摸着他的頭發,在他的耳邊說:“小謝,我愛你。”然後他就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重複着這句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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