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謝逸揚用力嗅着,青青蘆葦的清甜,夏風攜帶着曠野的餘熱,還有風過荷葉帶起的飒飒輕響,仿佛看到那年碧波萬頃的油綠,泛着粉白的花骨朵,還有黃色的大地和瓦藍的天空。

他的眼眶濕熱,這究竟是怎樣的百轉千回?為什麽會是這裏?為什麽就是這裏!

這個熟悉的地方,他曾來過的。

他想大聲告訴她,我曾來過的!你的秘密基地,也是我的。

那時候,他還看得見這個美麗的世界,還看得見這裏是什麽樣子。

這是怎樣的緣分?為什麽有這麽多巧合與注定?

為什麽那麽小你就走過我身邊?為什麽萬千人中獨獨記住了你的聲音?為什麽來到同一片水澤與草原?為什麽是你而不是別的任何人?!

他們坐在蘆葦叢中,林小禾抽了一截嫩蘆管,三折兩折變成一只哨子,放到嘴邊嘗試着吹出聲來,只發出噗噗的悶響。

“我試試。”謝逸揚沒有抽新的蘆管,接過她手中的,湊到嘴邊,一聲細細的低鳴在耳邊響起。

林小禾笑起來,重新抽了一截,閉上眼睛輕輕嗅着青草汁的味道。

她說起春天,蘆葦還剛冒出新綠,池塘裏已經蝌蚪變青蛙的生物,齊齊蹦出池塘,四散在草叢裏,只有指頭大的小東西到處都是,你要一個不小心就會踩到它們。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剛剛長成的青蛙這麽小,驚訝了很久。還有茂密濃綠的蘆葦叢,風吹過像綠色的海浪一樣,搖蕩、翻滾。

随便撥開蘆葦叢,總能看到很大個的蟋蟀,抖着胡子正唱的歡,一個趴在另一個背上,一蹦一蹦跳遠了。還有寂靜的蜻蜓與蝴蝶,它們總是成雙成對地追逐着,或停在荷葉上、蘆葦尖上,互相翹着尾巴,或扇扇翅膀,像在無聲低語。

他說起夏夜裏,圍繞着池塘是闊噪的蛙鳴,此起彼伏、沒有間歇,有時吵得人頭痛,有時又覺得熱鬧歡快,仿佛它們在進行一場音樂會。還有像在對唱的蟋蟀,你抖一抖草叢,它的聲音戛然而止,放下不一會兒又繼續放聲高唱。還有雨珠打在荷葉上哔哔啵啵,不知道的還以為滾落了一地的珍珠……

“你聽,蟋蟀又開始唱了,一高一低,兩個在說話呢。”林小禾拉住他兩人不敢動,靜靜聽着傍晚漸起的蟲鳴。

“它們欺負我聽不清呢,你幫我聽聽,它們在說什麽?”

謝逸揚沒有神采的眼睛看着她,竟有溫柔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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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頭,很認真的樣子聽了一會兒。

“它們在說,聽聽我們的歌聲多麽美妙啊,鳥兒被熱烈的陽光曬得發昏,都躲到陰涼裏去了,只有我們,在新割的草地上、在籬笆周圍,還在歌唱。啊,這豪華的盛夏啊,多麽令人沉醉,我們的喜悅從來不會消逝,累了,就躺倒在草叢間栖息。”

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感情,以一種詠嘆的調子,将沉醉的味道渲染的濃郁。

濟慈的一首《蛐蛐與蝈蝈》,在他口中,變成了一副迷人的盛夏景象。

“我也是這麽想的,蝈蝈們那麽開心,一定是在歌唱這片美麗的地方。”她的聲音裏帶着輕快的笑意。

謝逸揚卻沒有笑,她帶着這樣一片純真的心,來這裏讓他聆聽盛夏,用一種他可以接受的方式與他交流。他是個多麽敏感的人,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他的懷疑,更何況她聲音裏、動作裏的小心翼翼……

“小的時候,有什麽心事我都會來這裏,對天空說,對大地說,對蘆葦說。你知道我今天要對它們說什麽嗎?”

謝逸揚不答。

林小禾轉過頭,看着天空。

“我愛上一個人,就要讓他知道,因為害怕他也愛我,而我們卻互相不知道……我害怕錯過。”林小禾忍住聲音裏的顫抖,緊張地攥緊了手。

謝逸揚偏過頭去,遮住了眼中的震驚和倉惶。

她享受過美好的童話,也見識過黑暗的陰影,卻依然活的單純明亮。她的愛是成熟的,卻帶着不可思議的幹淨。那麽多互相愛着的人,想的是他愛我有幾分?他愛的有多真?他能為我付出多少?他能帶給我什麽?無論男女,總逃不過的。

她并非不懂,卻什麽都沒想,而是選擇了順從己心。

沒有計較、沒有斟酌,她用最真實的智慧,一下子穿透他的心,赤|裸|裸的。

他後悔一時心軟,随她來了這裏。

十八歲參與商務以來,他是個徹徹底底的商人,商人的重利、奸滑、計較他占全了,換作別的女人,只要他喜歡了,殘疾根本不是阻擋他的理由,他只會用盡手段得到她,而不是如今這樣,像個懦弱的影視劇爛好人。

可是,這個人是她,第一次見面就莽撞的她、簡單有點小倔強的她、護短又沖動的她,那個小時候就會蹩摸到他身邊的小女孩,那個四年前就被他記住聲音的她,那個會帶他來自己秘密基地的她。她剖開自己赤誠的心,這樣簡單直白,他卻看得見她的緊張、顫抖和期待。

這個世上最難得、幹淨的感情擺在他面前,他卻不敢去接。

她和那些女人怎麽能一樣!他幾乎伸手向她,想緊緊抓住,占為己有,卻有個聲音反複捶打他,你不配!你沒有辦法給予她完整的幸福!

今天在會議室聽到她的聲音,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開心。

當你真的遇到那個想用心保護的人,才知道那些矯情的東西是真實的、無法違逆本心的在你們之間橫亘着。

他就像快要撞破栅欄沖出來的獅子,時刻在和那道無形的欄鬥争着。

林小禾看着他,眼裏的光芒一點點消失。

他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

她不再看他,抱緊雙腿把臉深深埋在腿上。

她強忍着把淚意憋回去,突然騰地站起來就跑,她快要忍不住,不想再待在這裏。

聽見她的動靜,謝逸揚有些慌,想拉住她,卻抓了個空。

“小禾?!”

“等等,不要往蘆葦深處去!”他站起來想去追,卻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跤,跌倒在地,那裏正好是個小小的土坡,他一時不察,翻了下來。

眼角看到他摔倒,林小禾一下子止了步子。忘了他看不見,自己一個人跑倒是方便,不知道他要吃多少苦頭?

她轉身跑回去,把他扶起來,他手臂上擦了一道印子,粘着泥土沙粒,漸漸滲出血點子來。

“擦破了,得快回去消消毒,發炎就不好了。”

“蘆葦蕩裏面有沼澤,不要亂跑!”

林小禾沒說話,默默将他手搭在自己肩上,兩人慢慢往回走。

“你看,你跑的時候還得惦記着我,跑都被辦法盡興,誰要是找我做男朋友,可要辛苦死了。”謝逸揚若無其事地自嘲,希望她能好過點,聽不到她的聲音實在讓他不安。

林小禾瞪了他一眼,可惜他看不見。

“不過找我也有好處,犯了錯就跑,我也逮不着。”他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又補上一句。

林小禾想了想那種情景,也覺得很對。

“欺負你你就只有哭的份兒!”

“是啊。”

“打你你都不知道躲!”

“也對。”

“哪天給你蒙麻袋裏捶一頓!”

“……”

“把你放在樓梯上不準下來!”

謝逸揚簡直哭笑不得。

把他送回公司,林小禾就跑回了學校,像破了個大洞的氣球,一下子委頓下去。把自己埋在被窩裏,再也沒辦法裝作輕松地樣子。

他算是拒絕了她,是吧?

她定定看了他好久,他就是不轉過頭,那樣默默無聲地。

可是,她寧願他再殘忍一點,不要緊張她往蘆葦蕩深處跑,不要裝作無意說些話開解她,不要對她那麽溫柔,讓她一面傷心到要死,一面又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究竟有沒有一點喜歡她呢?他為什麽不喜歡她呢?

完了,又開始了。

林小禾懊惱地打斷這些不斷湧出來的胡思亂想,把腦袋深深埋到枕頭下面。

期末最後的考試月來臨,自習室、圖書館,甚至是校園的每個角落都能看到捧書複習的學生,不管是平時的學渣還是學霸,這個時候都總要臨陣磨槍一番的。

林小禾每天早上吃過早飯,就抱着複習資料鑽到園子深處,找一個石凳墊上書坐下,就開啓了學霸複習模式。

從園子外的小路經過,還能聽到模糊的背誦聲,時而,也會有短暫的沉默,不一會兒準又像突然醒過來似得,重又響起。

章小志在明志園的竹林下找到她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那個形容清瘦的女孩子,捧着一本書坐在石凳上,她眯着眼默默背誦着,背着背着就走了神,仰頭看着天空半天,突然又醒過神來,低下頭又是一陣默誦……

和大哥最近的狀态真是神似。

她仰頭時,那眼尾微翹的桃花眼真是媚氣橫生,整個五官卻又清秀無匹,真是難以形容的姝色。如果大哥能看得見,不知道還能不能像如今那樣不動如山?

“欸,小志哥?”她一擡頭發現站在不遠處的章小志,驚訝地站起來。

“小禾,在複習啊。”

“是,你怎麽來這裏了?”是找我嗎?她忍住沒問出口。

“我來找你,有點事要請你幫忙。”

林小禾收拾好書,兩人邊走,章小志邊說道:“本來這個資料我去省圖書館,也不是解決不了,但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專門學這個的,查起來真是特別慢,何況最近本來就忙,想想要是有你幫忙那就事半功倍了。”

林小禾笑了笑不好接話,自從上次從他公司分別,她就知道自己這個助理基本是被辭退了,也許是不願再見到她,謝逸揚沒有再提過翻譯助理的事。

“算是我私人找你幫忙,我實在忙不過來,這又是大哥的手寫文件,我也不放心別人……”

林小禾想了想還是點了頭。

“小禾,之前你幫大哥翻譯的文件電子版還在嗎?”章小志突然問道。

“給謝先生考了一份,原件我沒有删,還在我U盤裏。怎麽了?”

“哦沒事,我就問一問,你把U盤保存好,別丢了,萬一後面還要用到呢?”

林小禾想起自己翻譯的幾個大文件,裏面涉及到貿易方案的制定和協議內容,之前并沒有在意,經章小志這麽一提醒,她也有些警覺起來,好在那個U盤是獨立的,并不是平時經常用的,輕易還是不要拿出來好了。

“小志哥,你為什麽叫謝先生大哥啊?……據我所知,謝先生只有一個堂哥。”這個問題在她心裏晃好久了,今天這個機會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章小志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繼而緩緩說道:“是很奇怪吧,‘大哥’聽起來像黑社會用語是不是?不過,你要是從小就把他當自己唯一的親人,這個大哥就是哥哥的意思,那麽也就不那麽奇怪了吧?”

“我是個孤兒,在福利院長大的,聽院長說,我父母死于車禍,只剩下我被警察送到福利院裏。初中時我和人打架,被打斷肋骨,也被學校退了學,當時我只差一點就走上了真正黑社會的道路。是大哥救了我,他當時在醫院做康複訓練,知道了我的事,簡簡單單幾句話竟然就把我說服了。也許人與人之間真的存在眼緣這個詞,我第一眼見到他就覺得很舒服,竟然沒有排斥地告訴了他我的事。”

“他替我出了醫藥費,還疏通了學校的關系,讓我能重新上學。然後,他就消失了。我只記得他說過他的父母也是死于車禍,這對我的觸動非常大,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有着同樣遭遇的人是最親的,那時小,說不清的親近與崇拜,讓我振作起來,一路順利地上了重點大學。期間我們竟又奇跡地相遇了。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卻從來沒有要掌控我的人生,那時,我一心想的是要成為他的左膀右臂,我要幫助他。然後我就選修了特殊教育課程……不過,在王銘之前,我還只是他的專人司機,雖然他讓我在公司做了很重要的職務,但我更想取代王銘的位置,時刻随行在他身邊。”

林小禾的震驚是溢于言表的,原來他們還有這樣的故事。

她低頭默默走着,很久才吐出一句:“他沒想過要收你做自己人,你也沒想過要報答他,你們只是單純的,你崇拜他,他欣賞你。”

章小志站住了。

她也許是無意中,卻說出了一針見血的本質,他自己都沒有細想過這其中的緣由。

“你有的時候真的和他很像,雖然……”你看起來并沒有他聰明,章小志忍不住笑起來。

林小禾看着他莫名其妙。

“他……最近還好嗎?”

“誰?”

林小禾乜了他一眼,轉過頭去看樹枝上的玉蘭。

章小志笑了一陣,見她真不問了,咳了咳認真說到:“他呀,好不好的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如果你願意可以自己去看看。”

“也許他不想見我呢。”

“你怎麽會這麽想呢……他說不想見你了?”

林小禾對他翻了個白眼。

“大哥絕不是懂得給女孩子留情面的人,他要真不想見你會直接說出來。”他撂下這麽一句,讓林小禾雲裏霧裏半天,還想再問發現人已經走了。

不過想想在咖啡館聽李青她們講,他對她們說過的話,确實挺不留情面的,林小禾嘴邊泛起一點笑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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