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醇輕吐了一口氣,自有仆役上前将少小姐心愛兵刃取回。

朱才奕緩緩踱步而上,抱拳道:“舍妹頑劣,望李教主勿見怪。”

李醇亦抱拳回禮,“二少莊主言重了。”

“久聞玄天教布衣神功獨步天下,今日才奕鬥膽請教了。”

言畢左掌輕一吐力,銀劍翻旋着滞空于眼眉間,那白玉修長的手指握住劍柄,嘶一聲淩然出鞘,劍鋒斜斜指地嗡鳴做響。

這時李醇想起了江湖上文人墨士為這風華卓越的雲莊二少主譜的一首詞來:

邺水朱華玉矯郎,風月清舟相做歡。

黯染凝黛垂絹搖,憑欄倚窗醉草芳。

銅釭照,墨絲縧,卻是浪放自從容。

伏維尚飨笑對飲,銀花遍開,朱顏悅染,盡使珍馐葬燭香。

此時朱才奕手中那柄流光利刃,若水波晃眼、聚華連滞,劍柄以黃銅鑲嵌成鑒,烏青流蘇飾于其上,正是名劍“葬香”。

“果然好劍!”李醇贊道。

朱才奕微微一笑,拂手示意,“李教主請。”

長劍一起,提身而上。

但見銀光紛點,驚閃如虹,姿勢美妙絕倫、風華絕代,真如谪仙臨世般出塵雅然。

李醇舉刀相迎,可招式笨重沉乏,東一劈西一砍,與那靈動的劍法相比更是顯得呆滞死板,不成章法。然而身旁兩人見了,卻知這乃是大巧成拙的絕妙招法,看起來不甚雅觀,其實包含了以不變應萬變的至高武學精髓。

再鬥數十合後,朱才奕縱高伏低,劍招越來越快,霎時間劍雨化為輕煙一般,虛實不透、飄忽不定,真如細雨酥風撲面,無孔不入。

李醇頓時險象環生,數次幾欲挂彩,卻不怒反笑,贊道:“扶風劍法!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這時李醇已經不能再守拙驽巧,于是身形游走,運起布衣神功,跟他以快打快。

當年李醇以玄天教魔頭名振于江湖之時,五分靠的就是這布衣神功。“布衣”二字其實應分開來解,分別是“鐵布”內功修法和與之相配的“漣衣”輕功,二者分開來使亦是威力無窮,合在一塊更是足以威震四方。

突然間朱才奕長劍破空,一招“青鸾引曲”疾刺向對手胸膛。李醇身子一側,足尖點地,半腰翻上雲空,這才險險避過那殺招。

這扶風劍法起承咬合是自承一脈,快如幻影捉摸不定,劈砍刺掃方位也絲毫不錯,李醇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破綻,心下暗暗稱奇。

幾個起落,啪嗒一下,李醇黑布鞋踏在伸出的長劍上,剛要乘勝追擊,豈料那劍身倏的偏轉,雙刃朝上,竟迫得他撤腳躍開,忙使“漣衣”如水中漣漪般輕飄橫蕩,避開劍氣,悄無聲息落在朱才奕身後。足下還未踏實,便覺涼意侵面,卻是朱才奕如背後生了睛目一般,揮臂旋身,反手劈劍砍來。

這一招不僅使足了內力,更是帶着全身旋沖的勁力,狠似鷹,捷似鹞,直教人避無可避。

李醇當機立斷矮下身形,腳踏弓步,使一招“瞞天過海”,舉刀相抗。

铛地兵刃相接,二人盡皆不動如磐,那是變以內力相搏了。

李醇“鐵布”內功至剛至陽,如溫潤泉水一般延綿不絕,而朱才奕的內力卻如他劍招一般稀薄無形,若有若無。二人歷來行走江湖均是罕逢敵手,這次拼鬥比武雖時刻不久,卻皆覺暢快淋漓,有種寂寥無味之時遇到了知己般的歡喜,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李醇感到長劍上勁力徒增,心下了悟,知道對方是有心要引得要與自己放手一搏,一時歡愉無限,豪情盛起,手下再無保留。

但見他身袍似有疾風勁吹,啪啪聲不絕,猶如鐵器相擊的脆響,原來這便是“鐵布”二字的由來。

二人凝神比拼,都絲毫不敢疏忽大意。

忽然,李醇“咦”地驚詫一聲,手上勁力全收,向後躍開數丈,穩穩站住後輕嘆一聲,道:“二少莊主果然功力深厚莫不可測,李醇輸了。”說着右手擡起赤容刀,左手伸指在刀面上輕輕一彈,铮的一聲,那寶刀竟然攔腰而斷,暗道聲“可惜”。

朱才奕微微一笑,“李教主連戰兩場,才奕本就是占了便宜,更何況你那柄寶刀在與舍妹對戰之時就受了損傷,剛才又以強勁內力摧擊,這才折了去的。你我根本勝負未分,何來認輸一說。”

李醇道:“二少莊主好胸襟!可惜今日李醇若再要強比試,那是小瞧了二少莊主能耐。”

“今日就此作罷,改日再比就是。”

李醇仰頭哈哈大笑:“好!改日李醇尋了別的家夥再來與你痛快對上一場!”

其實這赤容刀雖不若朱才奕的葬香寶劍聲名赫赫,可也是難得一見的寶器,李醇自闖蕩江湖以來便不離身側,今日意外毀了去雖說也有些可惜,但他心性豁達,不執念于身外之物,因此才能輕描淡寫說出這番話來。

朱才奕笑容不變,眼中光華流轉,“才奕自當奉陪。”

言罷轉身翩翩步出場外。

朱喬敏撇着嘴道:“二哥就是心好,剛才何必留情,順手一劍結果了他便是!”

朱才奕輕笑:“你的金鞭已經毀了他兵刃,怎麽,還不解氣?”

朱喬敏賭氣不說話,仍是一臉憤憤。

李醇目光轉向朱德全,有些惴惴不安,心想朱才奕的武功已經如此了得,更不知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大少莊主會如何驚才絕豔了。

但見朱德全緩緩走進場中,既不開口也未亮出兵器,只是打了個手勢,然後就有兩個仆役擡上一張寬大的長桌來,接着四五個小童魚貫而上,不一會兒,就七手八腳地将東西布開了桌上,一個封泥酒壇,一個大白瓷碗,還有十個青花酒杯。

李醇莫名異常,不知對方到底有何用意。

朱德全眼光淡淡掃過李醇,最後落在那長桌上,道:“李教主損了兵器,德全若再與你比試武藝未免有些欺人,适才恰逢想到那‘狂醉半魔’的名號,因此想和你換個不傷和氣的比法。”

李醇看着桌上酒器道:“大少莊主的意思是比酒?”

“不錯。”

李醇喜悅之情見于顏色,哈哈笑道:“我最嗜這杯中之物,這場比試豈不是便宜了我?!”

朱德全道:“李教主稍安,咱們還沒定下規矩呢。”

“不錯,李醇洗耳恭聽。”

“那……就比誰喝的快罷。”朱德全指向桌上那酒壇,“這個歸我,那個,”,又指了指十個青花酒杯,“就歸李教主你了。”

李醇一怔,萬分疑惑道:“你喝一整壇,而我只喝那十杯?”

“李教主勿要疑慮,并非德全目中無人,實不相瞞,那十杯酒中已被我加了些尋常藥材,只怕味道怪異,比我這壇梨花釀難入口得多。”

他舉步繞桌半圈,定在那十個酒杯跟前,一一指道,“這裏面我加了些九品紅,這個添了金花盞,這個是子午透骨,這個是天重水,還有這些,分別是桃花瘴、腐骨草、紅鸩泣血、歸心極樂、閻王藤,最後一個,是追風相思。”

他說的雲淡風輕,李醇卻越聽越是心驚背涼,冷汗直冒,加入了那十個酒杯中的豈止是尋常藥材,根本都是些見血封喉、殺人無形的劇毒,只要小小一杯都足以讓人嘗盡苦楚魂歸黃泉,更不用說這十杯齊齊下肚。

“不過李教主也不用太擔心,德全雖不才,岐黃之術還略通一二,你若是當真膽識過人敢以身試險,一兩杯小毒也還難不倒我,在我一壇梨花釀飲盡之時自會替你解毒,但有一點,這幾副藥酒喝得越多,相互作用發作越快,若你不小心貪杯……到時就怕我還來不及拿出解藥來便已毒發也是說不定的。當然,你如一杯不飲,那便什麽都毒不倒你,只是這場比試卻要算你輸了,從今往後你便莫要再對文浩苦苦糾纏。言盡于此,李教主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醇這年虛歲廿九,自弱冠起接任玄天教教主以來縱橫江湖近十載,一直我行我素放蕩不羁,只要想做之事管他正派邪道通統不放在眼裏,是以世人稱他為“半魔”,然而,就算在他獨闖幽冥谷盜奇草、獨抗百餘名正派高手圍追時也從未感到像此刻這般左右為難舉棋難定。

朱德全見他眼神些許放空,自是心中鬥争不下,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查的淡笑,伸手揭開封泥,瞟了桌上瓷碗一眼,道:“紅袖織绫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可惜了。”遂擡起酒壇仰頭痛飲。

李醇無奈輕輕搖頭苦笑,道:“文浩,文浩,你我二人莫非果真緣盡于此?”

但見他穩穩端起酒杯,将杯中毒酒一一倒入那白瓷碗中,紅的綠的黃的黑的,滿滿彙成了一碗。

這時朱德全壇中美酒只剩半壇,李醇再無半分猶豫,擡起瓷碗一飲而盡。

喉中猶如火燎刀割一般劇痛難耐,腳下踉跄,手中瓷碗落地,應聲而碎。酒液流進腹中,四肢開始麻木抽搐,周身忽冷忽熱,順着長桌滑倒在地上,口鼻中腥甜彌漫,眼前變得模糊一片。

這一刻,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李醇只覺得身體越來越輕,連痛楚都漸漸抽離皮骨,仿若浸在溫熱泉水中一般歡愉舒适,他在心中嘆息,早知如此,至少,該再去喝一次那烏衣紅曲才好。

一片白茫之中,突然出現了個熟悉的身影,是誰?李醇一時想不起來,只隐約看到他似乎在沖自己大吼,拼命晃動那早已毫無知覺的身軀,從他臉頰上流下水滴落到自己面上,溫熱點點。

李醇想擡起手來撫上他的臉,按平他皺起的眼眉,卻終于被困意征服了神智,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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