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陸清則在宮裏給寧倦講了幾天學。
本來至多留宿幾日,在寧倦纏人的功夫下,又多待了一天。
近黃昏時,寧倦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出乾清宮,試圖挽留:“老師,要不明日再回府吧?”
陸清則無奈:“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再過幾日又是你的生辰,到時候再來陪你。”
這孩子,怎麽每次分開,都跟生離死別似的。
寧倦略寬慰了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坐上禦辇,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長順撐着傘舉到他頭頂,提醒了句“陛下,要下雨了”,才轉身回了屋裏。
沒過多久,天色沉甸甸地壓下來,風雷交加,一聲驚雷後,嘩嘩墜下了豆大的雨簾,噼裏啪啦摔在窗外,蕩出一片清涼。
寧倦坐在南書房裏,翻開了錦衣衛帶來的一封封密信。
長順去沏了壺熱茶回來,見到寧倦一直戴在手上的五色繩,想起陸清則的話,笑道:“陛下,這是端午後的第一場雨吶,五色繩該解下來伴着雨水沖走了,奴婢幫您拿出去吧?”
話音落下,就看到少年帝王的臉色沉了下來,擡頭看向他,黝黑的眼底冰冷一片。
長順人機靈,辦事利索,跟在寧倦身邊幾年,還從未被這樣看過。
他的冷汗登時就下來了,隐約察覺到症結所在,趕緊搬出救命符:“是、是陸太傅叮囑奴婢提醒您的。”
那道涼涼淡淡的眸光籠罩在他身上,聽到這句話,才慢慢移開。
長順那口氣卻還是沒敢吐出來。
靜默片刻,他才聽到少年帝王低低的聲音:“拿個錦盒來。”
錦盒拿來了,寧倦才小心翼翼地解開腕上的五色繩,珍惜地放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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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順吐出口氣:“陛下,是放到老地方嗎?”
寧倦的目光回到桌上的密信上,頭也不擡地“嗯”了聲。
潛入衛府暫無進度,衛樵的情況便也無從探知。
不過在探得衛府的消息前,小雨連綿了幾日。
陳小刀嘟嘟囔囔地抱怨:“今年的天氣也忒怪了,老是下雨。”
陸清則皺眉看了眼外頭稍歇的潇潇小雨。
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總有點不安寧。
仿佛是應驗了他心中所憂,下午些的時候,宮裏忽然來了人,請陸清則進宮議事。
陸清則每隔幾日會進宮講學,如果是寧倦想他了,就會自己偷溜出來,要麽就讓長順來請他,鮮少會派人來請他進宮議事。
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內閣又吵起來了。
陸清則沒有實職,但卻是貨真價實的帝師,還是大齊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之前幾次內閣吵得不可開交時,也讓他去圍觀進言了。
陸清則沒怎麽耽擱,換上朝服,便上了馬車。
抵達文淵閣,陸清則才發現,除了幾位大學士外,工部尚書、戶部尚書等人也在,貌似已經吵過幾輪了,大家暫時偃旗息鼓,衛鶴榮面上喜怒難辨,寧倦則拿着本折子在看。
四下安安靜靜的。
陸清則就在這樣有點詭異的氣氛裏走進來,行了一禮:“微臣參見陛下。”
見到陸清則,寧倦收起了眼底些微的不耐,帶了點笑:“太傅快起,來坐朕身邊。”
陸清則戴着面具,坦然自若地頂着衆人的視線,坐在了寧倦的右手邊,看了眼寧倦。
寧倦适時開口:“幾位,可有決斷了?”
話音一落,方才還靜默的大殿頓時又吵嚷起來。
第一個開口的,就是暴脾氣的範興言岳父馮閣老:“都什麽時候了,南方水患,急需赈災撥款,興修水利,人命關天,十萬火急!”
之前催婚寧倦的許閣老不陰不陽的:“江右水患一事真假尚不知,江右巡撫與布政使都尚未遞折子,馮閣老究竟在急什麽,莫不是想着讓範大人去赈災領功?”
工部尚書躬身道:“臣以為許閣老說得對,南方每年興修水利,耗資甚廣,如今也非水患多發時段,但皇陵卻已有十數年未修繕過,此次大雨臨盆,皇陵牆破,乃是祖宗的告誡啊!”
另一位大學士也開了口,拱手道:“祖宗氣運皆在皇陵,陛下,比起虛實未定的水患,還是修繕皇陵更重要。”
陸清則聽了這麽一會兒,也明白過來了。
南方傳來水患消息,但真假不知,恰巧皇陵也被雨水洗禮了一番,倒了面牆,這群人便為是先修繕皇陵還是撥款去江右吵了起來。
陸清則悄然掃了眼衛鶴榮。
衛鶴榮老神在在的,聽着下面幾個人吵,敏銳地捕捉到他的視線,朝他微微一笑,眼底卻沒任何笑意:“不知陸太傅有何高見?”
陸清則擰眉:“贛江一帶的确易出水患。”
他記得原文裏,大齊的确經常出現水患。
農田被淹,瘟疫擴散,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司空見慣,這也是民衆起軍叛亂的原因之一。
那時原著裏的寧倦尚未掌權,卻背了黑鍋,等他大權得握,以強硬手段強修水利,卻已晚了,飽受苦難的百姓被征調去修河道,怨聲載道,半路就反了。
崇安帝在位時,狂熱地修了許多道觀行宮,國庫本來就空虛,左支右绌,戶部尚書臉色不太好看,冷哼道:“南方年年報水患,求朝廷撥赈災款修水利,這幾年撥了百萬白銀下去,如今不過幾日小雨,若是真出了水患,那倒要好好查查,往年的真金白銀都填去了哪裏!”
然後又是一輪扯頭花。
陸清則聽得揉了揉太陽穴:“可有從江右傳來的消息?”
“自然有,”衛鶴榮氣定神閑地道,“江右巡撫昨日才發來折子,言境內一切皆安,水患之說,多半是流言罷了,見怪不怪罷了。”
陸清則略微一頓,意識到現在的情況。
除非弄清楚江右的情況,否則最後能做決斷的人,依舊只有衛鶴榮。
但要是讓衛鶴榮知道,寧倦有人手能撥去江右一探虛實,衛鶴榮就不會對他們這麽和顏悅色了。
今日議事的大臣裏,多半都是衛黨,僅馮閣老幾個人的聲音,大不過那麽多人,其餘人揣摩着衛鶴榮的意思,不依不饒:“陛下,皇陵事關重大啊!”
寧倦被架着不讓下,臉色冷了三分,最終吐出一句:“皇陵自然事關重要,所以更不能草率。楊尚書。”
工部尚書莫名地應了一聲。
寧倦和陸清則對視一眼,得到陸清則微不可查地點頭應允,開口:“既是修皇陵,就叫你手下的人畫圖紙上來,交由陸太傅定奪。”
楊尚書傻了傻,下意識地看向衛鶴榮。
衛鶴榮和善地望向寧倦,寧倦眼底适時露出幾分警惕惶然,片晌,衛鶴榮拱了下手:“陛下所言甚是。”
其他人這才紛紛應和。
吵了一下午,總算能歇一歇了。
衆人紛紛散去,陸清則也和寧倦回了乾清宮。
路上不太好說話,到了自己的地盤,陸清則才開口:“消息遞出去了嗎?”
寧倦忍了一下午,戾氣橫生,但面對陸清則,語氣依舊柔和:“我已經讓鄭垚派人将消息遞去了,剛巧南下的那支錦衣衛能順便探查消息。”
只是從燕京到江右,路途遙遙,即使快馬加鞭,來往一趟,也要半月有餘。
近來陰雨綿綿,行路不便,消息恐怕會更晚幾日才能到。
看他眉心都還擰着,陸清則忍不住伸手給他碾平。
寧倦很喜歡陸清則永遠處變不驚的淡靜模樣,乖乖地在他手心裏蹭了蹭。
跟只毛茸茸的小狗似的。
陸清則眼底浮出點笑:“放心,在情況探實之前,我會拖住工部的人。”
隔天,陸清則就見到了負責皇陵修繕圖的人。
是個老熟人。
也不知道工部尚書是不是故意的,陸清則看到程文昂的時候,差點笑了。
程文昂的臉色相當之臭,實在不理解,工部的事,怎麽得交給陸清則來定奪。
他努力奮鬥這麽久,不就是為了超過陸清則,讓陸清則仰望他嗎!
但上頭的命令,他又不能違背。
程文昂臭着臉,把從前的皇陵修繕圖遞給陸清則:“陸大人看吧,有什麽意見,盡管講。”
陸清則微微一笑,施施然坐下,也不急着看圖紙,而是先不緊不慢地倒了杯茶:“程大人請坐。”
說完,抿了口茶,颔首贊道:“南岳雲霧果然味甚香濃,程大人請用。”
他客客氣氣的,程文昂反而不好說什麽,坐下來瞪着陸清則。
修皇陵其實也不需要什麽圖紙,工部自然是選擇将從前的圖紙直接翻出來給陸清則看,諒他也說不出什麽花來。
淡定地品完一杯茶,陸清則才翻開圖紙,玉石般冷白的手指撚着圖紙,細細地翻看。
然後臉色一沉,嘭地将圖紙一拍:“修繕皇陵事關重要,工部便是這般敷衍嗎!”
程文昂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陸清則的聲音珠玉濺落般清朗,說話向來不疾不徐,如今疾言厲色,聲音冷沉下去,即使戴着面具看不到臉色,壓迫感竟也極重:“此次皇陵修繕,陛下極為重視,皇陵是皇家尊嚴所在,這種圖紙工部也敢交上來?楊尚書與程大人,就是這般對祖宗先輩大不敬的嗎!”
只是修繕一下罷了,哪兒那麽嚴重了,連對祖宗先輩不敬都出來了?
程文昂目瞪口呆,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他是一句話都不能辯駁了,臉色青青紫紫的,最終黑着臉應是:“……我知道了。”
兩日後,燕京小雨淅淅瀝瀝,程文昂帶着全新的圖紙再次造訪陸府。
陸清則打開圖紙,摩挲下巴:“算是看到了點誠心,但我感覺,還是有點奇怪。”
程文昂:“……哪裏奇怪了?”
陸清則指指點點:“這裏,還有那裏,我說不上哪裏奇怪,但就是很奇怪,你再改改。”
程文昂憋着氣:“知道了。”
又兩日後,程文昂再次攜着新圖紙來訪。
陸清則蹙着眉,長籲短嘆:“唉,你們就是這般不上心嗎?”
程文昂憔悴地一掐眉心:“……我改。”
再兩日後,程文昂直接帶着三版全新的圖紙來訪。
陸清則認真地欣賞了會兒,含笑擡頭:“要不,還是用回第一版吧?”
……
程文昂終于爆發了:“陸清則,你是不是在故意戲耍我!!!”
作者有話要說:
大齊甲方陸清則: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