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錯算
11
說是成親,還不如說是侍寝。
傍晚時分,扶游被一群侍從拉回去,按進浴桶裏洗洗刷刷,洗得白裏透紅,香氣撲鼻。
倒也不能怪他們直接,畢竟秦鈎表現出來的意思,就是這樣。
但是扶游在看見那件薄如蟬翼的紗衣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發問:“這也是秦鈎要求的?”
侍從們笑着道:“這是宮裏侍寝的規矩,還有香膏,能叫公子少受些苦。”
扶游頓了頓:“我不太喜歡這些。”
“陛下讓我們一切按照規矩來辦,扶公子暫且忍忍吧。”
“秦鈎也不太喜歡這些。”
“這……”
扶游順勢道:“我知道他喜歡什麽,你們下去吧,我自己來就行了。”
侍從們互相看看對方,猶豫了一下:“扶公子……”
“你們放心,我在他身邊待了三年,當然知道他喜歡什麽,你們才來,恐怕是會錯了意。下去吧,要是有事也是我的事,不會教他遷怒你們的。”
侍從們最終還是笑着應了,把東西放下,然後退出去。
他們離開之後,扶游便從浴桶裏爬出來,把沒有遮蔽功能的紗衣丢到一邊,找了件正常的衣裳穿上——厚厚的兔絨中衣,暖和。
得虧他是在自己房間沐浴的,否則連一件正經衣裳都穿不上。
Advertisement
扶游在案前坐下,好奇地打開侍從們留下的香膏盒子看了看,用手指剜了一點。
他不知道這是做什麽用的,聞了聞,香得要把他熏死過去。
扶游想了想,拿過紗衣擦擦手指,然後拿起梳子,給自己梳梳頭發。
這時,門外侍從輕聲通報:“扶公子,陛下派人送東西過來。”
扶游放下梳子,走到門前,崔直雙手捧着木托盤,将一個疊得整齊的紅布遞到他面前。
“扶公子。”
扶游捏着布料一角,把它提起來。
是個繡着白鷺的紅蓋頭。
秦鈎才給他送過劉家的首飾,現在送個姑娘蓋的紅蓋頭,好像也不奇怪。
秦鈎總是這樣,自己愛做什麽就做什麽。
扶游把紅蓋頭放回去:“能不能麻煩你們,幫我把陛下今天賞的那幾個箱子擡過來?”
崔直回到養居殿正殿複命。
“陛下,東西送到了,扶公子在梳頭,馬上就好了。”
秦鈎仍舊坐在位置上,手裏拿着奏折,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他握着竹簡,大約是沒怎麽看,半天也不轉一下,手指不自覺地敲在竹簡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又不是什麽大事。秦鈎心想,不過是為了哄扶游高興。
扶游為了他要立皇後的事情,悶悶不樂好一陣子了。
陪小黃雀耍一耍,過家家。
沒一會兒,崔直又道:“陛下,估摸着扶公子快好了,陛下要不要也換身衣裳?”
“不用那麽麻煩。”秦鈎想都沒想,便直接回答,只是指尖還輕輕地點着竹簡。
他頓了頓,最後還是站起來了,走向裏間。
崔直快步跟上:“陛下今天也穿身紅的吧?喜慶些。”
“老東西,朕成親,你高興什麽?”秦鈎笑着罵了一聲,“朕偏偏就穿黑的。”
崔直笑着應了一聲,就退了出去:“老奴多事了,老奴去請扶公子過來。”
秦鈎笑了一下,換了一身黑顏色的衣裳。
不多時,崔直報喜的聲音便從門外傳來:“陛下,扶公子到了。”
秦鈎正了正腰帶,走出裏間。
扶游也沒穿紅顏色的衣裳,就穿了今年冬天新做的玉白顏色的衣裳,頭上頂着秦鈎賞他的紅蓋頭,蓋頭下流蘇輕晃,看不清扶游的臉。
一群侍從簇擁着扶游,崔直扶着扶游的手,引着他往前走。
分明只是一場不倫不類的成親,比小孩子過家家好不到哪裏去,可秦鈎在看到扶游朝他走來的時候,忍不住幾分心悸。
他的喉結上下滾了滾,随後崔直把扶游的手遞到他面前。
秦鈎握住扶游的手。
扶游的手其實并不細也不軟,他是典型的文人手,手指白皙修長,指尖上還有細細小小的、削竹簡時留下的小傷口。
只是和秦鈎長握刀劍的手比起來,他算是好得多的。
秦鈎骨架大,手掌也大,握着他的手,能把他的手全部包起來。
扶游低着頭,看着腳下的路。
秦鈎把他牽進裏間,讓他在床邊坐下。
然而裏間,除了照明用的紅燭,再沒有別的什麽。
紅蓋頭裏,扶游聽見秦鈎說:“小黃雀,不鬧了?你為了立皇後跟我鬧,有什麽好處?你離世家遠點,我們就跟從前一樣。”
扶游好像沒什麽反應,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
秦鈎就當他是默許了,擡手去揭他的蓋頭:“本來沒打算成親的,後來想想,你可能會想,那就成親吧。聘禮看了嗎?喜歡嗎?”
蓋頭被揭開,搭在扶游的發髻上,秦鈎看見他的模樣,不再說話了。
扶游垂着眼睛,白皙的臉在紅燭與蓋頭映襯下,如玉一般通透。沒挽好的散發,絲絲縷縷垂落在臉頰邊。
秦鈎看着古怪,便擡起手,從他發髻上摘下一支珠釵。扶游的一縷頭發也跟着落下來,垂在肩上。
秦鈎捏着手裏的珠釵,翻來覆去地看,直到摸到珠釵葉子上小小的“劉”字,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劉家的東西。
咔嚓幾聲,秦鈎把珠釵捏折,捏得不成樣子。
他目光陰鸷:“這是誰給你弄的?”
扶游擡眼:“你忘了?是你早晨賞我的……”他回想了一下那個詞:“聘禮。”
紅蓋頭下的扶游,挽着姑娘家的發髻,發髻上胡亂地戴着寶藍色的珠釵,原本還有一個鳳冠的,但是扶游不知道該怎麽戴,就把能戴上的全都放到頭上了。
他也不怎麽會挽頭發,松松散散的,稍微動一動,珠釵就要滑下來。
竟也有一種古怪的、淩亂的美感。
他沒敷粉,但是用了口脂,紅得豔麗。
扶游朝他笑了笑,唇邊淡淡的笑意暈開。他沒有諷刺的意思,眼睛裏黑白分明:“聘禮我不太喜歡,不過我以為你喜歡,所以戴上了。”
秦鈎哽了一下,随後迅速把蓋頭全部掀開,把他頭上松散的珠釵全部取下來,丢到地上。
晦氣。
秦鈎道:“別胡鬧,我不喜歡,是底下人送錯了。”
扶游坐在床邊,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秦鈎,你覺得我會因為這樣的成親高興嗎?”
秦鈎扶住他的腦袋,難得對他有耐心:“底下人弄錯了,明天就給你換。”
扶游捋了捋散下來的頭發,斟酌着用詞,盡量不把秦鈎惹怒:“但是我現在不想和你成親了,我要回去了。”
他擡眼看看秦鈎的神色,在他發怒之前,小心地挪到一邊。
這句話他早就說了,還說了兩遍,但是秦鈎好像一直都沒聽見。
現在應該聽見了。
扶游站起來,然後逃出去。
不料崔直竟然帶着一群小太監在門外偷聽,他一拉開門,一群內侍嘩啦一下就倒在他面前。
扶游扶了一把崔直,讓他站穩,然後朝他們笑了笑,自己走回去了。
小太監們不解,低聲問崔直:“公公,陛下怎麽這麽快?”
崔直敲了一下提問題的小太監的腦袋:“閉嘴,不要命了?”
他理了理衣裳,走進裏間。
只見秦鈎背對着門,站在裏面,雖然看不見臉,周身不悅的氣場卻已經足夠明顯。
他擡腳碾碎丢在地上的珠釵,臉色陰沉:“誰辦的事情?”
侍從們跪了一地,誰都沒敢說,是他自己辦的。
崔直很快就去了一趟內廷,找到了負責此事的兩個內侍。
兩個內侍被按在長凳上,兩只手掌寬的板子一下一下地落下去。
兩個內侍剛開始還有力氣喊冤。
“冤枉啊,小的們冤枉啊。小的們都是按照陛下吩咐辦事的,拿的都是最貴最漂亮的珠寶,請陛下明鑒。”
打了兩下,扶游那邊的小太監匆匆跑過來,在崔直耳邊說了幾句話,崔直便讓人停下了。
兩個內侍有冤訴不出,得虧只挨了兩下打,還不算厲害。
扶游讓小太監給了他們一人一點銀兩,好讓他們去看傷。
分明是秦鈎自己的吩咐,要最貴的、最漂亮的,他們拿來了,秦鈎看了兩眼就讓人擡給扶游。
如今出了錯,也要怪到他們頭上。
怎麽不說是秦鈎自己沒留心?
秦鈎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有錯。
處置完兩個內侍,崔直回到養居殿複命。
秦鈎冷着臉聽完了,然後把折子一丢,起身去偏殿。
他過去的時候,守在門外的小太監攔住他:“陛下,公子睡下了。”
秦鈎面色一沉,看了一眼門裏,問道:“他回來之後去哪裏了?”
“公子回來之後沒去哪兒,吃完飯,在後殿那棵梅花樹下待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秦鈎用淩厲的目光逼退小太監,然後推門進去。
扶游确實已經睡下了,裏間連蠟燭都吹了。
秦鈎摸黑走到床前,在他身邊坐下,靠着軟枕,拽了拽扶游散在枕上的頭發。
“生氣了?兩個怠慢你的太監我處置了,也已經讓其他人重新給你找新的首飾了。我真沒注意是劉太後的東西,你戴上我才看出來。”
扶游沒理他,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秦鈎想了想,又揉了揉他的腦袋:“小黃雀,你紮小姑娘的頭發還挺好看的,就是首飾不太好,等首飾拿來了,再讓他們給你找兩身裙子穿。”
扶游噌的一下坐起來,扭頭看他,正色道:“我不想穿。”
秦鈎笑了一下,抱住他:“那你想要什麽?過幾天再成親?”
“不用了,要是被世家知道,你苦心經營的局面不就被毀了?”扶游倒不像是在賭氣,像是認真在為秦鈎考慮,“我暫時不想和你成親,秦鈎,難道你想和我成親嗎?”
秦鈎面上笑意凝了一下,他……
或許他不想,又或許,他不敢承認。
于是他反問扶游:“還在為立皇後的事情跟我生氣?”
“我不生氣了,反正你一直都是這樣。”扶游朝他笑了笑,伸出手,摸摸他的心口,“秦鈎,你會後悔的話,如果,我真的跪下來、給你磕頭、求你,放過晏家大公子,你可不可以……”
秦鈎捧住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小黃雀,別說胡話,我絕不後悔。”
他頓了頓:“那個小白臉到底有什麽好的?不是照樣被我踩在腳底下?你別管他了。你總是說他,我真的會忍不住提刀殺人的。”
秦鈎笑了笑,湊上前,抿掉扶游臉上的淚珠,随口道:“不要哭,你穿裙子戴首飾求我,我就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