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集安府一帶洪水決堤,沿途淹沒數個村莊,溺死者衆,浮屍千裏。”

頭一句話出來,就讓陸清則和寧倦一同變了臉色。

如戶部尚書所言,南方年年水患,求朝廷撥款支援,不斷興修水利,加固河堤,百萬兩真金白銀砸下去,不至于砸出這麽個豆腐渣工程。

這還未到雨季呢。

恐怕這真金白銀都砸進了某些人的荷包,而不是河道。

寧倦的臉色看不出喜怒,指尖輕點桌面:“繼續。”

探子的頭埋得更低:“南方日漸炎熱,屬下往回趕時,正巧發了疫病,江右巡撫潘敬民下令,将大半江右封鎖包圍了起來,屬下廢了些功夫才得以出入。”

崇安帝在位時不理朝政的後果顯露出來了——地方官員陽奉陰違,壓根不把新帝看在眼裏,為了政績和官途,肆意瞞報災情。

恐怕即使有來自江右的折子,也被攔在了衛鶴榮手上。

寧倦砰地摔了面前的茶杯:“好大的膽子!”

即使是像陸清則這樣鮮少有情緒波動的人,胸腔也燎起了火,深吸了口氣:“如今集安府的情況如何?”

“回大人,重兵把守,常人不得随意進出,持有通行令者才能出入,通行令還需加蓋巡撫印。”

在那群當官的眼裏,這大概只是場尋常事,反正受難的是百姓,于他們來說不痛不癢。

既然報上朝廷會給自己惹麻煩,那不如瞞報——畢竟他們的官帽,比區區一群草頭百姓的生死重要。

他們粉飾太平歌舞升平,大股災民們卻流離失所,惶惶不可終日,在絕望中病死餓死。

陸清則看了眼面如寒霜的寧倦,沖地上的探子點了點頭:“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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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子不敢動,聽寧倦冷然重複了聲“下去”,才俯身行了一禮,默默退下了。

南書房內一時陷入沉默。

陸清則給寧倦倒了杯菊花茶,推到他手邊,順便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衛鶴榮和潘敬民是什麽關系?”

寧倦松開了攥得死緊、青筋畢露的拳頭,一口氣将茶灌下去,臉色平靜下來:“潘敬民中進士那年,衛鶴榮協同禮部主持會試,是那一屆的主考官之一。”

四舍五入,潘敬民算是衛鶴榮的學生。

寧倦從小過目不忘,陸清則倒是不奇怪他把這種關系都記住了。

那日在文淵閣裏,衛鶴榮的态度也很好解釋了,他在維護潘敬民。

但顯然不會是因為師生情,只可能是衛鶴榮與潘敬民存在利益關系。

江右自古繁盛,以潘敬民的作态,在當地必然富得流油。

衛鶴榮既然插了手,應當也是不想朝廷派人過去,免得發現什麽——畢竟随着小皇帝年長,維護正統帝派的人也在增加,即使不是皇帝一派,也還有不少人想把衛鶴榮掰倒。

陸清則摩挲着茶盞邊沿,緩緩思索着:“但如果我是衛鶴榮,比起擔心朝廷派去赈災的人查出什麽,将災情正常上報,派自己的人去光明正大地赈災處理,當做尋常事了了,不是更好?”

畢竟南方幾乎年年水患,躲躲掩掩的,反而更容易被察覺有異不是嗎。

寧倦擰着眉尖,薄唇微動:“此事應當是潘敬民擅做主張。”

衛鶴榮心裏大概也有不滿,但失了先機,又有掣肘,也只能幫忙掩蓋。

那這個時候,倘若衛鶴榮察覺他們派人下江右查探,要着人下江南赈災探查,會有什麽反應?

——他要麽先下手為強,把潘敬民解決了,要麽派人提前去将線索抹幹淨。

這可是個攻擊衛鶴榮的好機會,以上無論哪個結果,都不是他們想看到的,所以他們只能暫時裝作不知情。

除此之外,要想查清楚潘敬民與衛鶴榮之間的勾結,還需要有一個信得過、有能力的人負責赈災,暗中調查。

這幾年倆人籠絡了一些可用之臣,但陸清則在腦中篩了一遍,一時竟然沒有特別能行的——多半是年紀過大的文臣,派去出個遠差,能不能順利抵達都是個問題。

遑論江右恐怕上下勾結一通,沆瀣一氣,這任務并不只是赈災,派任何官員去都十分兇險。

吏部由衛鶴榮把控着,春闱選上來的,要麽選擇投入衛黨,要麽被安排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上任,可用的新鮮血液也不少。

思來想去,竟然想不出合适的人選。

陸清則揉揉額角,感到了一絲頭疼,正凝眉思索着原著裏能用的人,額上忽然微微一涼。

寧倦無聲無息地竄到他身後,伸手輕輕替他揉着穴道,力度不大不小,恰到好處,熟練得讓陸清則有種他專門練過的錯覺。

少年的聲音很平靜:“有一個人适合。”

陸清則的頭疼緩解了點,輕蹙的眉尖也放松了些,擡擡眼:“誰?”

寧倦薄唇啓合,吐出一個字:“我。”

“……”陸清則的嘴不由自主張大了幾分,傻傻地發出個音節,“啊?”

這副模樣看上去分外可愛。

寧倦的心情好了幾分,又露出個甜津津的笑,解釋:“先帝在江南修了行宮,每年六月都會下江南一趟,此番我下江南,并無異常。”

頓了頓,他的聲音低下去:“況且,我母親便是出身江南一帶。”

寧倦的母妃出身江南醫藥世家梁家,只是在“給皇後下毒謀害皇嗣”一事之後,梁家被牽連到,早在十幾年前就七零八散了。

寧倦登基之後,就将靜嫔追封為了聖母皇太後,再過段時日,便是她的忌日。

生母忌日将近,皇上哀思,要下江南,又有先例,有理有據,挑不出一絲異常。

寧倦垂着眼皮,俊美的側容隐沒在陰影中,眼底是一片化不開的濃墨。

靜嫔被陷害時,他尚在襁褓,做不了什麽。

剛被裹挾着登基之際,陸清則被蜀王騷擾,他也無法用權。

衛黨在朝內根深蒂固,要一舉拔出,去江右或許會是個破局的好機會,風險伴随着收益罷了。

既然哪個都靠不住,他便親自去。

看寧倦沉默下來,陸清則心裏酸酸澀澀的,以為他在憂思母親的事,側過身去,握住寧倦的手,溫聲道:“好,便按你說的來,正好還能去你母親的故地看看。”

陸清則的手其實并不溫暖。

他身體不好,底子虛,就算在炎炎夏日,皮膚觸摸上去也是溫溫涼涼的,像一塊焐不熱的冷玉。

但是被他握着手,寧倦依舊能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溫暖。

寧倦忍不住俯下身,從後面摟住陸清則,埋頭輕輕吸了口,稍顯馥郁的清冷梅香撫慰了每一寸陣痛的神經,空蕩蕩的心口也逐漸充盈起來,他感到一絲溫柔的平靜,面色和緩了幾分:“嗯,離京之前,我會安排好京城的事宜與後續的接應。”

他不在京城的時候,衛鶴榮勢必會更加放肆,不過這正是他們需要的,衛鶴榮越放肆,越不将他們放在眼裏,對他們越有利。

京城的動向也得讓人随時監督着,任何風聲都得向他彙報。

除此之外,還要安排人準備赈災……他私心想要陸清則當這個欽差。

只是即使如此,也要兩三月見不到陸清則了。

光是稍微想想,深濃的不舍就決堤漫來,淹沒了心口。

還沒離開,他就已經開始思念近在咫尺的淡淡梅香了。

陸清則察覺到寧倦雙臂越收越緊,感覺活像墜入了囚籠,動彈不得的,但他也懶得動彈,任由這小崽子撒嬌發洩不安:“下江南的隊伍裏,必然會有衛鶴榮安插的人手,還得找兩個身形肖似的替身,方便我們金蟬脫殼。”

這回換寧倦愣住了,遲疑道:“我們?”

陸清則伸出食指,抵着蹭在他頸窩間的毛茸茸的腦袋,無情推開,語氣涼涼:“不然呢?難不成你還想把我丢在京城?”

寧倦驚喜錯愕一陣後,忍着不舍搖頭:“路途遙遠,江右又病疫蔓延,老師……”

“我又不是尊琉璃,沒那麽嬌氣易碎。”陸清則不輕不重地敲了下他的腦袋,“廢話少說,江右災情緊急,刻不容緩,趕緊去安排。”

“可是……”寧倦還是猶豫。

陸清則面色一沉,語氣冷下來,教訓道:“拖拖拉拉的像什麽樣子,你是皇帝,不是小媳婦,去做你該做的事!”

被他的語氣一唬,寧倦下意識地抻直了腰板,往外走去,拉開門了,才後知後覺這是他的書房。

寧倦:“……”

長順守在門外,見門突然開了,陛下則神情莫測地站在門邊,趕忙彎下腰:“陛下有什麽吩咐嗎?”

寧倦沉默了片晌,并沒有顯露出一絲被老師教訓後的狼狽,面不改色道:“傳朕密令,召指揮使鄭垚、馮大學士、大理寺少卿範興言、戶部侍郎周欽……秘密前來。”

長順心口一跳。

這些都是天子擁趸,寧倦從未一次性接見這麽多人,這次恐怕是有大事。

但他清楚不能多問,又行了一禮,匆匆地去傳了密令。

幾個大臣依言,散值後悄無聲息來到常密會的偏殿,與寧倦和陸清則見了一面。

等離開時,天色已深,趁着夜色,又在鄭垚的掩護下,悄沒聲兒地離開了皇城。

隔日早朝,寧倦便拿出了準備好的理由,提出了要下江南。

朝堂上頓時沸騰起來了。

衛鶴榮眉梢一揚,眼底流露出一絲異色。

早不去,晚不去,偏生這時候去?

但按以往的舊習,此時下江南确實不奇怪,反倒因為小皇帝的生母皇太後出生江南,更加理所當然起來。

朝臣們的意見分成了兩派。

一半覺得少帝年紀輕輕,就開始學他爹縱情聲色歡愉之态,實在是令人痛心,這是皇帝一派。

另一半則喜上眉梢,小皇帝才剛有了點擁護者,居然就要丢下京城的事,跑去江南玩耍,喜聞樂見啊,這是衛黨。

議論紛紛之後,又有了第三種聲音:陛下的母後出生江南,大齊向來崇尚孝義,陛下哀思母親,乃是孝道體現啊。

衛鶴榮一直沒有開口,揣摩着小皇帝的真實意圖。

但也明白,這件事是不可能被駁回的,只能在南下的隊伍裏動點手腳了。

下早朝的時候,寧倦下江南一事已成定局。

原本太仆寺和各路官員還準備來和寧倦商量商量,此次南下要多大的儀仗、安排多少人、帶哪些人……一堆雜務落下來,少說也要耽擱十天半月,寧倦聽得眉尖一蹙,淡淡道:“萬事從簡,盡快安排,朕不想鋪張浪費。就交由衛首輔來安排吧。”

陛下想趕在母親忌日前抵達——這個理由說出去,沒有人敢說不是。

衛鶴榮坐于衛府的書房中,眉梢微擡:“陛下當真說一切交由我來安排?”

他原本還有幾分懷疑,等着看小皇帝的後招,沒想到小皇帝居然猝不及防地來這麽一手,不免有點錯愕。

竟敢将南下的随行人員交由他安排,難道當真只是南下懷母去了?

書房裏還坐着京營指揮使樊炜、刑部尚書向志明等人,幾人目光交彙,聲音壓低:“衛大人,不如,就趁這次機會……”

暗中做掉小皇帝。

這幾年小皇帝似乎沒以前聽話了,正好他身邊那個病秧子也要跟着一起走。

趁小皇帝還沒徹底成長起來,換掉他,從宗族裏抱個三歲小兒上來,豈不是更妙哉。

或者,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黃袍加身……

幾人的思緒被茶盞重重磕在桌案上的聲音打斷。

衛鶴榮掃了眼面前這幾人,生出點帶蠢貨的疲憊——一個兩個的,眼前的蠢貨還能管管,遠在江右那個蠢貨一時看不住,更是蠢破天了。

“小皇帝若是一死,各路藩王,靖王蜀王還坐得住?”衛鶴榮依舊噙着笑,嗓音卻很冷,“遠在漠北掌領兵權的武國公坐得住?”

衆人心底霎時一寒。

靖王蜀王倆人已經夠麻煩了,但這倆人加起來,還不夠武國公一人讓他們害怕的。

武國公幼時喪父,兄長又前往了邊關,一個人待在京城,太後見他可憐,将他接進了宮裏養大,待他極好。

大概也是因此,縱然對朝廷心灰意冷,武國公也沒有直接反,仍舊駐守漠北多年,“忠”字刻在史家人的骨血裏。

若是龍椅上換了個姓,焉知武國公不會直接殺回燕京,或幹脆門戶大開,将鞑子放進來?

以衛鶴榮對武國公的了解,開門放鞑子倒不至于,但史大将軍必然會帶上親兵,夜奔千裏,來京城取他首級。

衆人靜默下去,半晌,才有人讪讪道:“那……”

“按陛下所言,一切從簡。”衛鶴榮又心平氣和下去,頭也不擡,“安排人盯着,別做得太明顯。”

“是!”

下面的人準備得再快,也需要時間。

陸清則心裏着急,不過他很清楚,寧倦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表現得急促。

趁着這幾日,他多花了點時間,去鷹房陪孤零零的小雪。

馴鷹師一見陸清則來了,連忙行了一禮:“太傅大人來了。”

陸清則和善地朝他颔首:“小雪怎麽樣了?”

馴鷹師糾結了一下。

他還是覺得小雪這個名字,放在神俊桀骜的海東青身上,簡直有種侮辱感啊!

別人家的海東青要麽叫“威武将軍”“神威将軍”……帝師大人這是什麽惡趣味啊。

但這是陛下點頭的名字,他也就只能跟着叫起來:“小、小雪用的是最好的藥,現在已經好許多了,只是不知為何,明明它的右爪和左翅都沒有受傷,走起來卻依舊一瘸一拐,也飛不起來。”

是不是之前受過訓,所以有了心理創傷?

陸清則揣測着走進鷹房,果然看到被馴鷹師放出來的小雪,正一瘸一拐地在地上走着,不複天空之王的神勇,一時有點心酸。

見到陸清則,小雪身殘志堅、撲騰着翅膀,活像只走地雞似的撲了過來。

陸清則蹲下身來,心疼地摸了摸這只神俊的大鷹。

放現代,這可是牢底坐穿鳥啊。

小雪已經非常習慣陸清則的撫摸,被他摸的時候,會半眯着眼睛,用腦袋往他手心裏拱。

鷹羽的觸感并不細絨,厚實而溫暖,陸清則摸着摸着,忍不住就悄咪咪把小雪的腦袋和寧倦的腦袋做了個對比。

嗯……小狗和小鳥,各有各的好。

就是那種冷傲地不搭理旁人,只蹭着他的脾氣,跟寧倦實在是很相似。

陸清則露出幾分笑意,身後便傳來少年皇帝酸唧唧的聲音:“老師果然又在這裏。”

寧倦踏入鷹房,陰冷地掃了眼一見他進來,就倨傲地昂起腦袋的海東青。

陸清則又摸了兩把小雪的腦袋,回過頭:“怎麽,都商量好了?”

寧倦颔首:“明日就能出發了。”

說到這兒,他忽然生出幾分愉悅。

等離開京城,這破鳥就不能分走陸清則對他的注視了。

寧倦少見地露出個笑容,盯着小雪:“聽馴鷹師說,它的翅膀和爪子受了傷,到現在也飛不起來,明日我們離開燕京,就不帶這累贅了。”

陸清則:“?”

怎麽突然說這個,他本來也沒想帶小雪下江南。

原本享受地在他手心裏拱的鳥頭突然一頓。

小雪擡起腦袋,仿佛是聽懂了寧倦的話一般,忽然清唳一聲,雙翅一振——

它飛了起來!

寧倦:“……”

果然是裝的。

早晚宰了這破鳥。

陸清則睜大了眼:“……”

這是什麽醫學奇跡?

演技派小雪最後還是沒被帶上。

陸清則離開前,聽馴鷹師報告,因為沒被捎上,小雪氣得一頓少吃了兩只兔子。

此趟南下,走的是水路,先渡黃河,再沿運河南下,途中并不準備靠岸,直向臨安府。

随行的臣子只有陸清則,大夥兒絲毫不感到意外。

雖然精簡過了隊伍,但皇帝出行,排場還是不小,占得最多的是護衛,禁軍三百人,錦衣衛三百人,皆由錦衣衛指揮使鄭垚統領。

奢華的樓船上下有三層,護衛與伺候的雜役皆在底下兩層歇住,寧倦和陸清則住在最上面一層。

寧倦不喜歡被人圍着,錦衣衛也只能在二層巡守,雜役也只有幹活的時候能上來。

陳小刀也被帶上了,他不知道這趟出行的真正目的,上了船就扒在船舷上,不住地往下看,興奮得像只小猴兒。

長順和陳小刀的交情還不錯——或者說除了寧倦,陳小刀就沒搞不定的人,特地給陳小刀安排了間靠近的住處,湊到一塊兒敘舊。

樓船緩緩行駛起來,迎面而來的涼風吹散了燥熱。

早上起得太早,陸清則吹了會兒風,就回艙室裏小憩了會兒,醒來時不知道已經行了多遠,回頭看去已經見不到京城的輪廓,長河上浩浩淼淼,水光粼粼。

陸清則有點無聊,招呼寧倦來下棋,黑白縱橫間,他擡眸看了眼少年皇帝俊美的面孔,陡然生出股預感。

等回來的時候,京城大概就該變天了。

一盤棋下了許久,陸清則的棋子被寧倦吃得差不多了,敗局已定。

陸清則撚着枚黑子沉吟數晌,坦然道:“我輸了。”

寧倦下棋就如他從前的脾氣,像頭咬準了獵物的咽喉就不再松口的狼,步步緊逼,攻擊性極強。

陸清則更為寬和圓潤,不動如山,往往寧倦一頭紮進來,就很難再掙出去。

倆人下棋,寧倦一向輸多勝少。

然而贏了棋,寧倦卻沒有很高興的樣子,一反往常地沒有撒嬌,反而悶悶地沒吭聲,有些古怪。

陸清則奇怪:“怎麽了嗎?贏了棋還不高興?”

寧倦又靜默了會兒,才小聲道:“沒有。”

天邊紅霞漫天,扯碎了落在長河中,瑟瑟如碎星般晃眼,倆人一局棋下了許久,天色都要暗了。

寧倦把身邊擱着的外袍遞過去給陸清則:“晚上涼,老師披上。”

陸清則挑眉。

小崽子平時不都先行動再說話嗎,一般這時候應該直接過來先給他披上外袍,怕他嫌熱,還會小心系上,再解釋兩聲。

還是有點不對勁。

但天色已暗,即使長順和陳小刀已經點亮了燭火,靠着那點可憐的光,還是看不太清寧倦的臉色。

他正想靠過去仔細看看,長順就過來了:“陛下,陸大人,晚膳好了,要現在用嗎?”

寧倦低沉地“嗯”了聲。

陳小刀就麻利地把晚膳端了上來,笑嘻嘻道:“有魚呢,公子最喜歡吃魚了。”

陸清則笑道:“陛下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看着,你們倆去吃晚飯吧,回頭讓人來收就好。”

長順還有點猶豫,陳小刀就利落地“哎”了聲,拉着他往下走,咕咕哝哝的:“正好,我和廚房打聽打聽明天吃什麽,我家公子也有許多不能吃的……”

人聲遠去了,陸清則拿起象牙筷,夾了點嫩白的魚肚,天氣燥熱,用姜蒜絲去了腥清蒸,醬油提鮮,軟嫩鮮美。

他吃了兩口,才發現寧倦還是沒動,納悶地夾了一筷子到他碗裏:“這是怎麽了?”

寧倦依舊沒吭聲,看到陸清則往他碗裏夾了菜,默默拿起筷子,夾進嘴裏,動作霎時凝滞。

然後他忽然迅速起身,趴到船舷上,哇地就吐了。

陸清則:“…………”

陸清則一時槽多無口,哭笑不得地放下筷子走過去,扶着他拍了拍背:“你暈船怎麽不早說?!”

寧倦吐完了,只覺得丢臉程度堪比上次在陸清則面前流鼻血,悶悶地別開臉:“我沒事,老師去用晚膳吧。”

陸清則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寧果果,你不會覺得你在這兒吐着,我還能吃得下吧?”

寧倦思考了一下,虛弱但倔強:“那我換個地方吐。”

陸清則:“……”

這孩子,讓他說點什麽好。

他把寧倦按坐下來,彎腰仔細看了看,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臉色已經慘白一片,欲吐又止,估計之前下棋時就不适了,但硬撐着沒吭聲。

少年的目光躲躲閃閃的,嘴唇抿得發白,八成是覺得丢人。

陸清則哭笑不得,看他耳尖都紅了,善良地離遠了點,折身去叫人。

趁着陸清則離開,寧倦迅速倒了兩杯茶水,趴在船舷邊漱了漱口,小心翼翼地呼了口氣,感覺沒什麽味道,才松了口氣。

陸清則一轉身就看到這一幕,眼底漫上笑意。

跟只開屏的小孔雀似的。

這幾噸重的偶像包袱到底哪兒來的?

在他面前都這樣,往後在喜歡的姑娘面前,還不知道會成什麽樣了。

原文裏,暴君大概是因為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不近女色。

陸清則忍不住猜測了下寧倦會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再往後一暢想,說不定等寧倦有了自己的孩子後,他還可以退休返聘呢。

知道這個年紀的少年臉皮薄、自尊心強,他等寧倦坐回去了,才端着兩樣東西走過去,放在桌上:“讓人拿了點酸蘿蔔和山楂上來,能緩解一下。”

寧倦還是覺得丢臉,咯吱咯吱咬着脆脆的酸蘿蔔不說話。

不過吃了幾根酸蘿蔔後,那股胸悶惡心的暈眩感果然消了幾分。

直至這會兒,寧倦才終于開了尊口,依舊十分倔強:“老師,我好了。”

陸清則笑罵了聲:“再吃點,我還會嘲笑你嗎?出息!”

寧倦蔫蔫地又吃了點山楂。

就算陸清則不嘲笑他,他也不想在陸清則面前丢臉。

看寧倦死要面子的,陸清則好心地沒告訴其他人陛下暈船了——免得随行的人把這事記進去,将來史書上也會載上這麽一筆。

磕磕絆絆地吃完了晚膳,寧倦仍是有些不舒服,忍着反胃感,把鄭垚叫了上來,吩咐他安排好到臨安府後接應一事。

鄭垚恭聲應是,見寧倦捧着個空茶杯在摩挲,又上前來想給寧倦倒茶。

恰巧船身忽然一晃,活像壓下來的最後一根稻草,寧倦猛地抓緊了茶盞,低低幹嘔了聲。

鄭指揮使晴天霹靂!

鄭垚顫巍巍:“陛……陛下?”

陛下難道是嫌他惡心嗎!

陸清則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哭笑不得道:“沒事,陛下被風吹得有點不舒服,不是鄭大人的問題,一會兒歇歇就成。”

頓了頓,又道:“不用把那些臉生的全部攔在三層外,偶爾放他們進來看一眼。”

這樣衛鶴榮才會安心。

鄭垚破碎的糙漢心拼了回去,松了口氣:“好,我明白了。”

寧倦臉色發青,繃着臉道:“下去。”

陛下沉下臉來太恐怖了,也只有陸太傅消受得住。

鄭垚心裏嘀咕一聲,迅速溜走。

夜色徹底沉了下來。

船上人多眼雜,倆人也不方便睡在一起。

寧倦洗漱了一番躺下,想到陸清則就睡在隔壁的艙室,心情才好受了點,面朝着陸清則的艙室躺下,蜷成一團,緩解着胃裏的不适。

外頭嘩嘩的水聲陣陣,樓船在長河上前進着,微微搖晃,上下巅動着起起伏伏,白日裏感覺還沒這麽明顯,夜裏靜悄悄的,感官就被放大了無數倍。

寧倦閉上眼,強迫自己休息。

他正有些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聽到了艙室的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刻意放低的腳步聲随之傳來。

刺殺?

衛鶴榮瘋了嗎,竟敢對他下手?

寧倦腦子裏竄過這兩個念頭,在那道腳步聲靠到床邊的瞬間,少年的動作絲毫看不出暈船帶來的影響,翻身而起,利落迅疾似一匹頭狼,寒光一閃,匕首将将要刺出去的瞬間,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機感随即浮現,讓他硬生生止住了手。

旋即熟悉的梅香拂到鼻端。

陸清則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誇了句:“警惕性不錯。”

寧倦瞬間滿頭滿背的冷汗,後怕得整個人都發起抖來,眼眶一下就紅了:“老師!你、你,你為什麽不出聲!”

萬一他刺下去了呢?!

陸清則也有點驚魂未定,但習慣使然,并沒有太大幅度的動作,兩指夾着匕首,輕輕移開,無奈道:“我在外面叫過你一聲,沒回應,以為你睡着了。”

寧倦卻沒聽他解釋,不聲不響地撲到他懷裏,身體還在發着抖,死死将他扣在懷裏,幾乎有些哭腔,每一個字都在顫抖,咬牙切齒的:“陸懷雪,你要吓死我。”

陸清則怔了怔,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我這不是沒事嗎?”

暈船的暈眩感好像消磨了寧倦的意志,被他溫聲一哄,平時總喜歡裝得成熟穩重的少年大力攥着他的衣角,哭腔徹底放了出來,因為情緒的巨大起伏,呼吸的頻率錯亂,劇烈地倒抽着氣,肺腑仿佛要随之炸掉一般,聲音控制不住地放大:“你差點就死了!”

陸清則還是頭一次被寧倦吼,愕然地還想繼續哄,就察覺到脖頸間有什麽熱燙的東西滴滴落下。

他靜了靜,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少年皇帝的眼淚。

他看着寧倦長大,從未見他掉過淚。

這是第一次。

上一世因心髒病,陸清則從小就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長大後也已成了本能,看似和藹近人,其實情緒是很淡漠的,骨子裏的溫和與冷靜雜糅,習慣了與旁人保持看不見的距離,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是最冷靜的那個。

所以他對情緒的感知能力,其實是比較弱的。

就像剛才,他只是以為寧倦被吓到了,直到寧倦哭了,他才恍惚意識到,寧倦好像不僅僅是被吓了一跳。

陸清則安靜下來,回摟着寧倦,輕輕拍着他的背,等待他慢慢從情緒裏抽離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寧倦極度紊亂的呼吸漸漸平複下來,擡起頭,眼尾濕漉漉的,勾着濃墨般驚人的黑,俊美的臉水洗過似的,渾似只可憐兮兮的落水小狗。

他又仔細地打量了一圈陸清則,小心地伸出手,從溫熱的臉頰摸到完好無損的喉嚨,又貼近他的心口,聽到裏面一陣一陣的、雖不算強勁,卻足夠規律的心跳聲,才終于從魇住了般的恐懼狀态裏脫了出來。

只是腦子裏依舊還在嗡嗡的發麻,心情就如身下的樓船,在水裏漂浮不定,游移着不安。

陸清則被他摸得癢癢的,喉結滾了滾,忍着沒動,看他平靜下來了,才伸手給他擦了擦臉:“冷靜了?”

寧倦的嘴唇動了動,依舊攥着他的衣角沒吭聲。

未來幾日,如果陸清則不在他身邊,他恐怕是再也睡不着了。

陸清則順勢把他往裏面推了推,鑽進了被子裏:“別想太多,我好好的,也不會離開,本來就是來看看你的情況的。”

說着,陸清則把手放到他胃部的位置:“還難受嗎?”

寧倦蒼白着臉搖搖頭。

經過那驚魂一吓,什麽凡塵俗事都被抛到了腦後,剛剛他太陽穴突突直跳,只感覺如果再吐,恐怕是該吐血了。

他現在滿心只有陸清則。

平時睡一起,一定要劃個楚河漢界的陸清則這會兒也不嫌寧倦熱了,主動摟着這個已經比自己還高大的少年,一手替他捂着胃,一手輕輕拍着他的背,嗓音柔和:“安心睡吧,最近幾日,我都陪你睡。”

清冷的梅香萦繞在身周,伴随着淡淡的清苦藥味。

寧倦默不作聲地将陸清則又往懷裏按了按,深深地、長長地呼了口氣。

太好了,陸清則沒有事。

艙室內重新靜下來,陸清則容易感到疲憊,加之輕輕搖晃着的船艙天然帶有催眠力,沒有多久,便恍恍惚惚地睡了過去。

聽着身邊均勻的呼吸聲,寧倦終于敢再近一步,低下頭,與他額頭相抵,阖上微顫的眼睫。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陸清則的安危原來對他這麽重要。

陸清則若是死了,他恐怕會瘋掉的。

他簡直想把陸清則圈起來。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寧倦才平和下去的心跳陡然又加速起來。

他在做什麽?他想做什麽?

——陸清則可是他的老師。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淺死一下。

寧果果: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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