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心【一更】
兩軍陣前,秦鈎牽起晏小公子的手。
這時候,扶游就站在他們對面的城樓上。
真不幸,他被叛軍俘虜了。
更不幸的是,秦鈎沒有要救他的意思。
不過,最幸運的是,他對叛軍來說,沒有一點點利用價值。
秦鈎騎在馬上,擡起頭,面上帶着帝王的從容與自信。
“劉将軍,你抓了個什麽人來?就說這是朕最愛的人?”
“君子珍其所好,不示人前。劉将軍該不會以為,朕擺在明面上、展示了三年的人,就是朕最愛的人罷?”
他舉起同晏小公子交握的雙手,笑着看向城樓那邊,鄭重宣布:“這才是朕最愛的人。”
“假意把他發配邊關三年,是為了保護他;假意寵愛城樓上的那個三年,也是為了保護他。”
秦鈎每說一句,城樓上,扶游的腦袋就低下去一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要說了,不要在那麽多人面前說了。
可是秦鈎的聲音,還是一分不差地傳到他的耳朵裏。
“城樓上那個,也算得上是盡職盡責,替拂雲擋了不少災禍。”
“劉太後罵過他,打過他的板子;言官參過他好幾摞的奏章;朕借着他,做了一場三年來沉迷男色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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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劉将軍又把他當做要挾朕的籌碼,這個籌碼,劉将軍選得輕如鵝毛。”
“不過,倘若沒有他,城樓上的人,就該是拂雲了。”
“萬幸。”
扶游垂着眼睛,刻意把秦鈎的話,當做是一陣風,吹過耳邊。
可是那一句帶着嘆息的感慨,還是準準地落到了他耳裏。
——萬幸。
晏小公子的萬幸,就是扶游無法逃脫的不幸。
劉将軍——城樓上謀反的權臣,一把拽住扶游被麻繩捆在身後的雙手,把他拽過來。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扶游低着頭,沒有回答。
劉将軍急了,晃了他兩下:“是不是……”
話還沒完,劉将軍就發現,扶游早已經淚流滿面。
扶游咬着牙,咬着下唇,咬着腮幫肉。他只是顫抖着流淚,咬得滿嘴鮮血,也絕不肯洩露出一點哭聲。
在兩軍陣前被這樣踐踏羞辱,這是他最後一點自尊。
謀逆造反的劉将軍見狀,都不忍心再逼問他,反倒還安慰他:“算了算了,這有什麽好哭的?男兒有淚不輕彈。”
城樓下,秦鈎跨在高頭大馬上,手裏握着長弓,探手去拿背上箭囊裏的箭。
下一刻,劉将軍轉過頭,秦鈎若無其事地把手收回來。
他挑了挑眉:“劉将軍,先前幾場仗打下來,你心裏也清楚,這一場仗你必敗無疑,你負隅頑抗,不過是為了你姐姐劉太後。”
“你知道自己必敗,所以昨天夜裏,連夜安排人帶着劉太後出逃。先去禹杭,再走水路出海。你留在這裏,是為了給她争取逃跑的時間。”
“朕既然知道她出逃的路線,自然追得上她。趁着朕派去的人還沒回來,朕同你談個交易,你自盡,開城門受降,朕就放劉太後一條生路,畢竟她名義上也是朕的母親。”
“怎麽樣?”
劉将軍竟被他這一番話說得有些動搖。
秦鈎笑了笑:“你盡快考慮,再有半刻鐘,我的人大概就回來了,到時候要再交易,就沒機會了。”
秦鈎朝他擡了擡手,請他自便,随後牽着晏小公子的手,退回軍隊裏。
秦鈎在主帥營帳前下了馬,回到營帳裏,在主位上坐下,架起腳,望着正前方。
從這裏看,城樓那邊的人,已經小得很了,看不清楚什麽。
底下副将道:“陛下,何必同他白費口舌,咱們直接攻城就是。臣願領兵為前鋒。”
有人牽頭,又有幾個副将站出來:“臣附議。”
秦鈎卻仿佛沒聽見,皺着眉頭,盯着城樓那邊瞧了一會兒。
他沒見到那個小黃雀動彈一下,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不自覺用手指叩着盔甲,一聲一聲,極具壓迫。
秦鈎在心裏默念着時間,在半刻鐘剛滿的時候,倏地站起身,拿起長刀,走出營帳。
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場景,秦鈎騎着馬,悠哉悠哉地走到兩軍陣前。
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遠處官道上,藍顏色的馬車,正在慢慢靠近。
城樓上,劉将軍早已經面如死灰。
秦鈎全說中了。
他是在為自己的姐姐劉太後拖延時間,那輛馬車,就是劉太後出逃時乘坐的馬車。
被找到了。
秦鈎道:“劉将軍想好了嗎?是自己死,換姐姐一條生路,還是我先殺了姐姐,再來殺你?”
劉将軍又一次把扶游給拽過來:“我拉着他一起跳城樓!”
秦鈎颔首,毫不在乎的模樣:“請便。”
劉将軍怒吼一聲,又把扶游給丢開了。
沒用,扶游對他來說根本沒有,秦鈎根本不在乎他。
眼看着劉太後乘坐的馬車越來越近,秦鈎将長弓丢給副将,铮铮一聲,抽出挎在腰間的長刀。
他在日光下觀刀,刀身反射銀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他滿是殺伐戾氣的表情。
劉将軍毫不懷疑,等劉太後的馬車一到,他就會在自己面前砍下劉太後的腦袋。
“不許!不許動我阿姐!”劉将軍幾乎整個人都趴在城垛上,聲聲泣血,“我死!我自盡!是我造反的!不關她的事!”
劉将軍那邊的副将連忙上前拉他:“将軍,不可!将軍,請三思!”
秦鈎反手收起長刀:“好啊。”
劉将軍倒也不傻,又喊道:“我要你發毒誓!你會贍養太後終老!”
秦鈎舉起右手,笑着道:“天地為證,秦鈎絕不弑母,贍養太後,給她送終。”
他要收回手,對上劉将軍的目光,又加了一句:“若違此誓,死無全屍。”
扶游雖然也在城樓上,卻什麽都沒有聽見。
他耳朵裏嗡嗡地響,什麽也聽不清,也不想聽清楚秦鈎又說了什麽,無非是那些傷人的話。
直到嘭的一聲巨響。
他回過神,發現自己手上的繩子已經被解開了,他摔在地上,原本站在城樓上的劉将軍已經不見了,他的一群副将趴在城牆邊,大聲喊着“将軍”。
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想要站起來,卻聽見秦鈎的一聲怒吼:“別他媽亂動!”
扶游其實沒聽懂他說了什麽,只是被這一句話震得坐回地上。
下一刻,一支箭迎面飛來,射穿了一個叛軍副将的腦袋。
緊跟着是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鮮血四濺,溫熱的血點砸在扶游的臉上。
他蜷着身子,躲在城垛後面。
無數枝箭從他面前飛過,甚至擦過他的鼻尖。
然後扶游又聽見秦鈎在城樓下面大吼:“攻城!”
随後成千上萬個士兵的喊殺聲,如同潮水一般湧來,瞬間淹沒整座行宮。
扶游被裹挾其中,只能盡力把自己縮成一團。
這一場仗伏屍百萬,血流成河。
不知道過了多久,扶游感覺自己睡了一覺,做了場夢,恍惚醒來,還是在城樓上。
他面前籠罩着一片陰影。
扶游揉了揉眼睛,擡頭看去。
秦鈎站在他面前。他身形高大,還披着盔甲,單單摘了頭盔,挎着長刀,盔甲上、他的臉上、刀上,都還在往下滴血。
正好就滴在扶游臉上。
扶游只是看着他,秦鈎低着頭,像天神一樣,居高臨下,憐憫地看着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最後是秦鈎笑了一下,開了口,用玩笑的語氣:“你在這裏睡覺?在這裏也睡得着?”
扶游沒有反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秦鈎反着拿長刀,用刀柄拍拍他的臉頰:“小黃雀,被吓傻了?”
扶游有了些反應,扶了一下地,試着站起來。
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又是在這樣一個地方,他身上有點發麻,站也站不穩。
扶游勉強站穩了,擡頭看着秦鈎,不甘心地問了一句:“是假的嗎?”
秦鈎看着他的眼睛,沒由來地有些煩躁,剛伸出沾滿塵土鮮血的手,又縮回去,最後用刀柄拍拍他的另半邊臉,淡淡地問了一句:“臉怎麽了?”
扶游恍恍惚惚的,看見他一連串的動作,好像明白了什麽。
他搖搖頭:“沒事。”
嘴上說着“沒事”,其實扶游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尖銳的痛感,才鋪天蓋地地朝他襲來。
他沒事,他只是渾身都疼。
沉默良久,最後扶游長舒了一口氣,聲音輕得聽不見:“我去找大夫看看。”
他說完這句話,就要便繞過秦鈎,繞過滿地的屍體,準備走下城樓。
可是他才走出去沒幾步,另一個披着盔甲的人,就快步走上城樓,一邊走,還一邊喊:“陛下!”
扶游忍不住低下頭,幾乎把頭埋在胸前。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求求老天了,不要讓他遇見晏小公子,起碼這個時候不要。
可是悠悠蒼天,偏偏要薄待他,偏偏要羞辱他。
晏小公子在他面前放慢腳步,喊了一聲:“扶游……”
扶游低着頭,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你還好嗎?要我扶你嗎?”晏小公子朝他伸出手,“對不起啊,因為我在來的路上迷路了,所以請陛下來接我,我沒想到陛下把行宮裏所有人都調來找我了,我以為他會留一點人保護你的。”
扶游要繞開他,他偏偏又走到扶游面前,攔住他。
“聽說你被抓之後,我和陛下都很擔心,本來是和你約定好午時過來,可是沒想到路上忽然下了大雪,我的馬還陷在雪地裏了,就耽誤了一點時間,你沒事吧?”
“剛剛在城樓下面,陛下是為了救你,才故意把話說重的,你別放在心上。”
“還有,這三年,謝謝你啊。”
他話音剛落,扶游身子一歪,就摔下臺階。
昏死過去之前,他還聽見晏小公子的大喊:“來人吶!來人吶!扶游滾下去了……陛下……”
扶游閉着眼睛,在夢裏聞見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
秦鈎身上的味道。
好難聞,他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