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郁書榮是集安府同知,去歲才到任,不清楚江右的官場情況,根底尚淺。

江右的水患禍端初現時,他就提議知府趙正德上報了,卻被按下不提。

等到水患事态愈發嚴重,甚至出現了疫病時,他幹脆越過趙正德,懇請巡撫潘敬民上報朝廷,依舊沒得允準。

最後他一咬牙,決定越級上報,與幾個同僚一起,聯名寫了折子送往京城,哪知道這一切都被潘敬民察覺了,折子半道被劫了下來,他們這群人則哐當被關進了大牢。

這些時日,除了差吏會送來吃食,幾乎沒人記得他們了。

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裏呆久了,精神是極度壓抑的,郁書榮只能和老鼠說說話解悶,偶爾來送飯的差吏看到了,眼神像是看瘋子。

郁書榮倒是很冷靜,反正只要他還沒聽到老鼠回話,他的腦子應該就還沒問題。

今日的午飯遲遲沒有送來。

郁書榮背負雙手,在牢裏踱着步,時不時看一眼鐵欄之外。

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忽然,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大批差吏走了進來,打開牢門的鎖,态度一反常态地和善:“郁大人,請出來吧。”

郁書榮心裏一緊,瞬間拔涼拔涼。

潘敬民難不成準備殺人滅口了?這麽多人,他都打算全殺了?

他眼前暈了暈後,幹巴巴地問:“我能先給我老娘寫封遺書嗎?”

差吏領頭愣了愣,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連忙擺手:“您誤會了,潘敬民一衆及與之有關者,都已被收押入獄,亟待問責,眼下官署裏無人,陛下讓您暫代知府一職。”

“什麽?”郁書榮懷疑自己是沒睡醒,有點糊塗,“你說……誰來了?”

Advertisement

“對了,您還不知道,”差吏搓搓手,“陛下親自從京城來了!”

陛下……親自來了?

郁書榮怔了許久,走出大牢,望向隐隐透着亮光的大門方向。

他好像看到,籠罩在江右頂上的黑霧,就如這大牢的遠處一般,散去黑暗,亮堂起來了。

江右堆積的問題太多了。

急需解決的,是河岸決堤、疫病傳播、流民失所三大問題,得盡快治理洪水,安置流民,救治傷患。

所以把潘敬民等人下了獄後,陸清則和寧倦也沒能閑下來。

事前安排在江右的錦衣衛遞上了與潘敬民有勾連的官吏名單,潘敬民等人進去得太快,消息還沒傳出去,就又進去了一批。

之前因秘密上報而被關押的一堆官員,則都被放了出來,回到原位,或填補空位,各司其職,待日後褒獎。

寧倦全權接管了江右的大權,命各府将存糧情況報上,即刻修建安置所與病患所,開倉放糧,救濟災民。

與此同時,陸清則也走進了集安府存放檔案的架閣庫裏,翻開了江右歷年的水患記錄,整理從前的治理方案,結合一路的見聞,斟酌适合當前情況的治水之法。

集安府繁榮,也是最先遭水患的,所以縱觀受災的各府,靈山寺的災民再多。

寧倦又命鄭垚點了人,領着官兵帶着太醫和召集的郎中,逐個排查安置災民,等安置所建好,染疫者就能被安排進病患所,接受治療。

身體健康的,暫時留在靈山寺,等着修築河堤時,可自願報名,領工錢幹活。

因這病疫有幾日的潛伏期,疑似染疫的人,得在靈山寺的後山裏觀察幾日,确認無誤之後,才能回到靈山寺。

幾位太醫也是接到命令就出發的,只是不及習武之人的速度,晚鄭垚小半天,随着一百禁軍從江浙趕來。

錦衣衛騎着馬,在各府之間飛奔穿梭,尋來江右本地有名的郎中,與太醫商讨如何治療病患,尋找治疫的方子。

一道道命令有條不紊地發出去,混亂的江右好像重新得到了一根主心骨,大大小小的都圍繞着寧倦轉了起來。

但出乎意料的是,集安府的官署裏竟然空蕩蕩的,沒什麽存糧,幹淨得老鼠都不屑惠顧。

江右不得與外界往來多日,城內各大藥鋪所存的藥材,面對那麽龐大的災民數量,也完全不夠看。

寧倦聽完禁軍的彙報,薄薄的眼皮掀了掀,淡聲道:“你們找錯地方了。”

兩個時辰後,鄭垚帶着一批錦衣衛,騎着快馬浩浩蕩蕩進入了洪都府,跟悍匪似的,惹得民衆不住地伸長了脖子偷看。

鄭垚得了令,目标明确,來到洪都府最豪華的那家府邸前,看了眼匾額上的“潘府”二字,冷笑一聲,伸手示意身邊的人遞來一把弓,搭箭拉弦,“奪”地一箭,射穿了匾額。

不偏不倚,正好射在“潘”字的正中間。

旋即大搖大擺地踢開了潘敬民家的大門,在門房的驚呼聲裏,帶着人魚貫而入:“錦衣衛辦事,全部拿下!”

不出寧倦所料,潘敬民果然富得流油。

外面大水淹了農田糧食,不僅受災的災民挨餓,其他府的普通百姓也因此節衣縮食,不敢多吃半碗飯,潘府的宅子裏卻額外修建了好幾個新倉庫,裏面堆滿了藥材與糧食。

明早就要施粥赈災了,但集安府糧食緊缺,支撐不了幾天,看到這些,鄭垚嚯了聲,美滋滋地叫人全部搬出去準備帶走。

檢查完幾個倉庫,他又溜達到潘敬民的私庫,照樣暴力踹開,庫房門打開,裏面堆的是滿滿當當的箱子,看着樸實無華的,也不知道裝的什麽。

鄭垚上前兩步,抽出腰間佩刀猛力一劈,鐵鎖咔噠落地,他随意地掀開箱子,呼吸頓時滞住。

周圍所有人齊齊吸了口涼氣。

竟然是一箱子滿滿當當的金錠!

衆人都被滿箱的金燦燦晃了眼,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眼睛放光:“老大,這裏面的其他箱子裏,不會也都是……”

“親娘嘞,這輩子沒見過這麽多金子。”

“這一錠抵我好幾年俸祿了……有這麽多金子,還當什麽官啊,回家享清福不好嗎!”

巨大的財富在前,不免有人起了點心思,幾十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黃燦燦的金子,心口怦怦直跳。

鄭垚也盯着那一箱子黃金,掙紮了幾秒,“嘭”地關上箱子,大馬金刀地坐上去,冷冷道:“剛誰說不想當官了?站出來,老子回去就革了你職。”

“統計一下,清點數量,老子心裏大致有數,敢丢了一錠,剁了你們狗頭交給陛下!”

金錠從眼前消失了,大夥兒讪讪地回過神來,想到此刻正坐鎮集安府的那位陛下,打了寒顫,默默收起蠢蠢欲動的心思:“是!”

糧食和藥材都被搬了出去,準備帶回集安府布施,那堆裝滿金錠的箱子,則被鄭垚壓下了消息,等回了集安,便第一時間拿着統計好的清單報給了寧倦。

寧倦随意掃了眼,眉梢微擡:“哦?整數?”

鄭垚猜出寧倦的話外之意,幹笑着道:“回陛下,弟兄們一心為陛下辦事,不可能做出偷竊之事,自然是整數。”

寧倦半眯着眼,盯着他看了會兒。

鄭垚低着頭,仍能感受到那強烈的淩厲視線,冷汗都被看出來了,片晌,聽到寧倦從鼻腔輕輕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是嗎。”

聲音聽不出情緒,語意也很模糊。

這一聲回應活像落到一半的石頭,鄭垚正抓耳撓腮,門外就走進來個人,聲線玉石般清冷,卻浸着股淡淡的溫和:“我統計了鄭指揮使帶來的糧食,恐怕還是支撐不到朝廷的赈災。”

頓了頓,察覺到氣氛不對,疑惑:“怎麽了?”

救星來了!

鄭垚心裏大喜。

那道籠罩在他身上的恐怖視線果然下一刻就移開了,皇帝陛下的聲音甚至帶了笑意,翻臉堪比翻書:“鄭指揮使在潘敬民家中,還查抄到了二十萬兩黃金——起來吧,都辛苦了,除了這些黃金,潘敬民家裏的其他值錢物件,讓你手下人随便拿。”

鄭垚睜大了眼:“随便拿?陛下是說真的嗎?”

寧倦瞥他:“朕有說話不算話的時候?”

陸太傅果然是陛下的一味良藥。

鄭垚樂得差點笑出來,咧着嘴趕緊謝恩。

小崽子也知道給甜棗了。

陸清則在旁邊看着這一幕,頗感欣慰,也沒發表意見,等鄭垚樂夠了,才開口問:“鄭指揮使,可在潘敬民家中找到他與衛鶴榮來往的信件了?”

提到這個,鄭垚嘴角抑制不住的笑容就壓了下去,皺眉道:“翻遍了,也沒有,恐怕被藏到了別的地方,最糟的情況就是已經被燒了,不過就算燒了來往信件,賬本也不會燒。潘府上下連條狗都被押走了,微臣會連夜訊問潘敬民。”

最後兩句是對寧倦說的。

寧倦“嗯”了聲:“下去辦事吧。”

鄭垚心情暢快地溜達出去,準備和兄弟們再去趟洪都府。

等鄭垚離開了,寧倦的臉色才徹底緩和下來:“老師怎麽過來了?”

“我查閱了江右往年的水患記錄,寫了份治水的法子。”陸清則将手裏疊着的數張紙遞到寧倦面前,“看看怎麽樣。”

有着現代的科學治水方法,對于江右的水患成因與治理,陸清則心裏頗有底,所以才會特地跟着過來。

洪水不治,流民不除,這才是根源,解決了漫堤的洪水,百姓才能安心回去耕種生活,重新建設家園,社會也會随之安定。

寧倦接過來翻開,陸清則歸納了往年的水患原因以及治理方案,又分析了當下的情況,言語簡略,僅用了一張紙,但都十分精準,餘下的幾張內容都是治水方案,還畫了簡單的示意圖,條理清晰,透着股如他本人一般的矜淡冷靜。

寧倦看着看着,嘴角便不自覺地噙了笑:“老師寫得很好,畫得也好。”

時間已經接近傍晚,從早上來到集安府後,陸清則連盞熱茶都沒來得及喝,見寧倦桌上有熱茶,不客氣地抄起來暖着手抿了口,擡擡眼:“如何?”

寧倦又看了一遍,點頭:“我覺得可行,這就把集安的代知府叫來。”

陸清則也沒多留,又回去繼續整備清點物資,離開的時候,還把茶杯給順走了。

他走路不緊不慢的,走了會兒,就遇到被叫去面聖的郁書榮,禮貌地沖他微微颔首。

郁書榮剛被放出牢,迎頭照面就是一堆繁雜的事務,除了知道陛下來了,還不清楚都有誰跟來,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誰,稀裏糊塗地跟着點了下頭,快步進了屋,行了一禮:“微臣見過陛下。”

寧倦平淡地“嗯”了聲,将陸清則的手稿遞過去:“看看。”

郁書榮忙雙手接過,仔細看起來,時不時啧啧一聲,感到驚奇,看完,雙眼發亮地擡起頭:“陛下,這份治水方案是誰寫的?寫得真是太好了!”

太過激動,也沒注意自己的口吻不怎麽敬重。

“朕的老師。”寧倦也沒計較,反而因為有人誇獎陸清則,嘴角無聲地勾了勾。

郁書榮猛地反應過來。

聽說先帝臨崩前,将少年狀元陸清則點給了新帝當老師,那位太傅曾被閹黨構陷,差點丢了命,後來又為了保護新帝,臉上受傷,自此出入都戴着一副銀面具,不再以真容示人。

身體孱弱,還戴着銀面具的青年。

可不就是方才他過來時,在路上遇到的那個人嗎!

天哪,他錯失了和陸清則交流的機會!

郁書榮相當扼腕,又看了一遍手稿,給予了肯定:“微臣以為,完全可以按照陸太傅的思路治水。”

“嗯,今日便安排下去,人不夠就來問朕要。”

寧倦覺得口渴,下意識伸手想拿茶盞,沒碰到,愣了一下,才想起茶盞已經被陸清則順走了,心裏啞然失笑。

郁書榮連聲應了是,帶着手稿轉身離開。

步子還沒跨出門檻,就聽到皇帝陛下涼涼的嗓音從身後幽幽地傳來:“這份治水方案,你自己謄抄一份,原稿給朕送回來,少一張都不行。”

啊?啊??啊???

郁書榮內心淩亂:“…………臣遵旨。”

稍微理清了點江右的局勢後,已經是深夜。

各種小麻煩依舊不勝枚舉,藏起來的災民不信任官府,即使聽說皇帝本人到了,他們也會懷疑是假的。

赈災的糧食與藥材都不夠,朝廷那邊雖事先安排好了,到底不能即刻趕到。

寧倦決定從隔壁富庶的江浙暫調,以解燃眉之急,但如何讓江浙那班子拱手送上赈災物資,也是個小問題。

潘敬民與衛鶴榮勾結的證據也未拿到,潘敬民行事猖狂,膽大妄為,這方面卻十分謹慎,他的一個正妻并十八房小妾以及八個孩子,竟然沒一個能提供有效線索,大概是被衛鶴榮敲打過,知道要好好藏起來。

以及當前最迫切的,治水方案有了,治疫的方子卻依舊無所獲……

寧倦在書房裏翻了會兒文書,邊看邊思考着每個問題,直到燈花“啪”地閃了一下,才恍惚想起,一慢三快的打更聲似乎響過多時,現在大概離五更天不遠了。

從江浙趕路來江右的這段時日,披星戴月的,本來就沒休息好,幾乎沒怎麽合過眼,今日又一直處理事務到這時候,寧倦也不可避免地有點疲倦了。

他坐了會兒,忽然很想見見陸清則,心随意動,起身走出書房。

暗衛靜默地提着燈籠跟上。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四周阒無人聲,一切都籠罩在冷寂的夜色裏,唯有燈籠朦胧淡黃的光,融雪般掃亮了一條前進的路。

一大批官員下了大牢,空出不少地方,他們暫住在集安府的官署裏,陸清則就住在一間客院裏,應該早就歇下了。

寧倦本來打算看一眼陸清則就回去,沒想到走進院子,就發現陸清則所在廂房裏的燭火還亮着。

他微微一愣,疑心是陸清則太累,睡着忘了吹滅燭火,示意暗衛不必跟進去,走過去輕輕敲了敲門。

陸清則剛翻完了幾卷卷宗,稍作洗漱,擦了擦身,穿上中衣準備躺下,又疲于起身去吹滅蠟燭,正在認真琢磨要不學習下武林高手,丢個東西把燭火滅了。

聽到聲響,他腦子一轉,就知道是誰,懶洋洋地靠在床邊,渾身從骨子酸累到精神,不想動彈:“進來吧,門沒闩。”

果然,門一推開,走進來的是寧倦。

少年帝王披着滿身清寒,盡管眼底有了一分淡淡青黑,俊美的臉容上也看不出一絲疲态,身板依舊筆挺如青松,天然的皇家教養儀态。

陸清則撐到現在,已經筋疲力竭,困得東倒西歪,心裏不由羨慕地感嘆了聲“年輕真好啊”,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這麽晚了,不去休息,找我有事?”

寧倦确實還記挂着一件事,目光向下,落在他的兩腿之間:“老師,讓我看看你的腿。”

陸清則生生被呵欠嗆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風水輪流轉。

寧果果:康康腿照!

陸清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