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
隔日乾元節,當晚,宴會前夕,陸清則得知了寧琮所謂的“風寒”到底是怎麽回事。
寧倦本來是想重傷寧琮,讓他安分點,待解決了其他事再解決他。
哪知道寧琮找死,竟然剛到京城,就拿着陸清則的畫像去妓館。
寧倦便改了主意。
這麽處理了寧琮,倒也是為民造福了。
只是一想想寧琮當真畫了他的畫像,還不知道怎麽臆想過,陸清則就渾身不适。
這麽想着,陸清則又看看面前英俊挺拔的皇帝陛下。
……貌似這位也沒收斂過對他的臆想。
但是寧倦和寧琮是不一樣的。
至少寧倦不會讓他覺得不适。
陸清則想完,沉默了下,不由得反思:他是不是有點雙标了?
從回來後,他對寧倦的底線就一挪再挪。
算了。
寧琮哪是能和寧倦相比的,雙标就雙标吧。
寧倦已經換上了衮服,比平時的常服要更正式華貴幾分,襯得年輕英俊的皇帝陛下顯得尊榮無雙,舉手投足都是皇家貴氣。
陸清則不由想起他上一次陪寧倦過生日。
那時候寧倦才剛滿十七歲,正是年少青澀的時候,像只小狗般黏人可愛。
現在也很黏人,就是不可愛了。
陸清則頂着寧倦的目光,面色平靜,攏了攏長順送過來的趕制出的禮服:“特地跑來盯着我做什麽?答應了你的事,我又不會跑。”
寧倦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低語道:“只是覺得,有點不真實,像在做夢。”
去歲他的生辰,在加冠禮上,他也夢到了陸清則回來。
只是夢醒的時候,才發現那縷梅香早就消散了。
陸清則眉梢略挑,一眼看出他的真實意圖,拍開他悄無聲息放到自己腰上的手:“手拿開,少裝可憐,這會兒又沒犯病。”
說着,抱着衣物走進寝房裏間,将禮服換上了。
寧倦在長順驚恐的視線裏收回手,無奈地嘆了口氣。
老師溫柔的時候很溫柔,無情的時候也足夠無情。
寧倦不喜歡太張揚的明黃色,大多場合裏,穿的都是玄色繡金線的袍服,命人給陸清則趕制的禮服也是同樣的款式,只是尺寸裁了裁。
陸清則平日裏穿衣裳,基本以淺淡色系為主,難得穿一次玄黑色,走出來時,露出的一段脖頸與臉龐白得令人咂舌,好似一段冰雪。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看點,陸清則還往唇上塗了薄薄的一層口脂,氣色不足的唇瓣被浸潤微紅,擡眸時眼角一點淚痣,清冷的豔色驚人。
寧倦的喉結滾了滾,看得心底發熱。
懷雪穿黑色都這麽好看,那穿大紅色的喜服會有多好看?
如果能親手給陸清則穿上大紅的喜服,再親手脫掉……
光是想想,寧倦都感覺血液在發燙,舔了下發癢的犬齒,勉強壓下了那股躍躍欲試的欲望,目光灼熱地打量了遍陸清則的全身,注意到幾絲細節,起身過去半跪下來,伸手認真地撫平陸清則下擺的褶皺:“都這麽些年了,懷雪怎麽穿衣裳還是馬馬虎虎的。”
陸清則也沒覺得讓皇帝陛下跪下給自己自己打理衣角有什麽不對,随意道:“這些衣裳層層疊疊的,我想讓人幫我,你又不讓。”
他本來是想讓寧倦放陳小刀進宮的,但寧倦死活不肯。
寧倦哼了一聲:“我不是可以幫忙嗎?”
陸清則摸了摸還在發疼的後頸,反問道:“你是人嗎?”
寧倦悶悶地低笑了聲。
長順在邊上看得欲言又止。
別說整個皇宮,放眼整個大齊,也只有陸大人敢這麽和陛下說話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怎麽感覺,現在這倆人吵架都不像吵架了,反倒跟那什麽,調情似的?
若陛下已經成功了的話,怎麽每晚還得偷偷摸摸地鑽進陸大人屋子?
看不懂,屬實是看不懂。
壽宴就在乾清宮門前的空地上舉行,隔得不遠。
這會兒百官和各地賓客都已經入了宮,在乾清宮前坐候陛下降臨了。
從寄雪軒出去的時候,陸清則揣測,他的出現應當會引發一些官員的不滿,不過眼下藩王歸京,鞑靼使團來臨,也不會有人把焦點放在他身上。
寧倦挑這個點想讓他露面,也是為了不讓矛盾重心落在他身上。
想是這麽想的,不過當陸清則和寧倦一同走進乾清宮時,還是引發了一片小小的騷動。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陸清則身上,驚訝的、有興味的、厭惡的,各色各異。
百官向來擰不過皇帝陛下,不過這麽多年了,皇帝陛下也沒有決策失誤過,大部分時候,內閣諸臣都感覺自己沒啥存在的必要。
關于陛下娶了位男皇後的事,他們基本已經放棄了掙紮,反正也有過先例。
但在見到與陛下并肩走來的陸清則那一瞬,衆人還是不免恍惚震撼了一下。
這新後還真是長得、長得……跟他們想的不太一樣。
他們聽說陛下夜夜宿在寄雪軒,又為了這個男人,不再準備納妃生子,總覺得會是個妖豔的貨色,那樣比較符合他們的“狐貍精”想象。
但沒想到,新後不僅不是狐貍精,反而氣質明淨澄澈,好似一輪不染凡俗的皎皎明月。
這氣質,讓他們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感。
真是像極了……某位。
就是長得不像。
那位不是出了名的相貌醜陋麽?
其實這些年,京中也有不少流言蜚語,說陛下當年為帝師守靈,不顧禮法……恐怕是懷有一些不該有的情思。
哪有一個學生會為了老師到了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
但到底是關于天子的流言,常人不敢妄議,而且人都沒了,就算這些流言不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也不好再置喙什麽,何況他們也心裏有愧。
帝師于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有伯樂之恩,卻被他們咄咄相逼,那一場大火,他們也算是添了一把柴。
他們都是殘害忠良的幫兇。
這事多多少少成為不少人的夢魇,所以在恍惚感覺這位新後像陸清則時,不少人心頭一震。
畢竟氣質的确相似,難不成陛下是尋了個肖似的人,聊以慰藉?
這這這!
當初經歷過那場混戰的大臣們簡直是百味雜陳,心裏忍不住吶喊:帝師只有一個,陛下你就算真的……找個假的有什麽用!
陸清則感覺自己快被盯穿了:“……”
不是說,這些人的注意力,不會太放在他身上嗎?
怎麽盯他盯得火星子都要冒出來了。
不過氣氛也就怪異了那麽一瞬,百官跪地拜禮時,陸清則和寧倦順利地走上了高座之上。
路過鞑靼的席位時,陸清則特地掃了一眼。
鞑靼使團之首,便是那位傳聞裏的三王子烏力罕。
烏力罕只比寧倦大幾歲,相貌算得上是俊朗,膚色微黑,戴着頂頗具特色的帽子,看起來就是很尋常陽光的草原男兒。
原著裏的烏力罕陰險且不好對付的,野心勃勃,聯合瓦剌進犯大齊,逼得寧倦以病軀上陣帶兵。
雖然掃退了這些外族,解決了烏力罕,大大打擊了鞑靼與瓦剌,但幾年的漠北征戰下來,也導致原著裏的寧倦錯失了最佳的修養期,病痛入骨。
可以說,這是導致原著裏的寧倦病死的罪魁禍首之一。
即使走在身邊的寧倦是健康的,陸清則仍舊難以遏制對此人生出的殺心。
察覺到視線,烏力罕陡然擡起了目光,眼神不似臉上那般單純,有一瞬間的兇悍鋒利,目光落到寧倦身上。
方才那股探尋般的目光,是這個大齊的皇帝?
大齊的皇帝陛下并沒有看他,趁着走路時手碰過去,不滿地捏了下陸清則的手,遞過去個疑惑的眼神:為什麽不看我要看別人?難道我長得不比他好看?
陸清則:“……”
倆人落了座後,百官也平身坐下。
烏力罕頗感興趣地看了眼大齊的這位新後。
鞑靼內亂了幾年,他收拾家裏老不死的同時,也會抽出精力,關注一下大齊的動向。
如今的皇帝和從前那個昏庸無能的崇安帝不一樣,算得上英明神武,除了那個幾年前去世的太傅,沒有其他軟肋。
沒想到,如今這個大齊皇帝竟然給自己弄出根新的軟肋,還堂而皇之地擺出來。
感受着衆人落在身上的視線,陸清則神态從容,并不在意。
坐在高座上,反而更方便看下面的情況。
陸清則清晰地看到了許多熟面孔,有滿眼擔憂的陳小刀,還有如今已經顯得十分沉靜,眼神卻驚疑不定的範興言,以及許多他從前的下屬和對頭,看他的臉色都頗為不滿。
還有一些熟面孔,已經消失在席中。
三年前陸清則的死,給了寧倦充足的理由解決那些人。
氣氛雖然略有怪異,不過流程還是在有條不紊地繼續,進入了向皇帝陛下獻上壽禮的環節。
最先上來的是寧斯越,小孩兒今天穿得也十分正式,走到高座下,恭恭敬敬地叩地一禮,努力繃着嗓音,試圖不讓自己太奶聲奶氣,口齒清晰:“兒臣祝父皇福如東海,聖體康泰,與父君萬壽無疆,仙福永伴,共享清平盛世。”
陸清則沒想到寧斯越還把自己給祝進去了,莞爾一笑。
雖然底下都是差不多的祝詞,不過聽到寧斯越的話,寧倦的臉色顯而易見的和緩了許多,微微颔首表示贊許。
寧斯越見寧倦對自己臉色柔和,心裏雀躍,開開心心地将自己的壽禮獻上去,回到了桌邊坐下,晃了晃小短腿。
衆人跟着視線,瞅了眼那位過繼到寧倦膝下的小殿下,又看看陸清則,面色詭異了一瞬。
陛下是年初将小陛下帶回來的,遠在遇到新後之前。
這鍋似乎也推不到新後頭上。
只是愈發能推斷,陛下當年對帝師果然……
衆人正在心裏嘆惋,昨日才抵達京城的靖王掃視一圈,仿佛并不知道情況,略感驚訝:“怎麽不見蜀王?”
各座間頓時一陣此起彼伏的咳嗽。
寧琮下了死命令封口,但他的命令又封不到寧倦的人這兒來,把話半遮半掩地傳出去,大臣們又是覺得熱鬧好看,又是感覺在鞑子面前丢了臉,心裏都在罵寧琮。
寧倦淡淡道:“蜀王偶感不适,朕讓他在府中歇息着了。”
直接拿下蜀王自然不行,西南那邊恐怕會有動作。
用這種寧琮本人都不敢提的原因,将他困在蜀王府裏,寧琮的兒子摸不清京中的情況,也不會敢亂動。
寧璟也進不去蜀王府,這麽一探,就猜出了幾分,笑着拱手道:“臣遠在靖州,消息閉塞,竟不知帝後大婚,聽聞消息後,備了陛下的壽禮與恭賀帝後大婚的賀禮。”
神色恭恭敬敬,沒有半分異色,仿佛當真很誠懇。
其餘人沒想到還有這一茬,倒吸一口涼氣:“……”
怎麽還有新婚賀禮的?
這讓後面的人多尴尬?
靖王你多獻禮前就不能商量商量嗎!
衆人腹诽着靖王的媚上行為,陸清則瞅着這人,卻還是覺得不似好人。
他在感情方面可能有點遲鈍,但這方面的直覺向來敏銳。
寧倦派人查過寧璟,得來的資料很簡單,抓不到寧璟這老狐貍的尾巴。
這幾年的削藩已經讓許多藩王不滿,若是再貿然對一個顯得如此忠心的藩王下手,其他藩王一個緊張,紛紛效仿寧琮,那就別想安寧了。
有了靖王領頭,之後幾位藩王獻禮都有點小尴尬。
帝後壓根就沒舉行大婚,新後又是個男皇後,他們哪能想到送這個。
直到尴尬的獻禮接力棒到了烏力罕手上。
烏力罕神色很自然,送上草原的祝福後,他身旁的另一個使臣忽然開了口,臉色關切地詢問:“幾年之前,三王子曾在草原上設法捉到了一只珍貴的海東青,進獻給陛下當作壽禮,不知那只海東青現在如何了?”
海東青在草原上的地位極高,算是鞑靼一族的精神圖騰,鞑靼使臣問起這個,倒也正常。
但真實緣由只有烏力罕自己知道。
——那只海東青脾氣極為倔強,他捕捉到後,嘗試過熬鷹,然而那只鷹隼直到傷痕累累,半死不活了,依舊不肯就範,他便故意将之送到了大齊來,美名其曰是獻出草原的至寶,希望兩國交好。
實際上,烏力罕覺得,那只海東青到了大齊的京城,根本不可能活過來,只會死得更快。
那麽倔強的鷹,或許會把自己活生生餓死,也不會吃一口馴鷹師的肉。
大齊的皇帝養死了鞑靼為了兩族和平,特地供上的精神圖騰,這可不好解釋。
陸清則一聽鞑靼使臣開口,就知道他們抱的是什麽心思了,心底也多少明白,為什麽當年剛見到小雪時,小雪會對食物抵觸,還渾身傷了。
不過烏力罕這個算盤可打不響。
寧倦哪能看不出來,平靜地掃去一眼,叫道:“長順。”
長順前些日子才又去溜過小雪,心裏止不住冷笑,聞言彎腰湊到寧倦身邊聽話。
寧倦低聲吩咐了兩句後,又恢複了正常音量:“将雪将軍帶過來。”
竟然還活着?
烏力罕心裏得逞的笑意一滞,又迅速換了個思考方向。
他從小到大熬鷹經驗豐富,不可能看錯。
那就是只不可能成功馴化的鷹。
海東青是屬于草原的雄鷹,天生不喜歡束縛,就算勉強活下來了,待在京城的籠子裏被喂養了三年,心情也必然郁郁。
按照他的經驗,這只海東青現在必然瘦骨嶙峋、暴躁易怒,離死不遠了。
養成這樣,自然也有許多可以指摘的。
烏力罕重新拾回了一絲自信。
衆臣自然也看得出,鞑靼的使臣是故意在陛下的生辰宴上挑事,心下驚怒難定,又有點擔心。
那只海東青,不少人也有印象,進了宮後就沒見過影子了。
這些年陛下甚少設宴,減少大筆花銷,每年排場極大的秋獵也取消了,所以他們也無從得知那只海東青到底怎麽樣了。
若是那只海東青過得不好,甚至是死了,鞑靼使臣就有理由繼續胡攪蠻纏了。
衆人正暗自擔憂時,就聽一聲劃破夜空的鷹唳。
一只神俊的海東青如閃電般從空而降,還沒等人有反應,便精準地一口叼走了烏力罕和幾個使臣頭上的帽子,旋即在周圍的驚呼聲裏,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陸清則的手邊。
但那只海東青只是拍拍翅膀落下來,并沒有攻擊人的行為,将幾個帽子往桌上一丢,收起翅膀,歪歪腦袋,蹭了一下陸清則。
看其身形,有點胖滾滾的。
幾個使臣驚呼怒罵,張口就是一段鞑靼語,
就連從小到大争權奪勢,忍耐力驚人的烏力罕,眼皮也不禁狠狠跳了下。
看這記仇的樣子,見面就叼走他們的帽子,必然就是當初那只海東青了。
不僅活着,甚至過得很滋潤。
不暴躁就算了,還大鳥依人。
真是丢盡了草原的臉!
烏力罕氣得咬緊了牙,露出個笑容:“沒想到陛下竟将它養得這般好,只是海東青性格兇戾,最好關在籠子裏,免得誤傷人。”
陸清則微微笑笑,随手摸了摸小雪手感甚好的腦袋,自露面之後,第一次開了口:“聽說在草原上,海東青是自由的象征,既然是自由的鷹群,若總是關在籠子裏對它不好,對兩族情誼也不好,況且雪将軍并不傷人,只是調皮了些,方才應當是認出了三王子,想與三王子耍玩。”
說着,小雪仿佛聽懂了陸清則在說什麽,眯着眼蹭了下他的手,發出溫順的“咕咕咕”聲,證明自己真的很溫順。
烏力罕和幾個鞑靼使臣啞口無言。
下頭諸位大臣看鞑子吃癟,心裏又是開心,又是複雜。
即使陸清則略微壓低了聲音,但優越清潤的音色難掩,仍是聽得他們心裏一震。
不僅氣質,連聲音也很像!
陛下,您莫非真的是……這怎麽可以,簡直是胡鬧!
不提其他的,尋這麽個替代品,這簡直是對帝師的亵渎啊!
寧倦無視那群痛心疾首看着他的大臣,掃了眼桌上的帽子:“朕聽聞草原男兒豪爽,想必三王子也不會跟一只畜生計較。”
小雪聽不懂全部人話,但對關鍵字過敏,騰地轉過腦袋,狐疑地看了眼寧倦,懷疑他在說自己的壞話。
寧倦把剩下的路堵死了,烏力罕只能吞下氣,露出笑容:“那是自然。”
寧倦面不改色:“長順,将三王子和幾位使臣的帽子送回去。”
長順忍着笑,躬了躬身,拿起幾頂帽子送下去。
下面的大臣卻有忍不住的,噗噗低笑出聲。
烏力罕就算再能忍的人,當衆丢臉還被嘲笑,臉色也還是不太好看。
長順走到使團的席位前,不經意間接觸到烏力罕冷冰冰的雙眸,吓得心裏瑟瑟發抖。
但長順平時被寧倦吓得多了,烏力罕這點力度,還沒陛下因為陸大人不理自己時的厲害,面上毫無異色,笑道:“三王子,請。”
大齊的皇帝竟如此厲害,連身邊的一個太監都能談笑自若。
想想家裏那群廢物,烏力罕心裏長嘆一聲,接過帽子,也終于将惱色收拾回去,坐回了位置上。
一點小風波便這麽有驚無險地抹平了。
有了烏力罕這一出,剩下的大臣就算對陸清則、對陛下的行為心存不滿,也不會當着外人的面說什麽。
獻禮結束,宴會便正式開始了。
這個時節的京城晚上有些冷,晚上風大,又是在空地之上。
寧倦擔心陸清則吹了風不舒服,小心地給陸清則擋風,怕他冷着,又忙活着倒茶詢問,在衆臣面前,态度顯得尤為親昵。
不過吹了會兒風,陸清則的腦袋還是有點發疼。
他不想讓寧倦擔心太多,動作隐蔽地揉了揉太陽穴,卻還是給随時關注着他的寧倦發現了。
寧倦偏過頭,低聲問:“風吹得難受嗎?下去歇會兒吧。”
陸清則稍作考量,反正他已經露過面了,這時候下去也沒什麽,要是回去生個大病就不值得當了。
“那我下去歇會兒。”陸清則很快做出了打算,“順便把小雪帶回去。”
免得小雪老是虎視眈眈的,盯着烏力罕的腦袋,瞧着很想撲上去,用尖喙給他啄個洞出來。
商議完畢,陸清則便帶着小雪先離開了席位。
乾清宮離鷹房有段距離,走過去需要點時間,道路僻靜,一路過去,除了偶爾遇到的巡防侍衛,幾乎見不到人。
冷寂得很,所有熱鬧,都會被厚重的宮牆隔開。
陸清則邊走邊胡思亂想,寧倦就是在這麽寂寞的深宮裏,一日連着一日地做着噩夢嗎?
寧倦派來跟在陸清則身邊的侍衛提着燈籠,給他照着路,到了鷹房,陸清則把爪子勾在他身上不肯放的小雪扒拉下去:“要是弄壞了這件衣裳,你三天都不能出去放風了。”
小雪兇戾的鷹眼一下瞪得滾圓,悻悻地松開了爪子,不再勾着陸清則不放。
陸清則摸摸它的腦袋,喂它吃了幾塊肉:“今晚表現不錯,獎勵你的。”
他回來之後傷了腳,不便出行,這還是第二次見到小雪。
聽長順說,本來小雪的精神不太好了,寧倦打算将它放歸草原,結果放歸那日,小雪在天空盤旋數圈之後,最後又落回了車駕上,不肯離開。
帶去放養的人只得把小雪帶回了京城。
當初陸清則說,若是小雪不願自己留下來,強硬留下,只會折損它。
但沒想到,最後這只鷹居然自願肯留下來。
寧倦便将小雪散養了起來,不再總将小雪關在鷹房裏,由着它出去放風溜圈。
小雪不怎麽戀家,十天半個月地回來一趟,有時候回來待幾天,有時候待大半個月,期間都由長順帶它出去放風。
陸清則回來給史大将軍掃墓時,就正好撞上了小雪難得回來的日子。
陸清則盯着小雪,怔然了片刻。
他是不是……也有些像這只鷹?
給這只海東青取名小雪後,好似在冥冥之中,還真有什麽重合在了一起。
小雪吃了陸清則親手喂的肉,滿意地“咕咕”叫了兩聲,歪頭梳理了下羽毛,不鬧騰了。
陸清則坐在鷹房裏,垂下眼簾思索了許多這些年的事。
待了許久,感覺腦袋也不疼了,才起身離開,準備回席上。
回去的路清幽靜寂,今日宮中的熱鬧都彙集在乾清宮周遭,巡防的錦衣衛也多在那附近,鷹房這邊向來沒什麽人,狹長的宮道上靜悄悄的。
路過個無人的小院時,陸清則忽然聽到了什麽聲音,神色微凜,和侍衛對視一眼,做了個手勢。
侍衛無聲滅了燈籠,護着陸清則,慢慢貼到牆邊。
牆後有人在低聲交談。
用的不是大齊的語言,而是鞑靼語,交談很快,三言兩語過後,便從另一側的門邊匆匆離開,快得侍衛都來不及爬牆去查看。
陸清則在鞑靼語方面沒什麽研究,只能凝神記住那兩人交談時的發音,盡量印刻在腦海裏。
他在腦海裏又複習了一遍那兩人的發音後,忽然察覺到,其中一道聲音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但方才只顧着凝神記下他們的發音,對他們的聲音如何卻沒印象了。
陸清則眯了眯眼,低聲道:“你腳程快,不用顧我,馬上回去禀報陛下,檢查都有誰離席了,排查所有官員,務必揪出與鞑子有暗中來往之人。”
得了吩咐,侍衛立即應聲,不過還是陪着陸清則将最僻靜的一段路走了,快到乾清宮附近時,見前頭有人聲了,才匆匆前去報告。
在乾清宮附近的都是出來散酒氣的官員,沒防想居然會遇到陸清則,一群人面色怪異地看過來,眉毛糾結。
其中有陸清則從前的下屬,也有不少當初猛力彈劾他的對頭。
陸清則迎着一群人的視線,面色不變,頗有些好奇:“諸位看着我作甚,好似對我有所不滿?”
不就是因為寧倦的皇後是個男人嗎,至于都這麽看他嗎?
又不是沒有先例。
再說了,寧倦就沒怎麽遵守過祖宗禮法,他們也該習慣了吧?
像啊,真的是太像了!
除了這張臉。
陸清則的下屬,如今有幾個已經混成了國之重臣,在職尚書與閣臣者也有一二,聽到陸清則的話,臉色十分複雜。
陛下對這個新後不僅體貼,隐隐還有幾分敬重。
這讓他們甚至都不想去思考綱常倫理,反而為陸清則感到不平起來。
就憑一些相似,就能比得上帝師的地位了?
陸清則從前的對頭們也盯着陸清則。
在得知陸清則就是舉薦自己的人,自己能有今天,或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陸清則的幫扶後,他們才是心情最複雜的那批。
他們于心有愧。
所以對面前這個新後上位,他們就更不滿了。
憑什麽!
從前的下屬們冷冷淡淡開口:“見過殿下。臣等只是觀殿下的氣質形貌,想起了一位故人,想必陛下日日見殿下,也頗感懷念。”
陸清則:“……”
原來是為的這個?覺得寧倦拿他當替身了,替他氣不過?
從前的對頭們說話就沒那麽委婉了,抱着手冷哼:“若是帝師尚在,絕不會容許這等事情發生。”
陸清則:“…………”
你高看我了,就是因為有我在,這件事才發生了。
而且怎麽聽語氣,這群人還挺懷念他?
從前他在的時候,他們可不是這麽說的。
陸清則心裏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現在不便暴露身份,他總不能對這些人承認自己就是陸清則,索性也不多說,只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聽懂的樣子,長長地“哦”了聲,道了聲“謝謝”,便腳步輕快地越過了這群人。
衆人:“……”
當面嘲諷都聽不懂,長得好看又怎麽樣,只是個沒用的花瓶美人,哪裏比得上帝師分毫!
陸清則回到宴席上的時候,寧倦已經得到回禀,派人暗中調查了。
陸清則想告訴寧倦那些鞑靼語,但場合也不對,只能按捺了會兒,暗示了他幾下。
寧倦看出他有話想說,便借口醒酒,跟着陸清則暫且離席,走進了乾清宮的暖閣裏。
進了屋子,只有兩人了,陸清則語氣飛快:“那人的聲音有些熟悉,應該是我認識的人,而且會說鞑靼語。你尋個會說鞑靼語的人來,我将那些發音重複一遍。”
寧倦方才在席間喝了許多酒,确實有點難受,坐着緩了一下,聽陸清則這麽說,嘴角勾了勾:“我懂,懷雪直接說吧。”
好嘛,三年不見,你還偷偷修習了小語種啊?
陸清則心裏肯定了一下皇帝陛下的學習能力,将他聽到的發音慢慢地重複了一遍,盡量不出錯。
寧倦聽完,眼神微冷下來:“他們在讨論燕京的布防與漠北的布防圖,大齊出了內賊,與鞑靼做了筆交易。”
陸清則眼皮一跳。
布防圖?
這種東西若是給鞑靼拿到了,大齊不就得被按着打?
“此事重大,不宜聲張,”寧倦緩聲道,“我會多留他們幾日,調查清楚。”
陸清則點點頭,看他說完,就蹙了蹙眉,難耐地閉上眼,撐着額角靠在桌上,英俊非凡的面容因為喝了太多酒微微發紅,眉尖微蹙着,不太舒服的樣子——方才喝的那堆酒不是白喝的。
陸清則看得有點心疼,倒了杯茶推過去,調侃道:“陛下,你真是過個生辰都不得安生。”
寧倦明明閉着眼,卻精準地抓住了陸清則的手,擡眸看過來,眼神因為些微朦胧的醉意,顯得有些濕潤,像只乖巧的大狗,讨要自己的獎勵:“懷雪,我的生辰禮物呢?”
所有人都獻上了生辰禮物,奇珍異寶,價值連城。
但他要的是陸清則的禮物。
哪怕陸清則只是在地上撿了朵花、摘了根草給他,那也是陸清則送的,他也開心。
陸清則愣了下:“不是給你寫了副字嗎?”
他現在的吃穿用度,都是寧倦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這些了。
寧倦抿着唇,不喝茶,心裏有點委屈,伸出三根手指:“三件。”
離開了三年,三個生辰,三件禮物。
陸清則頓時失語。
寧倦似乎當真有些醉了,不然也不會做出這麽幼稚的舉動,他巴不得在陸清則眼裏他成熟穩重又頂天立地。
看陸清則不說話,寧倦更委屈了,忽然拉着他,站起身:“我帶你去看個地方。”
陸清則見他半醉着,走路也還穩當,不像是會胡來的樣子,便由着他拉着自己,鑽出暖閣,走到一間小耳房前,推門而入。
耳房裏倒是沒什麽,陸清則正疑惑,就見寧倦不知道擰動了一下什麽,耳房的牆壁便哐哐動了起來——裏面竟然有個暗室。
一走進去,陸清則不免震愕。
這耳房的暗室裏,是一排排架子,上面放滿了東西。
全部是與他有關的東西。
編給寧倦的五彩繩,在江右時寫的治水方案,他從前寫的奏本,随手寫的幾句詞,甚至是穿過的衣裳……零零碎碎的,歸類明确。
有點變态,還有點感動。
陸清則默默想。
寧倦從後面慢慢地将他摟進懷裏,指尖眷戀地輕輕摩挲着他後頸上的咬痕,低聲道:“你走之後,我就只剩這些東西了。”
很多次,他都把自己關在這間暗室裏。
長順焦心地帶着人找遍陸府和郊外的墓穴附近,最後才想起這裏。
“懷雪,你為什麽要回來?”
皇帝陛下已然是半個醉貓兒,小聲道:“你明明知道的,回來很可能會被我捉住。”
陸清則抿了抿唇,肩頸微微繃着,沒有吭聲。
他知道嗎?
他的确知道。
段淩光在他出發之時,也一遍遍提醒過他。
“這三年裏,你想過我嗎?”
寧倦低低地道:“你明明說過,你會主持我的加冠禮……你這個騙子。”
聽到那聲控訴,陸清則心裏莫名的窒悶,又想起他将小雪送回鷹房時,來往的空寂宮道。
那麽多明燭燃盡的長夜,寧倦多少次因他而頭痛欲裂、産生幻覺過?
因為身體和性格,強烈的愛恨似乎從來與他無關,他不曾被人這麽愛過,除了寧倦。
那些強烈的感情在一遍遍洗刷着他。
寧倦埋頭在他頸間,喃喃道:“你說過,過生辰的人可以提出願望,你抛棄了我的那三年,我都沒有許願過,現在三年的願望,我只提一個……老師,答應我吧,答應我吧?可不可以?”
低沉的嗓音萦繞在耳邊,語氣有些患得患失的急切,像是在獨斷霸道的下令,又像是撒嬌征求。
擾得陸清則心裏很不太平。
從重逢之後,寧倦就是勢在必得、勝券在握、攻擊性極強又步履款款的。
除了上次寧倦頭疼,陸清則還是第一次見到沉冷的帝王這麽接近脆弱的表現,嘴唇動了動,低聲道:“……你說。”
“和我試一試好不好?”
寧倦将他抱得更緊,胸腔內的心髒劇烈跳動着,隔着兩層衣料,陸清則都能感覺到,他聽到寧倦在他耳畔小聲道:“懷雪,就當是可憐我。”
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