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廚房煎好的藥送來時,長順有點犯難。

這藥怎麽送進屋?

長順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從窗棂破開的地方往裏張望了一下,正準備大着膽子,再喚一下寧倦,門口就傳來嘎吱一聲。

被闩上的門開了。

再次出現在衆人面前的寧倦臉上蒙着布巾,看上去已經平靜下來,望了眼長順的方向,伸出手,示意他把藥拿來。

長順連忙小碎步上前,雙手把藥奉上。

寧倦接過藥碗,瞥了眼匆匆趕來的錦衣衛小靳。

小靳趕緊報告:“禀報陛下,鄭指揮使已經派人出發尋人了,三日之內定會帶回您說的人!”

陳小刀一陣迷茫。

找人?

找什麽人?

陛下之前急得理智全無的樣子,還有心思讓人去找人?

小靳繼續道:“按陛下的命令,所有接觸過林公子與于姑娘的人,皆已排查清楚,包括鄭指揮使在內,都前往了安置所進行隔離處置,三日後沒有風寒症狀才能離開,至于林公子和于姑娘,現在還在官署裏……陛下,是否要将他們送去城外的病患所?”

本來按規矩,是應該直接送過去的,但因為陸清則的事,負責此事的上上下下都犯了難。

陛下有多看重陸清則,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陛下會如何處置疑似傳染了陸清則疫病的人?

Advertisement

衆人顧慮于此,也就暫時沒動于流玥和林溪,等着寧倦發話。

寧倦垂下長睫,默然片刻,才開了口:“留在官署裏,每日送藥,随時看着。”

這話一出,連陳小刀和長順都愣了一下。

這……應該是陸大人的意思吧?

寧倦摩挲着碗沿,掃了眼陳小刀,語氣不鹹不淡的:“陳小刀也送去安置所隔離。”

鄭垚和林溪比武時,陳小刀也在場。

陳小刀沒想到自己忽然被點名,傻了一下,踮腳擔憂地看了眼屋裏的方向,鼓起勇氣道:“陛下,既然我也接觸過小林公子,不如我留下來照顧公子吧……”

寧倦冷冷望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眸冰湖般:“朕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陳小刀總覺得陛下活像想擰斷他的脖子,默默縮了縮腦袋。

小靳咽了咽唾沫,雖然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還是硬着頭皮請示道:“那陛下,今晚抓來的那些山賊該如何處置?”

“除在籍良民外,”寧倦沒有表情,“全部拖到潘敬民與賊首面前,挨個處置。”

挨個處置的意思是……

小靳眼皮一跳,無聲垂下頭:“是!”

将應了陸清則的話兌現了,寧倦不再多言,沒什麽表情,砰地關上門。

意思很明顯:別進來礙眼。

長順扒着柱子撓,欲哭無淚:“我的爺喲……”

寧倦把外頭的人全抛到了腦後,端着藥碗,徑直回到床邊。

陸清則已經徹底陷入了昏睡,幾乎沒有聲息一般,靜靜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幫陸清則換衣服,生怕陸清則會着涼,只将他的頭發解散了,好讓他舒服一點。

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襯得那張臉愈發蒼白,因顴骨散着不正常的紅,眼角的淚痣點映其間,被揉碎的花汁染了般的稠豔,散發着一股病态又脆弱的美。

寧倦不敢多看,這樣盛極的模樣,總叫人心驚,擔心下一瞬就會折了。

沒有發病之前,太醫也不能确定陸清則是染疫還是尋常風寒,保險起見,開的是預防的藥。

寧倦解開布巾,先抿了口碗裏黑乎乎的濃藥。

其苦無比的藥味兒在口腔裏蔓延開,溫度正好。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去,把藥碗擱在邊上,用瓷勺舀了勺藥,單手捏着陸清則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張開嘴,正想喂藥時,忽然想起,陸清則其實很不喜歡喝藥。

派去陸府的人,會定期向他彙報府上的情況,很多都是瑣碎的事。

有段時間,陸清則常常睡不着,半夜時常冒着虛汗驚醒,他便令太醫院的人調制了新藥送去陸府。

不久在陸府當差的暗衛就上報,言陸大人喝藥經常拖拖拉拉的,有時候還會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藥倒進花盆裏,留個空碗擱着,假裝自己喝了。

暗衛就算發現了也不好說什麽,陳小刀拿陸清則也沒轍。

寧倦又氣又好笑,特地抽閑去陸府住了兩晚。

當着他的面,陸清則反而又很老實了,甚至還很風輕雲淡,一口氣就把藥喝光了,讓寧倦想教訓都沒處教訓去。

他其實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陸清則在他面前隐瞞自己真實的情緒。

“老師,這藥不苦的。”雖然知道陸清則聽不見,寧倦還是低低地開口哄騙,“我也會陪你喝,等你醒了,就讓廚房做你愛吃的糖蒸酥酪。”

藥喂到陸清則嘴邊,沒什麽阻礙就喂了進去——這都是陸清則的身體慣性了,才剛醒來的那兩年,他偶爾發個嚴重點的風寒,指不定就要暈幾天,期間的藥都是這麽喂下去的,相當令人省心。

只是再怎麽習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陸清則的眉宇深深蹙着,無意識地發出嗯唔的抗拒聲。

這藥越來越苦了。

喝得很不情願。

他上輩子就離不開藥,從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重活一世,雖然心髒沒問題了,卻更病歪歪的,三天兩頭生病喝藥,一直都喝得極不情願。

寧倦沒想到陸清則昏迷時還會這麽抗拒。

偏偏抗拒中又帶着絲無奈的逆來順受,乖乖把藥咽了下去。

陸清則清醒的時候,基本不會露出這樣的一面。

他似乎總是那樣溫和而包容的,卻也因此,愈發顯出內在的疏離感,他只是病弱,卻并不脆弱。

能看到他這樣是很難得的。

寧倦盯着他看了會兒,傾身靠過去,輕輕撫平他緊皺的眉宇:“老師,再喝一口好不好?等好了就不用再喝了。”

少年清爽的氣息很熟悉,陸清則的眼睫顫了一下,緊緊蹙着的汗濕眉頭緩緩地松開來,無聲而順從地在他手裏蹭了一下,似乎是在汲取他身上的清涼,無意識流露出的信賴讓寧倦心尖發顫,漫上股半酸不苦的滋味兒,複雜難言。

寧倦沉沉地呼了口氣,一口口耐心地喂完了一整碗藥。

大概是嗅到了寧倦的氣息,難得鬧點小脾氣的陸太傅想在學生面前維持靠譜的大人形象,不再面露難色,喝得十分順從。

寧倦扯了下嘴角,不知道是想笑,還是心疼,起身解開床簾後,拿着藥碗走了出去。

天色愈深,官署裏卻燈火通明,陳小刀已經被帶去安置所了,只有長順、陳科和幾個暗衛還候在院裏,見寧倦又出來了,連忙都紛紛看過來。

也沒多久的功夫,陳太醫花白的頭發都汗濕透了,心裏卻心拔涼拔涼的:“陛下,唉,您、您……有感到什麽不适嗎?”

雖說接觸了不一定會傳染,但陛下之前進去時都沒有遮一下口鼻,萬一出了什麽事呢!

寧倦看了他一眼:“無礙。”

其實他不在乎。

陸清則若是無礙,那他也無礙。

陸清則若是染疫,救治無力死了……

寧倦心口驟然一縮,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不敢再想下去。

就像那天在船上,他被暈船帶來的胸悶惡心折磨到昏昏蒙蒙時,差點傷到陸清則一樣。

稍微觸碰一下“陸清則會死”這個可能,渾身流淌的鮮血都仿佛在這三伏天變成了冰刺,渾身細密的疼痛彙聚到心口。

“按照朕制定的疫病防略,朕也該單獨隔離開來,從今晚起,朕與老師隔離在院中。”寧倦睜眼,平靜地開了口,“這幾日老師喝什麽藥,朕就喝什麽藥,陳太醫每日來診脈開藥,長順負責送水和吃食。”

陳科無可奈何地揖手:“老臣遵旨。”

寧倦有條不紊地又下了幾道命令後,從袖中掏出份名單,丢給長順:“将名單上的人放出來做事,往後的文書都送到此處。”

長順忙不疊雙手接住,打開看了一眼。

都是初來江右時,順藤摸瓜揪出來的一波貪腐敗壞、辦事不力的官員,鄭垚帶着下屬去抓時,跟串珠似的,老長一個隊伍,大牢都險些不夠關的,有些地方的官署抓得就剩幾個人了。

也是因此,寧倦才會忙得腳不沾地,許多事都得親力親為。

就像陸清則預料的一樣,初初嘗到掌握權力滋味的寧倦舍不得放開,也容不下沙子,但總歸會明白,個人精力有限。

雖然實際發生的情況,和他預料的不太一樣。

長順忍不住又偷偷瞅了瞅看起來已經徹底冷靜下來的皇帝陛下。

雖然絲毫看不出之前瀕臨失控邊緣的樣子了……但以他對陛下的熟悉,總覺着,這只是一種風雨欲來的平靜。

陸大人。

長順退下去傳令,心揪得緊緊的,不住地祈禱。

您可千萬、千萬別出事啊。

當晚,寧倦徹夜未眠。

在陳老太醫老淚縱橫地懇請之下,他沒有非要住在陸清則的屋裏。

他開着窗,時不時看一眼對面,再逼迫自己處理着桌上的文書,大大小小的,都看了一遍,包括陸清則說的“阿谀奉承吹噓拍馬”的那批。

然後再拔腿去對面看一眼陸清則。

天上的星子由亮轉黯,院子裏的雜草被踩塌了一邊。

天色微亮時,陸清則依舊沒有醒來。

長順也一宿沒睡,不放心地守在廚房盯着下人煎藥。

雖然連續兩日沒有睡覺,寧倦卻絲毫沒有睡意,也不敢睡。

他必須讓自己的腦子随時處于運轉的狀态,否則一旦松懈下來,閉上眼,腦中就會擠滿了陸清則蒼白病氣的臉。

唯望陸清則只是普通的風寒,望太醫研究了半月的藥能奏效。

上天卻沒聽到寧倦的祈禱。

第二日中午,陸清則病得愈發重了。

他渾身都發起了高熱,呼吸火灼般,額頭滾燙,寧倦被燙得指尖蜷了蜷,轉頭鎮定地叫了陳科過來。

風寒愈重,與病患所裏的病患病況相似。

陳太醫眉頭緊皺着,暗暗嘆了口氣,又給陸清則開了一劑藥。

寧倦親手給陸清則喂下後,觀察了許久,看他的呼吸稍微平穩了些,才發現自己已經驚出了一身的汗。

屋裏悶熱,蒙着特制的布巾更是呼吸不暢,寧倦冒出的卻是冷汗。

離開了屋子,長順端來放了藥的水盆,倆人淨了手,陳科斟酌着說辭,勸寧倦遠離陸清則是勸不動的,便換了個方向:“陛下,您還是回去歇歇吧,您看您幾日沒歇過了,過兩日陸太傅好了,您卻病倒了,陸太傅恐怕也不會高興。”

“朕不累。”

寧倦語氣平淡,洗完手,頭也不擡地扯下蒙口鼻的布巾,接過長順遞來的浸了冷水的帕子,擦了把臉,鋒利俊美的年輕面孔,又積澱了幾分沉着。

長順低眉順目的,又雙手捧上碗藥。

他接過來,也眉也不皺地喝了。

陳科心情複雜:“……”

他行醫幾十年,見過師生情深的,沒見過深成這樣的。

換作普通人也就算了,無情帝王家,怎麽還能生出個這麽尊師重道的皇帝?

就算是一輩子的老夫老妻,多半都沒這麽的情深,陛下對陸太傅,簡直都不像是對待老師了。

但這些話陳科也不敢亂說,只得又行了一禮,回去繼續與諸位同僚加急研制藥方。

寧倦也不敢再離開陸清則的床邊,幹脆将書案搬到了陸清則屋子的窗邊,随時守着。

這一整日,陸清則都在昏睡。

只在傍晚時短暫地醒來了幾瞬。

寧倦握着他的手,又驚又喜,眼眶發熱,一句“老師”還沒說出口,就得來一句虛弱沙啞的罵聲:“……滾出去!”

然後又陷入了無休止的昏迷之中。

寧倦抿緊了唇瓣,一聲不吭地給陸清則又喂下了一碗藥。

到第三日,陸清則徹底昏迷過去,連偶爾的清醒也沒了。

僅僅兩三日,他像是又枯瘦了一圈,側影單薄得像張紙,衣袍都空蕩了一分,無聲無息地到躺在架子床上,臉上沒有幾分血色,呼吸愈發衰微,氣若游絲。

不僅是陳科,其他太醫們也進進出出的,感到為難。

按照他們這段時間在病患所的經驗來看,陸太傅這高熱不退、昏迷不醒的症狀當真是……像極了染疫。

林溪和于流玥的症狀便是這樣的,只是林溪的體質比陸清則好得多,即使發病了,情況也比陸清則要好。

陸太傅這……十有八九就是了。

可是這話誰也不敢在寧倦跟前說,只能再三以頭搶地,勸寧倦別離陸清則太近,減少接觸,戴好布巾以遮口鼻雲雲。

寧倦都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進去,他會好好戴好特制的布巾遮好口鼻,從陸清則房間裏出來就洗手更衣,但藥一定要親手喂,不願假他人之手。

一股陰雲似乎籠罩在官署上空,過往的人都低頭斂目,神色凝重,不敢說笑。

好在幾日過去,接觸過林溪的人都沒有出現症狀,包括寧倦也依舊安穩無事。

第四日,鄭垚先從安置所裏出來了,寧倦難得跨出了小院,給鄭垚吩咐了幾句話。

一刻鐘後,鄭垚便又領了一百人,策馬狂奔,離開了集安府。

寧倦稍微離開了會兒,便由一位太醫和長順在屋裏照看着陸清則。

等他回到屋裏,就聽到了更糟糕的消息。

長順尖細的嗓音像條繃緊了弦,顫聲道:“陛下,陸大人、陸大人忽然喝不進藥了,您之前喂的藥,都吐出來了……怎麽辦啊陛下?”

寧倦的臉色一下變得極度難看。

病患所的很多病患就是這樣的。

頭一天出現風寒的症狀,第二三天愈發嚴重,然後開始吃不進藥,吐個不停,這就是發病的前兆了。

一旦發病,痛苦就會升級,要忍受生不如死的病痛,許多人甚至熬不過這一關。

分明是伏暑,一股寒氣卻從腳底竄到了後腦門,寧倦的心口都在發涼,連日來的不眠不休似乎将他擊垮了一瞬,他的身體忽然晃了一下。

長順聲音都變了調,和太醫慌忙扶住寧倦:“陛下!”

寧倦閉了閉眼,擡擡手,示意他們安靜,走到床邊坐下。

陸清則的眼睫自然地阖着,仿佛是當真睡着了,那絲生機聚在眉間,有種将散未散的搖搖欲墜之感,寧倦只是看一眼,就感覺心口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大手攝住了,但隔着一層布巾,他也連稍重一點呼吸都不敢,唯恐将陸清則最後的生氣驚散了。

他不聲不響地将陸清則半抱起來,陸清則毫無意識的,身體沒有絲毫力氣,軟軟地歪倒了一下,寧倦又稍微用了點力,将他托摟到懷裏,接過長順手裏的藥碗。

長順和太醫看得眼角抽了一下。

他們理解陛下關心陸大人的心情,但這個姿勢……是不是有點……

長順越看越感覺不對,太陽穴都在突突直跳,呆了半晌,忽然針紮了似的,猛地拉着那名太醫就往外走去:“您去忙吧,陸大人就交給咱家和陛下照顧!”

寧倦充耳不聞,沒有在意長順和那名在做什麽,仔細地給陸清則喂下了小半碗的藥。

給陸清則喂藥是很省心的事,沒有什麽阻礙就順利喂進了半碗。

寧倦心底方才稍微松了點,懷裏的身軀忽然掙動了一下。

陸清則偏過頭,嗆咳着将方才喝下去的藥吐得一幹二淨,冷白的眉目被汗浸得濕漉漉的,呼吸短促而急切,瘦弱的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

寧倦怕他嗆到,連忙給他拍了拍背。

良久,陸清則才平複下來,昏睡中也不甚安穩,眉目緊緊擰着。

寧倦顫抖着摟緊了他,嗓音低啞,帶着幾分微不可查的祈求與恐懼:“老師,別吐,咽下去……咽下去好不好?”

陸清則卻連一絲回應也沒有了。

長順重新回到屋裏時,就看到寧倦低着頭,半邊臉都埋沒在陰影裏。

長順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摟抱着陸清則坐在那裏的皇帝陛下那麽年輕,分明該是全天下最意氣風發的人,此刻渾身卻籠罩着無力的絕望感。

但也僅僅只有一瞬而已。

再擡起頭時,寧倦的眼神恢複如常,擱下空掉的藥碗,語氣淡淡:“繼續煎藥送來。”

長順張了張嘴,把話咽回去,走到院門邊,吩咐守在外面的侍衛去廚房再端碗藥來。

這一夜所有人都過得極度煎熬。

夜色像化不開的濃墨,沉沉地籠罩着集安府的天空,夏夜竟無星無月,仿佛烏雲遮蔽,官署裏徹夜燈火通明。

寧倦陪着陸清則又一次熬到了晨光熹微。

他倔強地一定要陸清則将藥咽下去,陸清則就像跟他對着幹般,每每喝完藥沒多久,又把藥悉數吐了出來,折磨着寧倦的精神。

但小皇帝的偏執也令人心驚。

連長順都想開口,求寧倦別再折騰了,陸大人的喉嚨都吐啞了。

但偶然間對上少年天子發紅的、似乎微潮的眼角,他就說不出這句話了。

長順驚心吊膽地低着頭,惶惶地想,那是……眼淚嗎?

轉機出現在第六日的中午。

兩日前剛回官署,又帶着人離開的鄭垚回來了。

并且帶回來了一個特殊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長順: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長順:雖然陛下還沒發現自己的感情,但我已經發現了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