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替身【二更】

扶游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把這三年來的事情夢了個遍。

他生在先祖皇帝欽點的采詩官世家,他的爺爺是太上先皇的采詩官,他的父親是先皇的采詩官。

三年前,新皇秦鈎登基的第一個冬天,扶游第一次進宮獻詩。

從南邊到北邊,天氣太冷,他不适應,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外面還穿着一件鵝黃的襖子,跪坐在帷帳外。

樂師奏樂,他只唱了一句“團團黃雀”,秦鈎隔着帷帳擡眼,銳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秦鈎說:“他倒像是要過冬的小黃雀。”

扶游忘了規矩,擡起頭,呆呆地同皇帝對上目光。

他被留在宮裏,賜禦膳,穿綢緞,皇帝讓他一遍一遍地唱那首《團團黃雀》。

扶游不解,只當是皇帝初登基,他第一次進宮獻詩,才有的賞賜。

可是獻詩的那個冬天還沒過去,秦鈎就說喜歡他,要他留在宮裏陪自己。

扶游本來是不願意的,他上次采詩,和村口農夫、山下夫子,還有湖畔的漁夫都約好了,明年采詩再見。

又過了幾天,宮中有除夕宴會。

扶游跟着秦鈎去了。

宮殿金碧輝煌,燈火如晝。

劉太後——秦鈎名義上的母親,大賞群臣,特別是自己的娘家人;劉将軍——劉太後的弟弟,趁着酒興,起身舞劍,旁若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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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齊聲高呼——

“太後千歲!”

“将軍好武藝!”

扶游下意識看向秦鈎。

太後坐主位,他坐在右側,燈火照着,分明就坐在這裏,卻仿佛沒有人看得見他。

劉将軍舉着長劍,作勢要向他刺來的時候,秦鈎面不改色,把酒樽往前一抛,清酒灑在劍上,他假意醉了,往邊上一靠,就倒在扶游身上。

扶游手足無措,向劉将軍請罪,然後把秦鈎扶下去。

這天晚上,在宴會燈火照不到的地方,扶游試着抱住他。

本該無所不能的皇帝什麽都做不了,扶游想,起碼可以讓秦鈎知道,皇帝的願望,總有一個是可以達成的。

于是他決定留在宮裏。

可是留在宮裏的日子并不好過。

劉太後不太喜歡他,每回見他就要罵他是蠢貨,還打他的手板;劉将軍的一切言行都以姐姐為準,也跟着說他蠢。

不單是劉太後、劉将軍那邊的人不喜歡他,其他采詩官也不喜歡他,因為他才采了一年詩,就“貪圖榮華”留在宮裏,他們寫了好幾首諷喻詩來刺他。

朝廷裏,暗中不滿劉家做派的官員,也不太喜歡他,因為他“狐媚惑主”。

扶游一開始還想解釋一下,後來解釋不過來,也就沒辦法了。

他安慰自己,這樣也好,這樣他和秦鈎就是一樣的了。

他們都是孤零零一個人,這樣就足夠了。

三年裏,劉太後為了防着秦鈎暗中謀劃,每三個月就要把他身邊伺候的人換一撥,人來人去,只有扶游這個毫無威脅的“蠢貨”,一直留在秦鈎身邊。

兩個人終日待在一起,不覺煩悶,如此三年。

所有人都知道,扶游是秦鈎最愛的人。

僅限這三年。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第三年冬天,秦鈎在“沉迷享樂”掩護下的各種謀算已經到位,時機已經成熟,他開始清算劉太後與劉将軍。

劉将軍手握兵權,要清算他,就不得不動兵。

原本秦鈎帶着扶游,假借過冬的名義,待在遠離皇都的行宮裏,遠離戰場,于千裏之外運籌帷幄。

可是沒多久,前線傳來急報,說晏家——秦鈎籠絡的武将世家之一,晏家小公子在行軍途中出了事。

秦鈎收到消息,連夜帶人趕去營救,把扶游獨自留在行宮裏。

後來的事情,就是那樣了。

劉将軍自知必敗無疑,安排人護送劉太後出逃,為了拖延時間,劉将軍領兵,一路殺到行宮,想要用“秦鈎最愛的人”來威脅秦鈎。

危急關頭,扶游提起長劍,清點行宮裏僅剩的侍衛宮人,在行宮之外挖溝渠、築防禦,三次擊退叛軍。

他放出信鴿,向秦鈎告急,問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秦鈎回複說,第三天午時。

于是扶游打起精神,帶着人馬,拼死一戰。

第三天的午時,無風無雪,血河屍山之上,寂靜無聲。

行宮彈盡糧絕,被一舉攻破,扶游被俘。

傍晚時分,秦鈎牽着晏小公子的手,姍姍來遲。

扶游在夢裏,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種種事情,其實早有跡象。

在秦鈎還是皇子的時候,晏小公子曾在宮裏做過伴讀。

後來秦鈎登基,晏小公子也曾在禦前伺候過一段時間的筆墨。

這個時候,劉太後把持後宮,按照她後來對待扶游的态度,她對晏小公子的态度也不會太好;而劉将軍也在打壓武将世家,晏家就是其中之一。

或許是這個時候,秦鈎發現自己沒有辦法保護晏小公子,才把晏家一家貶到邊關。

這是秦鈎登基第一年的事情,扶游進宮獻詩是在這年冬天,當時晏小公子已經離開了。

現在想來,隔着帷帳的匆匆一瞥。

不是扶游這三年來所想的一見鐘情,而是審視、揣度與算計。

在夢裏,那場除夕宴會上,扶游伸出雙手,将秦鈎推開。

他不想再喜歡秦鈎了。

一場大夢,扶游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眼前一陣發花。

腮幫子疼得厲害,應該是當時為了不在兩軍陣前哭出聲,咬得太狠了。

扶游試着喊了兩聲,但是好像沒有人聽見,他只好自己緩了緩神,從床上爬起來,赤着腳下了地,走到案邊,給自己倒了碗水。

水是冷的,扶游喝了兩口,感覺舒服多了,也冷靜多了。

忽然,外面傳來“嘭”的一聲,扶游被吓了一跳,手裏的水灑在衣襟上。

總不會是仗還沒打完。

他的心髒又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快步走到窗前,打開窗戶。

燦爛鮮豔的紅光映在他面上。

虛驚一場,原來只是放煙火。

扶游舒了口氣,很快又明白過來,這煙火應該是秦鈎那邊在辦慶功宴放的。

多年卧薪嘗膽,一朝大權在握,應該大肆慶祝三天三夜才對。

扶游靠在窗臺邊,想要撐着頭,又不小心碰到臉上的傷口,疼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他擡頭看着天上的煙火,若有所思。

他想,現在應該論功行賞了,秦鈎不至于那麽小氣,這三年來,自己替他做了這麽多事情,應該也有功勞,應該是可以要賞賜吧?

如果可以許願的話,扶游雙手合十:“希望劉太後快點振作起來,重新把持朝政,氣死秦鈎。”

“希望晏拂雲出門摔個大跟頭,和我一樣臉都腫起來。”“希望扶游能出宮,繼續采詩,假裝沒有這三年。”

扶游笑了笑,如果着三個願望只能有一個實現的話,他希望是最後一個。

他實在不是一個惡毒的人。

正如扶游所料,秦鈎那邊确實在辦慶功宴。

酒過三巡,興致正濃,這次起兵的幾個武将世家家主,趁着煙火在響的時候,各懷心思地開了口。

“小女對陛下英姿那可是仰慕已久,還特意……”

這位家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其他人裝醉打斷了。

“诶,那日大軍陣前,我們可都聽見了,陛下金口玉言,喜歡的是晏小公子。王家主,你要把你女兒送進宮,那可不行,那不就成了第二個擋箭牌了?”

衆人說着話,都舉起酒樽,看向晏家家主。

“沒想到啊,老晏一個女兒沒有,也能做國丈。”

“還是老晏有福氣啊。”

話裏話外,都是挖苦諷刺的意思。

晏小公子扭頭看向主位上的男人,想要向他求助。

晏家家主卻按住他,幾乎咬碎了牙:“你自己幹的好事,你自己心裏清楚。”

最後晏家家主只能舉起酒樽,扯着嘴角朝其他人笑笑。

秦鈎坐在高處主位上,他從不出言制止,只是這樣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們争執。

風雲暗湧,盡收眼底。

不多時,慶功宴便散了。

秦鈎在“萬歲”的山呼聲中,起身從後殿離開,上了轎辇。

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跟随的老太監不敢打擾,也不用詢問,便輕聲吩咐擡轎辇的小太監:“福寧宮。”

轎辇一路平穩地到了福寧宮正門前,秦鈎仍舊閉着眼睛不動彈。

老太監會意,又吩咐道:“往前,到偏門。”

偏門進去就是扶游住的地方。

扶游沒有自己的宮殿,不論是在行宮,還是在皇都正式的皇宮裏。

他總是跟着秦鈎一起住,秦鈎住在正殿,他就住在偏殿。

極其标準的寵妃配置。

煙火結束之後好久,扶游還望着沉寂的夜空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的訓斥聲,叫他回過神。

“叫你們守着扶公子,你們竟敢在這裏偷懶!”

扶游直起身子,下一刻,偏門被人從外面打開,秦鈎坐在轎辇上,偏了偏頭,朝他投來一瞥。

随後老太監讓人把兩個偷懶的小太監給拖下去,轉頭看向門裏,驚喜道:“扶公子醒了。”

扶游疑惑地頓了一下,随後朝他點點頭,笑了笑。

他認得這個老太監。

原本劉太後把持後宮的時候,秦鈎身邊的人,每三個月就要換一撥。

這個老太監名叫崔直,原本在小廚房裏燒柴,因為要替他的人忽然病了,因為沒人肯來替他,因為換人的時候把他給漏了,陰差陽錯,他硬是在秦鈎身邊伺候了一年。

扶游看着他的服制,再看看他的派頭,明白過來,他應該是直升成秦鈎身邊的總管太監了。

也算是熬出頭了。

崔直也朝他笑了笑,轉頭向秦鈎報喜:“陛下,扶公子醒了。”

秦鈎卻穩坐在轎辇上,淡淡道:“朕有眼睛。”

他偏頭望進偏門裏,仿佛在等着什麽。

可是扶游只是站在窗前,穿着一身雪白的單衣,披散着烏發,恍若神仙。

秦鈎沒由來地有些煩躁。

平時他來,扶游早該出來迎接了,今天沒有。

平時他來,扶游看着他的時候都帶笑,今天也沒有。

今天扶游反倒對着崔直那個老太監笑。

秦鈎更煩躁了,一擡手,按住崔直頭上的帽子。秦鈎扶着他的帽子,從轎辇上站了起來。

崔直被壓下來的帽子遮住眼睛,等他整理好儀容,秦鈎就已經走進偏門。

嘎吱一聲,扶游把窗子關上了。

秦鈎腳步一頓,面色陰沉幾分,然後大步上前。

在扶游要把門給鎖上的時候,秦鈎正好推開門。

兩個人,兩雙手,都按在門扇上。

扶游比秦鈎矮了一個頭,秦鈎低頭看他,稀奇道:“你在鬧脾氣?”

确實該稀奇。

扶游從前不怎麽鬧脾氣。

就算鬧,也很快就好了。

扶游很清楚地聞見秦鈎身上的酒氣,不自覺偏過頭去,想了想,道:“我不認為,晏小公子到現在還有危險,還需要我。”

秦鈎的眉頭皺得愈深:“那天晏拂雲不是跟你解釋了嗎?還在鬧?”他彈了一下扶游的臉頰:“還把自己咬得跟倉鼠似的,臉都鼓出來一圈。”

“晏小公子已經沒有危險了,不需要我繼續假扮……”

秦鈎不會再問他第三遍,也不會讓他有第三次開口的機會,直接抱住他的腰,就把他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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