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回到集安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陳小刀和長順焦急地等在官署門口,遠遠看到策馬而來的一行人,一溜煙跑過去,看清同乘的寧倦和陸清則,一顆心終于落回了肚子裏。

長順白日裏去當了監軍,回來就聽說這麽樁事,吓得差點暈過去,咬着小手帕要哭不哭的淚汪汪的。

陸清則騎馬騎得腿都麻了,下馬時一時不防,腿一軟,差點摔了。

還好寧倦一直注意着他,及時伸手攔腰一扶:“老師小心!”

忍不住又臉熱熱的,悄咪咪在心裏想,老師的腰可真細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幾日沒休息好的原因,陸清則感覺腦子有點暈乎。

這具身體小毛病忒多,三五不時地就出點問題,他都習慣了。

一同被帶回集安府的還有于铮。

寧倦瞥了眼還在用小帕子擦眼角的長順,按了按額角:“帶他去于家暫住的院子裏。”

長順一秒收回小帕子:“遵命,陛下。”

陸清則看得有些好笑,拍了拍陳小刀的腦袋:“沒什麽事,去休息吧。”

他又往官署裏走了兩步,腳下沒穩住又晃了一下。

寧倦擰着眉,劈手扶住陸清則:“老師是不是累了?我陪你回去休息吧。”

陸清則眼睛酸澀,估摸着大概是身體又快熬到極限了,收回手,懶洋洋地指了指書房的方向:“雖然我也很想讓你休息,不過書房裏整理了三堆文書,左邊是最重要的,需要你來決斷的,中間是一般重要的,我處理完了,你不放心就檢查一下,右邊是沒必要搭理的,阿谀奉承吹噓拍馬。除此之外,你應該還有別的事要做,去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寧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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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則沒看小崽子的一臉委屈,提腳就溜了溜了。

他可不想被寧倦發現身體有恙,又大張旗鼓、大驚小怪地逼他喝藥。

回到屋裏,陸清則洗漱了一番,便昏昏沉沉地倒頭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只是一小會兒,他忽然從一股熱意裏醒來,頭昏腦漲地睜開眼。

骨頭裏好似都在泛着微微的疼,渾身像被關在蒸籠裏,喘息間,熱氣仿佛從五髒六腑裏溢了出來,連呼吸都是滾燙的。

因為意識模糊了許久,陸清則甚至沒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自己在生病,恍恍惚惚地以為是屋內太熱。

直到渴得喉嚨發痛,想去倒杯茶,卻在翻身下床時腳一軟,摔在地上後,他蒙昧的意識才恢複了幾分,遲鈍地冒出兩個字:不妙。

這個症狀,像是發燒。

也像是……

陸清則心底陡然一沉,倒了杯溫溫的茶水,灌進喉嚨裏,溫熱的茶水淌過喉嚨,帶來幾分清明。

他飛快思索起來。

來到江右後,他對自己身體的抵抗能力一直很有數,除了蒙着布巾,隔着一段距離見過靈山寺的災民,再未主動接近過任何病患。

這場疫病應該不是空氣傳播的瘟疫,否則不止靈山寺,整個江右都早該淪陷了。

但不可不防。

陸清則輕吸了口氣,攢了點力氣,清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底氣足一些:“外面的兄弟,勞煩幫我把陳小刀叫過來。”

窗牗被輕輕敲了一下,代表守在外面的暗衛聽了令。

陸清則的喘息有些沉重,閉了閉眼,摸出手帕,捂住口鼻。

總之,最好先不要驚動寧倦。

上次差點弄傷他,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那小崽子,遇到這種事,恐怕不會比陳小刀冷靜。

就在陳小刀被叫起來,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跑去陸清則的院子時。

還在書房處理公務的寧倦忽然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股焦躁的心慌不安。

與此同時,鄭垚旋風似的跨進屋裏:“陛下,人逮到了!方才丢進牢裏拷問了一番。”

寧倦頭也沒擡地“嗯”了聲。

“這夥山賊的領頭大當家名為韋獻,行刺您與陸大人的小孩兒是他收養的養子。韋獻稱自己從前受潘敬民指示,專劫官道,當初郁書榮等人聯名上報朝廷,信件便是被韋獻所劫。因潘敬民被抓,見到今晚的亂象後,韋獻以為是來抓自己的,恐慌之下,推出了養子刺殺陛下,意圖引起混亂,趁機逃走。”

寧倦:“潘敬民呢。”

“臣提審過了,潘敬民的确認識韋獻,但拒不承認有指示韋獻劫道的行為。韋獻山寨裏有一半以上的賊子,有知情者,也有不知情的。”鄭垚頓了頓,低聲問,“陛下,怎麽處理?”

寧倦的指尖點了點桌案,正要開口,長順忽然從外面匆匆跑了進來:“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看他慌慌張張的,寧倦的眼皮沒來由地又跳了跳:“慌什麽,說。”

“幾刻鐘前,林公子突然在院中倒下,昏迷不醒,”長順順着胸口,臉色惶惶,“奴婢趕緊去叫了陳太醫,陳太醫探過病症,确認林公子染了疫,與之接觸過的于姑娘也出現了病症。”

說到這裏,長順的腦袋縮低了點:“然後……陳小刀也來找太醫,說陸大人也出現風寒症狀,方才将太醫請進了屋裏。”

寧倦怔了怔,渾身霎時一寒,手中的筆啪地墜落,猛地望向陸清則所在的院子方向。

從書房趕去小院時,跟在寧倦身邊的暗衛從未見過陛下如此失态的樣子。

竟連臉色都蒼白了三分。

寧倦幾乎是用跑的。

他臉上沒有表情,耳中卻在嗡嗡作響,只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寒意幾乎滲透了指尖。

這條路竟似天路般漫長,恍惚讓他想起,當年他在兵荒馬亂中,方從冷宮裏被放出來受封太子,不過幾日,便又被挾持般登上皇位時走的禦道。

周圍都是看不清的面孔,每一張臉都是空白的,唯有一雙雙意味深長的眼,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禦道茫茫渺渺,一眼望不到頭。

只有他一個人在走。

抵達院子的時候,院中已經站着許多人了。

陳小刀被陸清則叫過來,跑去找了相熟的陳太醫,現在陳太醫正在屋裏。

他六神無主地摳着柱子,臉色慘白白的,見寧倦來了,才緩過口氣:“陛下!公子、公子他……”

寧倦恍若未聞,步履邁得又快又急,目光沒有停留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就要直接進屋。

忽而嘎吱一聲,屋門打開條縫。

陳科提着醫箱,滿臉疲倦與憂容,從屋內走出來,見到寧倦,連忙關上門,上前兩步想要行禮。

寧倦腳步一頓,沉沉地吸了口氣:“老師怎麽樣?”

少年的臉上明明沒有任何表情,卻瘆人無比,陳科的眉毛都抖了下:“微臣探查了一番,陸大人眼下只出現了風寒症狀,但是……”

但是,這場疫病就是有幾日的潛伏期的。

許多染疫的病患,在前期便像染了尋常風寒。

等到三五日後,有些人身體弱熬不過,發病就會沒了,命硬點的,熬半個來月,再在反複的折磨中不成人樣地死去。

來到江右才十來日,幾位太醫能找出延緩之法,已是盡力,眼下對這疫病仍是束手無策,沒有特別有效的藥。

寧倦的臉色又白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陳科竟覺得向來少年持重的陛下,似乎晃了一晃。

僅一瞬之後,寧倦不聲不響地越過陳科,就要直接跨進屋裏。

陳科吓了一跳,立刻攔住他,語氣急切:“陛下!林公子最先确認染疫,随後于姑娘也倒下了,陸大人與林公子接觸過幾回,萬一……眼下還不确定陸大人究竟如何,您還是不要進去……”

瘟疫可不分尊卑貴賤,就算是天子來了,也照染不誤。

寧倦可是大齊的皇帝!

此番他來了江右,已是冒險,若是染了疫,有個什麽好歹,那就真要變天了!

寧倦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

他要見陸清則。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眼陳科:“讓開。”

陳老太醫滿頭大汗,不知道是急的,還是熱的,聲音都變了調:“陛下,還是等幾日……”

“朕讓你,”寧倦盯着他,漆黑的眼底暗沉無光,嗓音發寒,“讓開。”

那個眼神深潭一般,沒有絲毫波動,冷沉沉的,陳科後背一寒,一時被駭住,生出股驚懼之感,心髒狂跳着,竟不敢再去阻攔。

陳小刀呆了半天,也反應過來了,推了把長順,一起上前阻止:“陛下,小的進去照顧公子就好,您龍體貴重……”

長順卻沒敢上前。

他跟在寧倦身邊,實在太清楚陛下對陸大人有多看重了,手中的帕子幾乎都要絞破——怎麽就是陸大人倒下了呢!

寧倦理也沒理陳小刀。

除了灌入四肢百骸的恐懼與擔憂,他心底還隐隐藏着一分怒意。

陸清則出了事,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找他,而是找陳小刀。

甚至還想瞞着他!

他沒把陳小刀活剮了都算不錯了。

沒有人敢再攔寧倦,他走到門前推了一下——沒推開。

門被闩住了。

老師不讓他進去?

寧倦眼眶一紅,心口都在發顫,又推了一下門,忽然就有點控制不住情緒,死死盯着那扇門,聲音驀地拔高:“孫二!拿刀來!”

少年皇帝此刻仿佛一只瀕臨失控的野獸,理智系于緊繃待發的細弦之上,随時可能崩斷。

在場無人敢反駁,暗衛屏住呼吸,上前正想遞刀。

寧倦忽然聽到門後傳來聲游絲般的、低啞虛弱的聲音:“果果。”

很輕很輕,只有緊靠在門邊的寧倦能聽到。

瀕臨失控邊緣的理智猛地收束。

寧倦急促的呼吸止住了,死死咬着牙,控制着聲音,卻掩飾不住地發抖:“老師,讓我進去。”

“別鬧。”

陸清則本來躺在床上,處于半昏半寐之間,聽到外面的聲響,才跌跌撞撞地扶着牆靠到了門邊,将門闩上。

此時他徹底沒了力氣,軟倒靠在門邊,身體忽冷忽熱,太陽穴也在突突直跳着,眼前一陣接着一陣地發黑。

他撐着發着高熱的腦門,意識有點模糊,但理智尚存,語氣柔和,卻不容拒絕:“聽老師的話,回去。”

寧倦的喉頭一哽,眼圈更紅了,額頭抵着門,聲音裏幾乎有一絲乞求:“老師,讓我進去看看你……”

小皇帝從小到大倔強又擰巴,上一次陸清則看到寧倦情緒失控,還是因為他暈船時差點傷到他。

陸清則靠着冰涼的門板,腦子裏混沌了一瞬,模糊地想:這孩子,不會又哭了吧?

堂堂天子哭哭唧唧的,他又不是真要死了。

“我沒事,就是尋常的風寒。”陸清則花費了時間,才重新整理好亂成一團的思緒,嗓音很啞,悶悶地咳了幾聲,“風寒會傳染,若是你也病倒了,江右誰來管?去忙你的事,等我好了就來見你。”

往日只要陸清則這麽哄一哄,寧倦就會很聽他的話。

這次卻沒那麽好哄了。

誰來管?愛誰管誰管!

寧倦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有了三分冷靜,但若是陸清則站在他面前,細看之下,定能察覺到他眼底的癫亂。

外面安靜了半晌,陸清則以為寧倦已經走了,忽然聽到少年輕輕的聲音:“如果我非要進來呢?”

陸清則怔了怔,遲鈍地察覺到一絲不妙。

下一瞬,窗棂砰地一聲被破開。

門前的腳步聲抽開,陸清則眼前模糊,勉力擡起頭,就看到一道修長的身影從外面利落地翻了進來,大步朝着他這邊急急走來。

……這小兔崽子!

陸清則心裏罵了一聲,下一刻就感到一陣令人眩暈的騰空。

寧倦破窗而入,把他抱起來了。

陸清則氣得閉着眼,好半晌沒能緩過來,等到被放到床上時,才抓着寧倦的領子,嗓音沙啞得不行,惱怒道:“你作什麽死!不怕染疫嗎!”

如果是尋常風寒,他躺幾天,喝點藥便好了,左右他也習慣了。

但如果是染疫了,再不幸地傳染給了寧倦呢!

“那又如何。”寧倦紅着眼瞪着他,冷冷回了一嘴。

陸清則給他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時間感覺自己活像回光返照了,甚至有力氣罵人了:“回來時我是怎麽和你說的?不要把自己置入險境,你是大齊的皇帝……”

“我在你面前就只是大齊的皇帝嗎?”寧倦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陸清則,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

聽到林溪染疫,傳染了于流玥的那一瞬間,他都要吓瘋了。

陸清則卻聽不清了。

那一絲憤怒把他最後一點力氣也燃燒殆盡了。

他眼睫阖着,眉尖深蹙,額上覆着層薄薄的汗,顴骨上泛着不正常的病态紅,唇瓣卻蒼白而幹涸,整個人的生機都衰弱了下去,仿佛一朵枝頭行将枯萎的海棠花。

寧倦頓然收了聲,心尖一抽一抽地縮着,疼得厲害。

分明回來時還好好的。

他看着陸清則,發了幾瞬呆,倏地扭頭看向外面,厲聲道:“藥呢?!”

聽到屋內的聲音,長順心驚膽戰地跑到窗邊:“藥在廚房煎着,馬上送過來了!陛下,您、您要不出來吧,一會兒奴婢來給陸大人喂……”

屋內卻沒聲兒了。

顯然是壓根兒沒把這話聽進去。

屋外一群人面面相觑,心裏焦急,卻很清楚——平時就只有陸大人能勸動陛下,陛下也只聽陸大人的話。

現在連帝師大人本人的話也不管用了,他們說什麽都沒用。

外界的一切似乎都遠去了。

寧倦打濕了帕子,心無旁骛地給陸清則擦了額上的汗。

他出了很多汗,發絲也微微被浸濕,烏黑的發淩亂地沾在雪白的臉頰上,強烈的對比看得人驚心動魄。

寧倦垂下的目光滑到陸清則幹燥的唇瓣上。

平時老師總是姿态松懶,說話時帶着篤定的從容,濃睫一眨,便滿眼笑意,時時愛捧着杯熱茶,薄紅的唇被浸得濕潤如花瓣。

現在卻一副病态的蒼白。

他的指尖按在陸清則眼角的淚痣上,慢慢下移,感受着指下肌膚的滑膩滾燙,直到他不曾敢觸碰過的唇瓣邊,頓了頓後,指尖按了下去。

是一種枯萎的柔軟。

從小到大,寧倦經常看到陸清則生病。

他很厭惡這種代表着衰微的病氣出現在陸清則身上。

仿佛陸清則會就這樣離開他。

陸清則其實并未徹底昏死過去,只是身體與意識都被高溫煎熬着,意識渾渾噩噩的,模糊感受到冰冷的觸碰,昏沉的意識冷不丁被拉回了一瞬。

高熱之下,陸清則的唇瓣愈發幹燥,甚至有些幹裂,寧倦正想去倒杯茶水,手腕忽然被一片柔軟的高熱圈住。

沙啞的聲音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從身後傳來:“陛、陛下……”

那只手的力道軟綿綿的,下一瞬就無力地滑了下去。

寧倦心底一突,反手用力地抓回去,倏地轉過頭:“老師?”

陸清則的瞳孔有些散亂,聚不了焦,臉上浮着虛汗,臉色蒼白得可怕,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不防嗆了口氣,陡然咳嗽起來,卻因為實在脫力,咳也咳得沒甚大動靜,單薄如紙的身子發着顫,仿佛要将最後那一口生氣也咳出去般。

寧倦簡直膽戰心驚,慌忙半跪下來,給陸清則輕拍着背:“別急,老師,你想說什麽?”

陸清則終于又在昏蒙中撿回一點清晰的意識,勉強撐開眼皮,嗓子嘶啞到不行:“別怪罪林溪……咳,別耍小孩脾氣,即使林溪不是小世子,也該給他們姐弟送藥。”

寧倦靜默下來,沒有立刻答應,眼底含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沒有聽到回複,陸清則抓着他的手緊了三分,語氣加重:“果果……你還聽老師的話嗎?”

一陣窒息的死寂之後。

寧倦深深地吸了口氣,将陸清則的手掌緊緊回握住,低聲道:“我聽話。老師,我聽你的。”

君無戲言。

聽到寧倦的回應,陸清則緊繃着的心弦一松,閉上眼,徹底陷入了昏迷。

寧倦一動不動地僵坐在床前,掌中的手還在發着燙。

少年俊美的眉眼籠着一層陰翳,嗓音幽冷,緩緩補充:“但這一切建立在你沒有染疫之上。”

初登基時,寧琮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侮辱陸清則,他卻什麽都做不到,從那時起,他就下定決心,要保護好陸清則。

什麽武國公,小世子,衛鶴榮……他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能夠穩穩地抓住本該屬于他的權力,護住他心尖上唯一一片柔軟之處。

寧倦慢慢低下頭,額頭抵在那只瘦長的手上,來到江右後幾乎事事順遂,直至此刻,恐懼與擔憂的陰影籠罩,他忽然生出些無力感。

“老師,你若是死了……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呢。”

作者有話要說:

陸清則:zzzzzzz

寧倦:QAQAQAQAQA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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