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什麽喜不喜歡的,還娶親?
陸清則暈暈乎乎的,腦子蒙圈,反應遲鈍,半晌都沒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愣愣地看着寧倦的臉發呆。
寧倦後知後覺地注意到向來端方泰然的陸清則似乎有點不太對勁,頓了頓,輕輕擡起陸清則的下颌,語氣緩和下來:“老師?”
陸清則鎮定自若的:“嗯。”
态度很冷靜,尾音卻是從鼻腔裏哼出來,帶着點鼻音,和平時大相徑庭。
寧倦靜默了一下,遲疑着問:“你是不是……喝醉了?”
陸清則想也沒想,矢口否認:“沒有。”
他拍開寧倦的手,認真地道:“你看着,我還能走直線。”
說完,倔強地走向前面的石子路。
寧倦怕陸清則摔了,上前想扶他,卻發現他的步伐還算穩當。
他眼睜睜地看着陸清則原地轉了三圈後,一腔壞心情終于被破壞殆盡,沒忍住一下笑出來。
方才在宴會上,他遲遲不見陸清則回來,心裏不安,幹脆親自找了過來。
才尋過來,就聽到禮部侍郎與陸清則的對話,聽得他心底騰地燎起一股火,霍然席卷胸膛,幾乎燒灼盡了理智,每吸一口氣都讓他如鲠在喉,卻又不知怒從何來。
卻沒想到,還能看到素日冷靜自持的陸清則露出這麽可愛的一面。
寧倦回頭瞪了眼跟過來的幾個侍衛與長順,示意他們扭開頭,不準看。
然後才上前去,輕輕拉住陸清則,嗓音帶着笑:“好了,我相信你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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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則停下了兜圈子的舉動,負手淡然地點點頭,卻站在原地,半晌沒動。
寧倦忍不住靠過去:“怎麽了?”
陸清則其實早就沒什麽力氣了,目光在少年臉上描摹了片刻,艱難地辨認出這是他養大的小果果後,腦袋忽然沉重地低低一磕,整個人幾乎是撲進寧倦懷裏的,含混不清地叫了聲:“果果。”
寧倦長大了。
不像小時候,他撲到陸清則懷裏,也只能貼着他單薄的胸口。
陸清則站立不穩地倒在他懷裏,頭輕輕蹭在他的頸窩邊,灼熱的呼吸帶着幾分香甜酒氣,徐徐噴灑在寧倦清晰的喉結上。
敏感的脖子被溫暖的氣息拂過,寧倦垂在身側的手猛地緊攥,渾身繃成條弦,腦子空白一片,只剩懷裏這份輕飄飄、卻重若泰山的分量,喉結重重地滾了滾,嗓音澀啞:“……老師?”
懷裏的人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緊繃,像小時候那樣,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想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想說什麽:“我困了,果果。”
陸清則又想了會兒:“帶我回去。”
說完這句話,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合上眼睫,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心地交給了寧倦。
之前跟過來的小太監見陸清則不勝酒力的樣子,連忙過來想幫忙:“陛下,奴婢來扶陸大人吧……”
話沒說完,就被長順捂着嘴摁回來了,低罵道:“作什麽死呢!陸大人也是你碰得的?”
小太監茫然地看過去,還沒弄明白怎麽了,便見到尊貴的皇帝陛下略一俯身,輕松地将陸清則抄抱了起來,大步走向乾清宮,上身幾乎紋絲不動,步子均勻穩當。
小太監目瞪口呆。
連長順心裏也犯嘀咕。
陸大人生得那副容貌,別說男子,就連女子,他也沒見過有比得上的。
偏生陸大人還體弱多病,清清瘦瘦,有時候風略大一點,都叫人擔心他會摔了。
可即便如此,陸大人也是個實打實的男人啊!
此時被陛下這麽抱着,畫面實在是……有點說不上的古怪。
長順瞅着寧倦的背影,心裏咯噔了下,沒敢繼續多想。
一路無言。
寧倦就這麽靜靜地抱着陸清則,回到了乾清宮。
他走得太穩,陸清則不僅沒被颠醒,反而在輕微的晃蕩裏,睡得愈發沉了幾分。
長順擔心寧倦累壞了手,眼巴巴地看着寧倦将陸清則小心翼翼放到床上了,趕緊湊上來:“陛下,奴婢給您揉揉手。”
寧倦擰了擰眉,不悅地剜他一眼。
也不小點聲,吵醒了陸清則怎麽辦?
長順會意,放低聲音:“您的手……”
“不必。”
寧倦垂下眼,眼睫遮住了眼底神色,看着自己的手,虛虛握了握,聲音輕忽下去,若不是離得近,長順都聽不清那一聲:“……他輕得很。”
抱在懷裏,就似一根羽毛般,沒什麽重量。
瘦得好似只剩一身病骨,叫人心驚膽戰的,生怕動作大一點就會讓他散了架。
少年天子的嗓音放得很低很柔,那一瞬間無意識流露而出的語氣,不像在說自己的老師,反倒像是在說……
嘶,不要命了嗎!
長順一陣頭皮發麻,覺得自己今晚可能是失心瘋了,趕緊壓住那些沒來由的念頭:“那陛下,前頭的宴會呢?”
“差不多也該散了。”寧倦親自給陸清則蓋上了薄毯,放下床簾,走出裏間,淡淡吩咐,“朕去收個尾,叫人溫着醒酒湯,準備好熱水。”
長順連聲應是,給寧倦重新披上外袍,撫平了每一絲褶皺,跟着寧倦又回到了前頭。
大臣們等了好半天,才把寧倦等回來,見陸清則不在,竊竊私語不斷。
寧倦倒是坦然得很:“太傅病體未愈,方才忽然暈倒了,朕去探了探。時辰也不早了,明日還要上朝,散宴吧。”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果然啊……陸清則又又又又病倒了!
收拾完前頭的殘局,寧倦步伐匆匆地回到了乾清宮,直奔暖閣,腳步卻在踏入內室的瞬間放輕下去,小心走到了床前,掀開簾子看去。
陸清則的睡相很好,規規整整,一絲不亂的,離開前是什麽樣,現在就還是什麽樣。
寧倦這才恍然想起,方才走得太急,忘記給陸清則摘掉面具了,其他人又不被允許觸碰陸清則。
戴着面具睡覺,恐怕并不舒服。
他俯下身,小心将那副沾染着體溫的銀面具摘掉,露出了床上的人的真容。
大概睡夢中感覺舒适了許多,陸清則的眉宇也舒展開了些。
他眉眼疎秀,氣質清冷,平時沒什麽血色的臉龐泛上雲霞般的醉紅,整個人頓時充盈着一種勃然欲出的生機,眼角的淚痣恰到好處,平白增了三分豔色。
因為喝了酒,淺色的唇瓣也有了層潤澤的紅,看上去十分柔軟。
室內燈影朦胧,仿佛每一絲空氣都浸潤了淡淡的酒意,混着清冷的梅香,雜糅成一種令人陶醉的氣息,羽毛尖般輕輕蹭過鼻端,淌過心尖。
寧倦握着面具的手陡然一緊,怔怔地望着躺在他床上的這片活色生香,腦子裏空白一片,喉結輕輕滾了滾,像是想要将什麽情緒吞咽下去。
半晌,他屏着呼吸,伸出手指,慢慢地靠過去,隔着咫尺,無聲地描摹床上人的五官輪廓。
從眉間,到眼睫,鼻梁,唇瓣……
暖閣內鴉默雀靜,近乎可以聽到燈花細微的噼啪聲。
寧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做。
不敢觸碰,卻又渴望觸碰。
正有些恍惚,手上忽然一暖。
陸清則短暫地睡了會兒,酒意總算消了些,睜眼就看到寧倦的手在自己眼前晃,懶懶地抓着捏了捏:“小兔崽子,趁我睡着了作什麽法呢?”
因為剛醒,嗓子還有些喑啞,懶洋洋的,倒不像罵人,反而勾得人耳根發癢。
寧倦耳尖燙得不行,嗖地收回手,慌亂道:“老師醒了?我、我給你倒杯茶。”
陸清則唔了聲,捏捏額角,半坐起來。
他大致回憶了一下睡過去前發生的所有,鎮定地略過自己幹的丢臉事,接過寧倦倒來的溫熱茶水抿了口,掀了掀薄薄的眼皮。
這幾年小皇帝如抽條的柳枝,長得極快,肩背雖還蘊含着少年獨有的單薄感,身量卻已經比他要高,挺拔修長,擋着屋內大半的光源。
雖背着光,臉色卻并不像他之前看到的那樣,含着鋒銳的戾氣。
那雙狹長的眼眸璨璨生輝,一眨不眨注視着他,若是背後有尾巴,這會兒恐怕在搖個不停。
還是條乖巧可愛的小狗。
……之前是眼花産生的錯覺麽?
陸清則思考了下,當時附近昏暗,就天上一輪冷月映照,他又醉眼迷離的,看錯眼了也正常。
畢竟他一直擔心寧倦會成長成原著裏那個兇殘嗜血的暴君,寧倦小時候又的确是……挺兇殘的。
好在他這幾年的掰正卓有成效。
現在的寧果果多純良可愛啊。
不過陸清則還是确認了一下:“果果之前怎麽心情不好?誰惹你了?”
一提起這茬,寧倦臉色就不太好看,挨挨擠擠地坐到他身邊,悶悶道:“老師之前聽周大人說了那麽久,是有意成婚了嗎?”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陸清則穿上大紅喜服,迎娶某家姑娘的畫面,他心口就止不住地發悶,被什麽壓着般,喘不上氣來。
陸清則恍然大悟。
以前他班裏有個學生,是單親家庭,跟着母親過,母親準備重組家庭的那段時間,那個學生一直郁郁寡歡的,擔心母親有了新家庭後,自己就會被忽視,他作為班主任,開導了好久——沒想到寧倦這麽早熟的孩子,也會有這種心理啊!
這些年他把寧倦又當學生又當弟弟,還當兒子養着。
在寧倦心裏,他應該也是如父如母的存在,所以才會那麽黏着他。
到底還是個孩子,害怕他成親後會被忽視也正常。
陸清則放下茶盞,伸手攬住寧倦的肩,一副談心的架勢。
寧倦板着張臉,預感到陸清則嘴裏大概吐不出什麽他想聽的話,卻還是又往他身邊蹭了蹭。
陸清則的語氣放得很柔和:“擔心我成親後不要你啊?”
寧倦緊抿着唇瓣不吭聲。
果然是在擔心這個。
陸清則偏頭觀察着他的臉色,心也軟下來,覺得這小家夥實在很可憐,又乖得惹人疼,溫聲道:“放心,在鏟除威脅前,我是不會想着成親的。”
寧倦脫口而出:“那之後呢?”
之後?
之後若是能遇上喜歡的姑娘,或許能試着追求,遇不到也沒什麽,他又不執着于結婚生子,那不是他人生規劃裏的終點。
何況他這一身病骨沉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能不禍害人家好姑娘,還是別禍害了。
陸清則沒有真把寧倦當成三歲小孩兒來哄,認真地道:“果果,你是我看着長大的,這份情誼不會因我成親而改變。就像你成親之後,也不會對我有其他改觀罷?所以,即使往後我遇到知心之人,你也永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不會有分毫改變。”
陸清則自認這番話講得很透徹了,寧倦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了,心口處蔓延出一股冰冷的戾氣與憤怒。
和知心之人成親生子?
永遠把他當孩子?
陸清則不會以為他這麽說,他會很高興吧!
可是寧倦又有些茫然。
陸清則是他的老師,他要不要成親生子,他沒有資格置喙。
矛盾的不甘在心口劇烈碰撞着,又不能将這些情緒發洩到陸清則身上,最終寧倦面色一沉,聲線壓得極低:“時候不早了,老師早點歇息。”
陸清則捧着茶盞,瞅着少年拂袖而去的背影,生出幾分納悶。
怎麽還是不高興?
他琢磨了會兒,試圖分析小皇帝的心理。
腳步聲又傳來,陸清則以為是寧倦又回來了,笑着擡頭一看,是長順。
長順端着醒酒湯,看到筆直端正坐在拔步床上的陸清則,又暗暗打量他的臉色,心底直犯嘀咕。
陛下剛才出去時滿面沉怒,他還以為是跟陸大人吵架了,但看陸大人面色如常的……而且就陛下對陸大人的看重,怎麽舍得和他吵架,就算生着氣,還記得讓他來送醒酒湯呢。
這不還挺師生情意濃的?
他心思轉來轉去,堆着笑道:“這醒酒湯是陛下抱着您回來時,吩咐內廚做的,還溫着,陸大人快喝吧。”
陸清則眨了眨眼。
寧倦把他抱回來的?
他之前睡得又不死,居然沒被弄醒麽。
陸清則一口口喝着醒酒湯,又聽長順小心道:“陛下待陸大人一片真心……”
陸清則嗆了一下。
會不會說話,什麽叫寧倦對他一片真心?
長順趕緊上來,輕輕順了順陸清則的背,看他呼吸緩下來了,才繼續說:“陛下平時一個人在宮裏待着,就念着大人能進宮陪他片刻,有什麽新鮮玩意,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您,他最舍不得與您置氣了,方才……”
陸清則看他一副謹慎試探的樣子,好笑地擺手:“沒吵架,安心吧。陛下呢?”
“陛下去了南書房,把人都趕出來了,一個人在裏頭悶着。”長順嘆氣道,“今兒還是陛下的生辰呢。”
陸清則頓感寧果果更可憐了。
是啊,今兒還是他的生辰呢。
一整日,絕大部分都用來應酬了,剩下這點時間,還生着悶氣。
長順看他凝眉,趁熱打鐵:“陛下前些日子還發了好大的怒,今兒心情也不太好,晚宴上都沒吃幾口東西呢。”
陸清則偏頭看他:“前些日子?怎麽了?”
他前幾日進宮講學,小皇帝看到他依舊是笑眯眯的,也沒見有什麽異色。
長順賠笑道:“這個小的不敢講,不如您去問問陛下?”
話裏話外,一直積極地推動他去跟寧倦主動求和。
陸清則喝完了最後一口醒酒湯,懶懶地站起身:“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走了幾步,又略一停頓:“你方才說,陛下晚宴上沒怎麽吃東西?”
小半個時辰後,陸清則端着親手做的長壽面,并着盤糕點,走到了南書房門口。
書房內燭光明亮,原本侍奉在內的內侍都在門外待着,确實全被趕了出來。
肝火還挺旺。
陸清則輕輕敲了三下門,沒得到回應,又敲了一下,裏面傳出少年冷冷的聲音:“滾下去,別煩朕。”
這麽兇啊?
陸清則不緊不慢地又敲了下門:“那我滾了?”
話音才落,書房內霎時一陣慌亂的桌椅碰撞聲。
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旋即嘎吱一聲,書房門霍然被拉開。
寧倦急匆匆的,微微睜大了眼,看到陸清則,又驚喜又不可置信。
他方才怒沖沖地跑出來,還以為陸清則肯定會生他的氣,就有點惶惶的,待在書房裏,不知道該怎麽辦。
沒想到陸清則會主動過來。
兩人一人在屋內,一人在臺階下。
陸清則微微仰首看他,戴着面具,看不見神色,但嗓音裏滿是調侃:“還要我滾嗎?”
寧倦臉一熱,明明是站在高處的那個,卻仿佛矮了一頭,嗫嚅:“老師……”
“好啦。”陸清則還擡着東西,揚揚下巴,示意他進屋,“聽長順說你晚上沒吃什麽,給你弄了點吃的。”
寧倦震驚地瞪大了眼:“老師親手做的?”
“眼珠子都要掉進碗裏了。”陸清則跟他進了書房,含笑道,“來嘗嘗味道,許久沒下過廚了。”
寧倦并不在意這碗面的味道如何。
對他而言,這是陸清則親手為他做的,就能抵過世間一切美味珍馐了。
何況味道并不差。
寧倦吃着面條,心尖上的雪被融了一層層,充盈着噴薄欲出的暖乎乎的甜意。
陸清則坐在寧倦對面,支着肘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寧倦吃面。
他意外落入這個時空,身似浮萍,并無根源,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無不陌生,寧倦算是他在這個世界立足的理由之一。
寧倦的确看重他,但他對寧倦的看重,恐怕更甚幾分。
長壽面吃完了,還有個圓圓的糕點。
這個制作難度比較高,是陸清則讓內廚的廚子用面粉、蜂蜜做成的,勉勉強強糊成個蛋糕的形狀,上面綴着圈晶瑩酸甜的櫻桃。
陸清則從袖子裏摸出根細長的蠟燭,借旁邊的油燈點亮,正正經經地插在蛋糕上。
寧倦茫然地睜大眼睛:“老師這是做什麽?”
陸清則晃着腳,唇角銜着點笑,哄孩子:“在我的家鄉,過生辰時會吃蛋糕,點根蠟燭在上面,吃前閉眼許願,再吹滅蠟燭,就能心想事成。”
寧倦半眯起眼,探究地看了看陸清則。
他着鄭垚查過陸清則的家世。
陸清則祖籍臨安府,自幼父母雙亡,供養他讀書長大的伯父,也在他進京趕考前病逝,再無其他親人,簡簡單單,清清白白。
臨安府有這樣的習俗嗎?他從沒聽說過。
看來老師還有些其他的秘密。
寧倦并不信神,甚至是厭惡的,世上哪有許個願望,便能實現的簡單事。
崇安帝妄圖問道長生,折騰了那麽幾十年,也不過是徒增史書上一筆,供後人笑話罷了。
不過陸清則這麽說了,他也就照做了,閉上眼時,原本無波無瀾的心裏,忽然急速地跳出幾個下意識生出的願望。
他想和陸清則一直在一起。
他不想陸清則和別人成親。
他也不想陸清則一直将他當做小孩兒看待。
幾個願望交織着,最終化成一聲輕嘆。
寧倦想,還是老師的身體最重要。
諸天神佛若有靈,便讓老師福壽康寧,伴他長長久久。
他願付出一切代價。
願望許下,寧倦睜眼吹滅蠟燭,擡首便迎上一雙溫和的笑眼。
“果果,生辰快樂。”
隔日一早醒來,寧倦已經去上朝了。
陸清則生出淡淡的未成年孩子去上班養自己的罪惡感。
擔心陸清則會走,寧倦還把長順留下來看着他。
按照以往的慣例,他都會在宮裏小住幾日,也不知道這孩子緊張什麽,每次都怕他跑了似的。
昨晚寧倦摟着他說了許久話,陸清則是在寧倦的床上睡着的。
大概是因為那杯酒,到現在身體還不太舒服。
陸清則懶倦倦地閉上眼,被子蒙頭,打算再眯會兒。
這一眯,直接就把寧倦給眯回來了。
陸清則模糊醒來,就聽到外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以及低低的問話聲,含着冷淡的不悅:“多少叫他吃一口再睡,怎麽辦事的。”
長順又挨罵了?
陸清則頗感愧疚地爬起來,攏了攏裏衣,往外邊走去:“是我貪懶覺,說長順做什麽。”
長順低頭耷腦地挨着訓,聽到陸清則的聲音,感動地看過去,又被寧倦瞪得縮了下脖子,趕緊收回視線。
寧倦的衮服還沒換下,顯露出幾分帝王威儀,在陸清則面前,臉色迅速柔和下來:“老師睡得好嗎?午膳已經準備好了。”
陸清則點了點頭,努力睜開眼皮。
這副身體底子受了損,每天早上醒來,都得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讓身體和精神同步醒來。
而且睡不足會迷糊,睡過頭了也迷糊。
看他臉色睡得微紅,又一副迷離神态,沒有了往日那副處變不驚、從容鎮定的溫和冷靜模樣,寧倦又覺得可愛,又是心疼,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才耳根微紅地別開頭,順手把長順的腦袋又擰開了些:“老師,往後切莫沾酒了。”
一杯酒就迷瞪成這樣,三杯酒下去,還不得別人說什麽,他就是什麽?
太危險了。
陸清則毫無自覺,懶洋洋地應了聲,扭身回去洗漱淨面。
寧倦也去換上了常服,等着他一起用午膳。
起床這麽久,陸清則也徹底清醒了,這才想起來,昨晚哄孩子的時候,忘記問寧倦前些日子是因為什麽事不高興了。
連長順都不敢跟他提。
陸清則吃着寧倦夾給他的清炒藕片,順口一問,寧倦的臉色就有點不爽起來,鎖眉瞪了眼長順。
長順默默在角落裏面壁,弱小可憐無助。
陸清則看不過去,用勺子輕輕敲了下碗沿,清脆的當一聲:“老兇長順做甚,他又沒說什麽。說說,怎麽回事?”
寧倦還是不太情願:“怕髒了老師的耳朵。”
陸清則稍一揣摩,就有了猜測:“和蜀王有關?”
能讓寧倦覺得提起來都惡心的,那大概只有當年觊觎他的那位蜀王寧琮了。
看陸清則猜出來了,寧倦皺着眉,不快道:“寧琮想借賀壽之名進京,被我拒了。”
想起當年寧琮離京前派人來傳的話,寧倦垂下的眉眼間掠過絲絲陰鸷殺氣。
若不是現在騰不出手解決寧琮,寧琮的人頭這會兒已經擺在案板上了。
陸清則搖頭:“寧琮不值得過多關注,該小心的還是靖王。”
比起寧琮這個蠢貨,悶着聲随時等着咬人一口的靖王寧璟,才算得上是威脅。
寧倦仔細注意着他的神色,看他沒有太被影響到,才暗暗放下了心。
陸清則察覺到他那副謹慎的模樣,哭笑不得:“被寧琮惦記是惡心了點,但我一個大男人,又不怕這些,不必那麽小心翼翼的。”
寧倦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本朝好南風,此前就有幾個皇帝納過男妃,連帶着民間好男色的風氣也盛行起來,甚至還有朝臣娶過男妻。
老師怎麽就那麽安心?
他心裏無奈,但确實不想讓陸清則受影響,便把話吞咽了回去,胡亂點了下頭。
罷了,反正他會小心地看好陸清則,讓他不被那些人觸碰。
用過午膳,陸清則和寧倦去了書房,進去一擡眼,就發現昨日當作生辰禮物送給寧倦的那副畫,已經被挂了起來。
畫的是陸府院中的臘梅,點點綻紅,傲雪淩霜。
皇帝的書房,挂着的自然都是些絕世名作。
陸清則的畫技算是不錯的,但放在一衆名家的作品裏,仿佛新手誤入大佬村,簡直公開處刑,慘不忍睹。
陸清則沉默三秒,知道肯定拗不過寧倦,只能移開眼,當沒看見:“對了,我昨日進宮時,遇到了秦遠安。”
京中勳貴子弟衆多,但有出息的少,大多都是蒙蔭讨個閑差。
秦遠安相貌堂堂,熟讀兵書,在武試中大放異彩,被一群歪瓜裂棗襯托得格外清秀,是根好瓜。
寧倦的指尖略微一緊。
便聽陸清則毫無感情地道:“他與衛樵還有來往,似乎感情不錯,派人盯着點。”
能否借衛樵盡快滲透衛府,就看秦遠安的了。
寧倦指尖又松下來,露出笑意:“老師放心。”
這孩子,傻樂什麽呢?
陸清則疑惑地看他一眼,親手倒了杯茶推過去。
寧倦接過來品了口,表情頓時一凝。
他低頭看了眼茶湯,露出幾分疑惑。
陸清則坐在他對面,悠悠笑道:“看你最近火氣挺旺的,特地給你泡的菊花茶,清清火。怎麽,不喜歡?”
“……喜歡的。”寧倦急急咽回差點禿嚕出的教訓長順的話,為了表示自己真的喜歡,又喝了一大口。
差點嗆到。
陸清則看他那樣,眼睛彎了彎:“江右的消息來了嗎?”
寧倦皺了下眉:“算算日子,早該到了。”
為防陸清則再說他火氣旺,努力咽下了問責的話。
古代路途遙遠,寧倦密令鄭垚養的信鴿也飛不了那麽遠,陸清則也覺得有點奇怪,但沒多想,倒是因為信鴿,聯想到了其他的東西:“昨日那只海東青呢?”
海東青英武神俊,天性不訓,送到宮裏來,會有專門的人熬鷹。
所謂熬鷹,便是不讓海東青睡覺,消磨它的脾性,再以“過拳”“跑繩”“勒腰”等訓練,訓出只野性盡磨、只餘奴性的獵鷹。
這過程很殘忍,陸清則經過現代教育,稍微想想便覺不适。
他身處這個時代,自知憑借一己之力,不可能更改時代的洪流。
可是對于一只鷹,他就忍不住會想多點。
畢竟要放一只鷹自由,比放一個人自由簡單多了。
寧倦看陸清則沉默下來,微微傾身,凝視着他的眼睛:“老師想讓我放了那只海東青嗎?”
陸清則稍一猶豫,搖頭:“這是你的禮物,不必過問我。”
他并不想仗着自己是寧倦的老師,來要求寧倦做什麽。
“那便是了。”猜對了陸清則的心理,寧倦露出個滿意的笑,“我知道老師心善,不忍看那只海東青受熬鷹之苦,不過它被從漠北送來,渾身都是傷,等傷養好了,我就放了它。”
陸清則沒覺得高興:“真的不必,你若喜歡,就……”
“老師。”寧倦打斷他的話,臉上依舊帶着笑意,輕描淡寫的,“你想做的,我會為你做,只要你心甘,我便情願。
“一只鷹而已,在我心裏,比不上老師對我笑一下。”
少年的語氣淡淡的,态度卻很強勢,眼神過于堅定,陸清則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不知怎麽,對上寧倦愈發幽邃漆黑的眼眸,他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揉揉額角,甩去心底升起的古怪感覺,語氣嚴肅:“果果,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任何人做出違背理性與原則的決定,你是大齊的君主,切忌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
那些只憑自己的好惡來決定對旁人态度的,要麽成了暴君,要麽成了昏君。
“老師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寧倦笑了笑,“況且,我本來也不喜熬鷹。”
将鷹抹去野性,讓兇猛桀骜的海東青變得奴性十足,他不喜歡。
并非他天性中沒有征服欲,對于他不喜歡的東西,這樣做自然沒什麽,但他喜歡的東西,一旦如此,他就會失了興趣。
他要的是心甘情願的臣服。
陸清則将信将疑地點點頭。
下午些的時候,陸清則拒絕了寧倦讓人把那只海東青帶來查看的提議,跟着寧倦親自去了趟鷹房。
那只千裏迢迢送來的海東青被關在鐵籠子裏,已經疲憊入睡,昨日離得遠,今日走近了,陸清則才發現它身上血跡斑斑的,想來在路上就已經過熬鷹馴化——但顯然收效甚微。
即使傷痕累累,這只雪白的鷹隼依舊極為神俊威武。
馴鷹師擦了擦汗:“陛下,這只海東青年齡雖小,但野性十足,最好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傷到龍體。”
那只海東青警覺地睜開了眼,銳利的鷹眼望來,發出威脅的唳聲。
看到陸清則,海東青偏了偏頭,注視了他一會兒,慢慢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寧倦眉尖一蹙,立刻就想擋到陸清則面前。
陸清則比了個噓的手勢,夾了點旁邊備着的新鮮肉類,隔着一段距離,遞到它嘴邊。
馴鷹師忍不住道:“大人,這只海東青的脾氣很倔強,恐怕是在路上受過訓,不會主動吃……”
話沒說完,那只海東青幾乎沒怎麽猶豫,就叼走了陸清則手裏的肉。
陸清則從小就很有動物緣,大部分動物都很親近他,去動物園的時候,就連狼都會在他面前打滾賣萌,和朋友旅游去黔靈山,猴子不僅不搶他的東西,反而會把搶到的東西分給他。
沒想到換了個殼子,這體質還在。
他眼褶微彎,看海東青低頭進着食,斟酌了會兒,小心地伸出手,想嘗試能不能再靠近一點。
馴鷹師的冷汗當即就下來了。
這只海東青年紀小是小,但勁極大,這位帝師又病歪歪的,寬袖下露出的手腕伶仃細瘦,手跟玉雕似的精細,鷹嘴一啄下來,恐怕要玉碎當場!
以陛下對他的重視,他的腦袋不得跟着一起掉?
馴鷹師下意識地看向寧倦,張口想勸,寧倦卻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盯着那只海東青,另一只背在身後的手做了個手勢,示意跟在邊上的侍衛——若這畜生有任何傷害陸清則的可能,即刻宰殺。
衆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陸清則的手上。
那只手瘦長雪白,十指流玉,美輪美奂的,精致也脆弱,一摔就碎般。
鷹房內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陸清則的手順利觸碰到了帶着絲暖意的鷹羽,出乎意料的蓬松柔軟。
海東青依舊低頭進着食,仿佛沒有察覺,雖沒有表現出親昵之意,但完全不排斥陸清則的靠近。
和想象裏一樣。
陸清則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它有名字嗎?”
馴鷹師一口氣憋得臉色發青,這會兒終于放心地吐了出來:“沒、沒名字……沒想到它竟然願意親近您。”
他頗有經驗,一接到這只海東青,看出脾性,就知道十有八九會熬鷹失敗,心裏還惴惴着,看到這一幕,實在是震撼。
陸清則收回手,想了想:“那就叫小雪吧。”
馴鷹師:“……啊?”
馴鷹師傻了傻,愣愣地望向皇帝陛下。
寧倦的視線卻沒落在那只海東青上,而是注視着戴着冰冷面具,只唇邊帶笑的陸清則,似被感染了般,也露出了笑意:“就叫小雪,聽老師的。”
于是在宮裏小住的這幾日,陸清則多了個愛好。
寧倦去上早朝,他在鷹房,回來陪寧倦一會兒,又去鷹房,晚上睡前,還要再去一趟鷹房。
小雪非常警惕,只吃陸清則喂的肉,其他人喂的,一律視為對它不軌,打死不吃一口,擁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識。
有陸清則在,連給它上藥也變得容易了許多。
陸清則也從一開始地小心摸一下翅膀,變得能摸摸腦袋,關系逐漸親昵。
相比陸清則的樂呵,寧倦就沒那麽高興了,每陪陸清則去一次鷹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