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雲莊初夏,清風又染一片妖嬈,景色奢麗。睡蓮湖邊一涼亭,背靠着一堵矮牆上層層疊疊鋪滿了濃密的枝條,綠的爽利,粉的柔膩。

遠遠望去,那亭中有幾人身影,正惬意賞景。

朱喬敏毫不掩飾地開懷大笑,花枝亂顫,“我倒有點開始同情小弟了,那李醇就是一根呆木,不,是死木!我看他江湖上的名聲是靠蠻力砸出來的吧?二哥,要不咱們就把他栓在莊中,然後借他教主位子來玩兒上個一年半載,看看那邪教的名頭究竟有多威風!”

朱才奕信手輕撚,将一粒水晶葡萄送入口中,鳳眼斜挑,懶懶道:“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小弟的性子與大哥最像,那李醇就算原本是只蛤蟆現在也變了鳳凰,你若碰他一根寒毛,小心他剪了你一頭烏發。”

朱喬敏心下不快地皺起鼻頭,可終究還有些心虛,拉住長發把玩,撇嘴道:“昨天晚上咱們不僅碰了他寒毛、毀了他寶刀,大哥還送了他好幾味毒藥,也沒見小弟敢對咱們如何啊!”

一身白衣的朱德全正蜷在木藤搖椅中閉目養神,聞言突然睜開眼,眉目輕轉,對着侍在一旁丫鬟道:“桃夭,你去瞧瞧文浩怎地還未起身。”

桃夭脆聲應了。

朱喬敏混不在意,“小弟定是昨晚鬧騰的晚了,今日才貪床多睡了會兒,大哥你何必擾他。”

朱德全但笑不語。

三人品果賞景,自不細表。

溫茶慢慢轉涼,桃夭小跑回涼亭,有些輕喘,“少爺小姐,三少爺他不在屋裏,奴婢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沒找着。”

三人一愣。

這時,另一方向一個聲音嫩嚷着“少爺不好了~客房的那人不見了~~”,尋聲望去,是個翠裳丫頭順着湖邊氣喘噓噓地跑來,在亭外十步之處被石塊磕絆了一下,啊地跌倒在地。

桃夭忙上前将她扶起,輕皺眉頭,“弱水你老是這麽莽撞,有什麽事快起來,好好給主子們禀告。”

那個叫弱水的丫頭猛地擡頭,指着桃夭驚訝道:“桃夭姐姐?你怎麽會在這?!今天一大早你不是陪小姐出門去了麽?”

朱喬敏挑眉嬌喝,走出亭外,“誰說我今天出門了?”

“呀!小姐你怎麽也在這裏?!”弱水指着朱喬敏,瞪眼張大了嘴。

同一時刻,臨川城外三十裏處,一騎兩人正快馬加鞭馳騁在寬敞的官道上。

李醇為坐在身前那人拉了拉遮陽的袍子,問道:“現在覺得如何?咱們一大早就趕路累壞你了吧?”

朱文浩搖頭,“沒事,這點小事還累不倒我,”然後晶亮的眼睛眯了起來,帶着笑意,“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麽賣力趕路的,難道你還信不過我的易容術麽?”

李醇笑道:“怎麽能信不過,當初你易容從我玄天教總舵溜走,我可花了整整一個月才發現你蹤跡。”

朱文浩輕哼一聲:“花了一個月才想起我第一次在寫意樓告訴你的話,還有臉說!”

李醇自知說錯了話,連忙轉移話題,“說起來……昨天晚上你兄姊原來是在考驗我?”

“一半吧,他們對我說是想親自瞧瞧你到底怎樣的人,可是我看那三人自己也玩的不亦樂乎。”

李醇又問:“你大哥的酒裏其實并沒有放毒麽?”

“毒是真的,只不過大哥又把每種毒的解藥放到了不同的杯中。幸好你全喝了,不然總會少了幾味解藥,毒發時豈是讓你暈倒失去知覺那麽簡單?!”

“若當時我一杯不飲呢?”

“哼,那你就真的死定了!”朱文浩側身斜眼,笑望着身後之人,“其實你甫一進莊就已經中毒了。木香的氣味加上大哥身上玉珑珠中的寒蟬香混合後會變成劇毒,十二個時辰內不服下解藥便會産生強烈的幻覺,瘋癫致死,到時候便是神仙也難救。大哥把這解藥也混在了酒中,你那時若是中途離去亦或一杯未飲,此刻早就曝屍荒野了。”

李醇冷汗淋漓,臉色灰沉道:“‘寧挨金虹葬香,不惹沾花冷眼’,世人誠不我欺也。”(注:沾花是朱德全佩劍名字)

朱文浩嗤之以鼻,“哼,你道我二哥和阿姊又是什麽好人了?他們一個故意擊你長刀,一個刻意誘你催發內力,使計折了你的兵刃,”言辭激處一掌拍下,“這三筆債我如不讨回來怎麽還有臉姓朱!”

李醇順眼望去,看到白馬身側綁着一個大布包,馬蹄嗒嗒,那內裏物什也随着吭啷作響。

李醇奇道:“這裏面是什麽?”

朱文浩半回過頭來,嘴角一抹笑,眼睛彎得如新月銀鈎,泛着潋滟媚光,“是我的聘禮。”

那弱水張嘴呆愣着,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朱才奕皺眉道:“到底何事,你細細說來!”

弱水忙行了一禮,應道:“是,奴婢說了。今日一大早剛過了五更天,奴婢起身收整莊務,在外院看到小姐和桃夭姐姐正要出莊。小姐也看到我,就走過來對奴婢說‘今日天氣正好,我要出莊去游個幾日,你也不必刻意告訴我哥,不過你要記得巳時到客房去看看昨晚那人。之後你若見了我和我哥在一塊就把這封信交給他們。’……其實奴婢當時也不明白,小姐既然要出莊了又怎麽還會和兩位少爺在一處,若在一處了又何必要我來轉交這信呢……”

朱德全打斷她自語,“什麽信?拿過來!”

“啊,是。”弱水恭恭敬敬将那書信呈上。

封皮上書“兄敬啓”三個大字。

“兄 敬啓

自浩黃口垂髫,蒙兄姊承親,悔汝諄諄,愚縱庶竭驽鈍,亦知規訓而守孝悌。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愚非草木頑石,豈無遠道思親淚。然受恩深處宜先退,得意濃時便可休,春蕾尚且貪雨潤,何況人乎。浩自來慕于兄姊之寶藏美富,亦曉錢財如糞土之理,今癡愛難掩,貪戀橫生,是愚甘違其君子道義,舍身自堕,取其一二,如佛祖之為割肉化身,但求抛磚引玉、燃已明人而已。将相胸前堪走馬,望兄姊滅卻心頭火,事過心清涼,得亦不喜,失亦不憂,方悟得佛緣真谛,渡極樂真修。

愚弟文浩留 “

朱德全一眼掃過全文,啪的一聲捏斷了手中的金骨白扇,朱才奕臉色綠色堪比那水中浮萍。朱喬敏一掌拍翻了亭中圓桌,瓜果滾落一地,跺腳怒吼道:“那吃裏扒外的小賊!看我怎麽整治他!!”

鳥獸驚走,魚蟲游潛。

此後數年間,臨川一帶的玄天教教衆似乎惹上了不得了的仇家,常莫名被藥毒倒、被劍刺傷手腳、被鞭子抽青顏面……這是後話。

朱文浩在馬背上斜斜靠着身後之人,戲谑道:“你真不想看看這裏面到底有什麽麽?”

李醇無奈笑道:“若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你也不會非讓我瞧,打開吧,我也想看看。”

朱文浩興致勃勃拉帶皮袋,一樣一樣翻騰倒出,“看,這是鶴珠,大哥多年前在尋草制藥之時,機緣巧合下偶獲一服得靈芝仙草的百年仙鶴,後将其鶴頂紅凝煉成珠,傳說此珠帶在身邊便毒物遠避、萬邪不侵。大哥平時寶貝得緊,我就拿來替他瞧瞧傳言是否如真。還有這套九龍翡翠杯,阿姊收藏的古物中就這個我還瞧得順眼,正好你嗜酒如命,以後咱們就用這杯來對飲倒也風雅。還有這本萬宗歸一刀法,我瞧這名兒挺大氣,也順手牽來了。再有就是金絲甲、雲屏繡帛、碧水環琦玉……”

李醇瞧朱文浩袋中寶物,驚得目瞪口呆,待看到最後一樣忍不住道:“這……這難道是含章?!”

“嘿嘿,你倒識貨,”朱文浩铮地拔出一柄窄腰闊口的寶刀來,只見那刀身色澤奇異,彩似丹霞,不可逼視,“這刀被二哥鎖在雲莊地室之中,黑暗中隐隐發亮,我一眼就尋了出來,他折了你的赤容,拿這含章來賠也是應該。”

李醇突然覺得有些語塞,他深知這袋中寶物樣樣價值連城,雲莊就算為此廣發追殺令也毫不意外,只是恐怕屬下教衆要吃些苦頭了,頭痛。

忽然聞到那皮袋中似還有一物,散出陣陣熟悉的暗香,不由好奇,“這又是什麽?”

朱文浩懶懶瞟了他一眼,伸手拿出往後随意抛去。李醇忙擡手接住,卻是一條枝藤,開着數朵潔白細小的花朵。

“這是……木香?”

“不錯,就是木香。”

“可為何……”

朱文浩轉過了臉去,淡然道:“五月三十不是你生辰麽,我看你挺喜歡這花,就随手摘了枝。”

李醇一怔,遂輕笑道:“我喜歡這花是因為你曾說過,最難忘家中木香開的時候,綠錦點白,一片雅然。”

朱文浩身子扭得更過,不耐煩道:“你不喜歡随手扔了便是,何必找那麽多借口。”

李醇瞧着身前之人語氣不善,耳背卻已隐隐泛紅,不由得哈哈大笑。

“咱們以後在九玄峰上也種滿木香,我陪你看遍世間美景,喝盡天下美酒,玩的累了再回去木香藤下納椅乘涼、聽曲賞琴,你說可好?”

朱文浩不答,只回首輕輕一笑。

李醇望那笑容,熏然欲飄心情激蕩,頓覺人生極樂莫過于此,霎時間恨不得插翅飛回九玄峰上,手中缰繩猛催,大喝一聲“駕--”。

白馬長嘶,放蹄奔跑開去,甩下一路笑聲合着淡香的清風,卷着那細白的花瓣,在空中打了幾個旋,最後輕輕落到綠草上,沾了林間水氣,仿若那木香花幸福得滴落的淚一般,拘在掌心,将陽光照的七彩斑斓,炫彩奪目。

——《花開暗自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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