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陸清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意識如同陷進了層層蛛絲之間,世界扭曲變化不停,找不到一個出口,渾渾噩噩的不知西東。

身體像被放在蒸籠上蒸着,窒悶的高熱,酸軟的四肢,混沌的神志甚至無法調動一根手指。

他還以為自己會就此迷失,無邊的霧氣之中,卻忽然伸出一雙手,将他狠狠地拽了出去。

酸澀的眼皮慢慢睜開時,陸清則對上了一雙疲憊的眼睛。

見到他睜眼的瞬間,那雙眼睛霎時熠熠生輝,明亮得璨若星鬥。

耳邊也傳來喜極而泣的哭聲:“陸大人,您總算是醒了!嗚嗚,奴婢真的好擔心您,幸好您沒有染疫……”

昏迷了好幾日,陸清則的腦子還有點亂,眩暈不已,遲鈍地分析着那道聲音和近在咫尺這雙眼睛的聯系,忽然就被身前的人俯身抱住了。

是個小心翼翼的擁抱,仿佛他是件珍貴脆弱的瓷器,需要輕拿輕放。

眼前還在發花,熟悉的氣息湧入鼻端,陸清則眨了一下眼,感覺到少年灼熱而細碎的氣息燙過自己脆弱的咽喉,雖然對方一言未發,那種得救般的慶幸卻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陸清則又眨了一下眼,垂下眼,擡手,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礫磨過:“別哭。”

幾日的昏睡讓他十分虛弱,落在背上的力道輕若鴻毛。

寧倦本來沒有想哭,感受着那股力度,喉間反而一下哽咽了:“……我沒有哭。”

“是嗎?”陸清則的唇色依舊蒼白,喉嚨稍稍牽動一下就會發痛,所以說話的聲音很低,幾乎是氣音,帶着些許柔和的笑意,“讓我看看。”

少年埋頭在他頸窩間的腦袋頓了頓,半晌,終于擡起了臉。

熟悉的俊美臉龐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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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過了幾日,少年的氣質似乎又變了些許,大概是成長了,變得更成熟鋒銳,眼底泛着微微的青黑,神情是掩飾不住的疲倦,漆黑的瞳孔卻極亮,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般耀眼。

陸清則認真觀察了半晌,微微彎了下唇角:“嗯。”

輕撫着少年背脊的手往上順了順,又摸了摸寧倦的腦袋:“老師沒事了。”

熟悉的手掌撫摸着自己,寧倦難以抑制情感,忍不住又收了收雙臂,将腦袋重新埋回去,喃喃道:“老師,你再不醒,我當真要瘋了……”

徐恕估計陸清則晚上喝完藥,隔日一早就能醒,但現在是下午。

比徐恕預估的時間要晚了半天。

從昨夜到現在,這煎熬的十數個時辰裏,他腦子裏劃過無數個念頭,望向那幾個誤診的太醫時,眼底的神情都無比駭人。

萬幸,陸清則還是醒了。

長順縮在一邊,看着這幅畫面,眼皮跳個不停,簡直多看一秒都害怕,知道陛下這會兒大概也不想見到他,腳底跟走針尖上似的,提溜一下就跑出了屋,小心掩上門。

陸清則安撫了會兒寧倦,自個兒也逐漸找回了昏睡前的記憶,落在寧倦後腦上的指尖一頓,往下一滑,擰着寧倦的後領,用力提了提。

他實在虛弱,用足了力氣,也輕微得像是狂風裏搖曳的燭火。

寧倦壓根不敢有任何抗拒,順着力道擡起腦袋,茫然地看向陸清則,看着那張沒什麽血色的臉龐,聲音放輕:“老師,怎麽了?”

陸清則冷下臉:“還敢問我怎麽了?”

寧倦:“……”

躺着罵人很不方便,還得仰着看這兔崽子。

陸清則越回想越火大,試圖撐着半坐起來,卻因為實在沒有力氣,撐了兩下也沒能撐起來。

陸清則:“……”

丢臉。

寧倦愣了一下,看出他的意圖,殷切地伸出手,半扶半抱着陸清則,将他扶成半靠在床頭的姿勢,然後乖順地半跪在床頭,仰頭望着陸清則。

一雙眼亮晶晶的,活像只做錯了事搖着尾巴無辜賣乖的小狗。

陸清則的心軟了一瞬間,理智又将這絲心軟壓了下去,嗓音冷下來:“我同你說過什麽,你轉頭便忘了?你是君王,行不履危,坐戒垂堂!在不清楚我又沒有染疫的情況下,誰讓你沖動進來的!”

寧倦低着頭,抿了抿唇,不吭聲。

一副“我錯了,下次還敢”的模樣。

陸清則的語氣重了一分:“擡頭看我。”

寧倦擡起頭,如言将目光緊緊鎖在他臉上,眼底是隐晦的炙熱,臉上露出笑容:“老師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順子應當把大夫請來了,我叫他進來給你看看。”

陸清則給他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寧倦!”

寧倦怔了一下。

這似乎是從小到大,陸清則第一次連名帶姓地這麽叫他。

分明知道陸清則是在生氣,寧倦卻感到了一絲詭異的滿足——坦然直面內心深處那絲絲縷縷見不得光的欲望之後,他反而渴望陸清則不要再叫他的小名了。

那代表在陸清則眼裏,他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兒。

他不想那樣。

但他還是很快反應過來,連忙順了順陸清則的背:“老師別生氣,我知道錯了,要不要喝點水?餓不餓?”

這小兔崽子,敷衍他敷衍得一套套的!

陸清則怒極反笑:“你當真知道錯了?那下次再有類似的情況,你會怎麽做?”

寧倦一下收了聲。

他不太想向陸清則撒謊。

陸清則火更大了:“說。”

要不是他現在沒力氣,他簡直想把寧倦拎起來抽一頓,讓他長長記性,但現實是他發了幾句火,腦子就又開始發暈了。

寧倦張了張嘴,忍不住道:“若當日是我生了病,有染疫的風險,老師難道不會想進來看看我、親手照顧我嗎?”

“我想。”陸清則面無表情道,“但我知道不該。”

寧倦臉色難看,身側的手無聲握了起來,半晌,起身道:“我去叫大夫。”

在他轉身的瞬間,陸清則阖了阖眼,提醒道:“陛下,不要忘記,您是皇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寧倦沉着臉走到門邊,拉開了房門。

長順已經把徐恕請來了,但又擔心靠近屋子會聽到什麽不該聽到的,特地把徐恕引到對面屋檐下,見房門開了,寧倦的臉色卻不好看,無聲打了個寒顫。

這、這是怎麽了?

難道是陸大人發現……

長順相當謹言慎行,把徐恕引回房門前,半句話也不多說。

寧倦淡淡掃了他一眼,帶着徐恕回了屋裏。

陸清則才醒來就發了通火,精力用去大半,徐恕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又接近昏睡狀态了。

寧倦仔細地将他扶着躺回去,反倒讓原本不太在意的徐恕多看了一眼。

皇帝陛下看起來很在意這個老師啊。

他給陸清則把了把脈,點頭道:“脈象好些了,只是仍十分虛弱,需要好好修養,等回頭我再開服藥調理下陸大人的氣血。”他皺了下眉,“年紀輕輕的,怎麽身子糟蹋成這樣,簡直一塌糊塗。”

寧倦握了握陸清則冰涼的手:“這些年朕讓人調養着,比以前已經好些了。”頓了頓,他望向徐恕,“你有法子能調養好老師的身子?”

徐恕直言不諱:“陛下如果是說調養得與常人無異,那不可能,但增強體魄,延年益壽,還是可以的。”

寧倦靜默片刻:“有勞了。”

徐恕也沒多待,便繼續去忙活疫病的方子去了。

陸清則這一覺睡下去,斷斷續續地醒了兩次,意識不清地被寧倦喂了點水,又喝了藥,便又昏昏沉沉地繼續睡着,好在是退了高熱。

等到真正醒來,已經是隔日巳時了。

寧倦這幾日提心吊膽,見陸清則又昏睡過去,即使徐恕說沒關系,也還是不放心,仍繼續守在床畔。

陸清則清醒的時候,扭頭就發現寧倦趴在床邊小憩着,眉宇深蹙,呼吸淺淺的。

他一動,小皇帝就警敏地醒了過來,直勾勾地看向他。

陸清則還沒散的餘火都被看得消了小半。

但他火氣還沒消完,寧倦反而又鬧了小脾氣,看他醒來了,悶聲不吭地起身離開,片刻之後,端來碗肉粥和藥,藥擱在一旁,手貼在粥碗邊試了試溫度,舀起一勺遞到他嘴邊。

廚房的人将肉糜剁得很細,盡量把油星子都撇去了,還放了菜中和肉味兒,但陸清則嗅到味道,還是一陣止不住地反胃,擰着眉別開頭。

寧倦和他僵持了半晌,擱下那碗肉粥,冷聲叫:“順子。”

長順就候在外面,聞言立刻托着一盤擱着各種餐點的托盤走進來。

寧倦就挨個地拿起托盤上的餐點,試圖給陸清則喂,陸清則蹙着眉,冷眼看這小崽子還能再怎麽折騰,就看一輪的東西沒得到陸清則青眼,寧倦沒什麽表情地道:“叫廚房再重新做十道菜上來。”

陸清則實在看不下去了,忍着喉嚨又疼又澀的感覺,啞聲開口:“鬧夠了沒有?”

寧倦不吱聲。

他也不想陸清則好不容易醒來,就和他置氣。

但是他一想到昨日陸清則的回答,就控制不住胸口翻湧的氣血。

他并非想要陸清則也像他這般,哪怕有染疫風險,也不顧一切地沖到他身邊,甚至希望真發生那樣的事時,陸清則能離他遠點。

但哪怕說句好聽的話呢?!

就那般輕描淡寫地否決了。

看他犟成這樣,陸清則再好脾氣,臉色也冷了冷:“陛下若是想不明白,就去書房将臣教你的話多抄幾遍。飯食就不必浪費了,臣不敢勞煩。”

這話戳得寧倦肺管子疼,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想要說什麽,眼前卻猛地花了花,身體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

陸清則一驚,病歪歪的身體忽然生出了力氣,起身一把接住了寧倦。長順也吓了一大跳,趕忙放下托盤跑過來驚呼:“陛下!”

寧倦眼前發着黑,臉色慘白,竟一時沒緩過來。

長順淚花都吓出來了,轉身就跑出去叫太醫了。

幾個太醫和侍衛嘩啦湧了進來,七手八腳地扶着寧倦躺到對面的小榻上,一時間小小的房間裏人滿為患。

長順卻沒擠過去,猶豫着瞅了瞅憂心望着那邊的陸清則,壓低聲音道:“奴婢大概能猜到您和陛下為何這樣,但是陸大人……這些日子,陛下一直守在您身邊,不眠不休地看着您,誰勸都不肯離開,陛下是真的将您放在心尖尖上啊……加上昨夜,陛下已經六七日沒睡過囫囵覺了,您就算是心疼陛下,也別與陛下置氣了,可以嗎?”

陸清則沉默了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自己的寶貝學生,還能怎麽辦。

寧倦隔了會兒才緩過來,發現身邊圍了堆人,不太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他們散了,又僵着臉走回陸清則的床邊,試圖給他喂吃食。

陸清則瞥了眼他眼底的黑眼圈,還是張開了嘴,忍着喉嚨的刺痛,咽了下去。

寧倦的眼底亮了亮,臉色緩下來。

陸清則也不說話,由着他喂自己吃了大半碗紅棗花膠粥,才搖搖頭,啞聲開口:“吃不下了。”

能吃下大半碗已經不錯了,寧倦滿意地擱下碗。

陸清則掃了眼那一案板的碗碟,大概是考慮到他大病初愈,分量都不多,但他肯定是不可能吃完的:“怎麽做了那麽多,外面的災民還只能飽腹,府裏卻這般派頭,豈不是浪費?”

“我還沒用早膳。”寧倦看他似乎是不打算提那件事了,小小聲開了口,“不浪費。”

說完,竟也不嫌棄陸清則吃剩的小半碗粥,低頭兩口就吃完了。

陸清則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動作,欲言又止:“……”

他三秒前才說了“浪費”,這時候阻止寧倦消滅剩飯,貌似有點打臉。

皇帝陛下都不嫌他吃過的粥,他還能說什麽?

吃過早飯,寧倦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許多,看藥涼得差不多了,又端過來,巴巴兒地看着陸清則,試圖喂他。

陸清則吃了點東西,其實已經恢複點力氣了,但對上小皇帝濕漉漉的、誠摯的眼神,還是默默放下了手,接受了學生敬愛師長的行為。

等陸清則喝完藥,寧倦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多雲轉晴,又露出了笑容:“老師還有哪裏不舒服嗎?我讓徐大夫再來給你看看。”

陸清則搖搖頭,感受到身上的不适,抿了抿唇:“沒有不舒服,我想沐浴更衣。”

前幾日陸清則病得厲害,怕他着涼,寧倦連擦身也不敢。

陸清則慢慢醒了神,就感覺渾身黏膩,皮膚都汗漬漬的,難受得厲害。

寧倦伸手撥開他細碎的鬓發,語氣溫和,态度卻很強硬:“大夫還沒說能洗,老師再忍忍,先讓大夫看看。”

俨然是将陸清則當成了一捧雪,生怕一不小心就融化了。

陸清則只好點了點頭。

徐恕很快就被長順請了來。

前兩次見,陸清則都氣若游絲地躺在床上,阖着雙睫,今日還是他第一次見陸清則睜開眼。

床上的青年身形單薄瘦削,袖口與腰帶寬松空蕩,脊背卻很筆直,即使仍在病中,也難掩風采。

尤其是睜開眼後,看起來便更不一樣了,有種令人不敢直視的氣質。

徐恕再不關心外界,也知道這位就是當朝帝師了,直到這會兒,才有點驚詫于傳聞裏的帝師的年輕與過人的風姿。

不過他對外人一般也沒什麽興致,多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診了會兒脈,點頭:“既已退了熱,就無礙了,可以适當出去走走。”

陸清則方才也在打量這位被寧倦掘地三尺挖出來的神醫,含笑道:“多謝徐大夫,聽陛下說,徐大夫研制出了疫病的方子,救在下一命,又救萬人于手下,懸壺濟世,不外乎此,在下與江右的百姓都該謝過你。”

他的話音很和緩,雖然嗓音沙啞,徐徐落入耳中,仍然叫人覺得舒适。

徐恕一向感覺這些話很虛情假意,但話從陸清則口中說出來,反而感覺沒什麽虛僞之感,不輕不重地“嗯”了聲:“不全是我的功勞,陳太醫他們雖誤診了陸大人,不過在此事上也出了不少力。”

話裏隐約有幾分暗示。

誤診?

陸清則瞬間明白過來,含笑看向寧倦,盯着他的眼睛:“徐大夫說得很對,陛下覺得呢?”

寧倦沉默了幾息,最終點了下頭,淡淡道:“老師都開了口,朕自然也會記得他們的功勞。”

看起來是不會計較誤診的事了。

目的達到了,徐恕看陸清則又順眼了一分,拱拱手準備回去繼續忙活。

寧倦卻忽然将視線轉到他身上:“老師在外向來不露真容,徐大夫應該明白朕的意思。”

徐恕愣了下,忍不住又看了眼陸清則的臉。

有這麽張臉,還藏起來做什麽?

他不清楚這其中有什麽彎彎繞繞,不過也懶得深究:“明白,我不會說出去的。”

“對了,徐大夫,”陸清則還是很不自在,握拳抵唇,輕咳了聲,“我現在可以沐浴嗎?”

徐恕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但要盡快,別吹風着涼了。”

等徐恕離開了,陸清則笑着望向寧倦,調侃着問:“陛下,聽到大夫的話了?這下能準允我沐浴了吧?”

怕陸清則着涼,寧倦淺擰着眉,還是有點不樂意。

陸清則偏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眉尖皺着,露出分嫌棄:“再捂就臭了。”

話音才落,眼前一暗。

少年皇帝湊過來,微傾下身,在他頸側輕輕一嗅。

微涼的氣息拂過敏感的脖頸,激起片雞皮疙瘩,落在耳中的嗓音微啞:“不臭,香的。”

是淺淡清冷的梅香,混着苦澀的藥味兒。

這個距離和姿勢,有些說不出的暧昧輕佻。

陸清則足足愣了三息,才回過神來,兩指抵着寧倦的腦袋,冷靜地把他推開,教訓道:“說話就說話,湊這麽近做什麽。”

往常他故意沉下語氣教訓,寧倦都會乖乖巧巧地應是。

這次卻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嘴角短促地翹了一下,沒有說什麽。

陸清則忽然有點頭疼,揉了揉額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次醒來後,總覺得這小兔崽子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

具體是哪裏出了問題,又一時說不上來。

非要大逆不道地說道說道的話……像是從一只只會撒嬌的小狗,變成了一只會咬人的小狗?

……什麽亂七八糟的!

陸清則鎖着眉頭,又看了眼寧倦。

後者剛去吩咐完外頭的人準備熱水,又湊到了他身邊,明亮的眼眸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老師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水?”

陸清則內心頓時盈滿了罪惡感,甩去腦子裏那些亂糟糟的念頭,微笑着點點頭。

這不還是只可愛的狗勾?

作者有話要說:

寧果果:嗯嗯嗯對對對,我就是老師最可愛的狗勾(乖巧藏起獠牙和狼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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