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痛哭 (1)

18

小采詩官扶游背着書箱, 頭也不回地離開皇都。

他在路上摘了些果子,把新發的柳枝折下來系在頭發上,還遇到了幾個“不速之客”——

劫道的劫匪。

只是秦鈎好像漏算了, 他見過他的這幾個手下。

扶游有些無奈。

他應該知道的,秦鈎這樣剛愎自用的人,怎麽可能會因為他跳一次湖, 就輕易地放他走。

原來在這裏還有安排。

扶游把背在背上的書箱取下來, 抱在懷裏,然後對畏手畏腳的“劫匪們”說:“不怪你們, 你們回去複命吧,就說我從旁邊樹叢裏逃走了。給秦鈎帶句話,就說……”

扶游想了想,最後找準下刀的位置, 神色淡淡:“我永遠恨他。”

說完這話, 他便從樹叢裏跑掉了, 一群“劫匪”不好動手,也被這話吓了一跳, 等反應過來時,扶游已經跑遠了, 找不到了。

他們只好就這樣回去複命。

扶游抱着書箱跑走,他看起來波瀾不驚,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害怕, 心如擂鼓。

他知道秦鈎的手段, 也知道秦鈎下令一向是萬無一失。他應該是想把自己吓回來,如果自己沒回去,說不定還要被綁回去。

扶游被自己的猜測吓出一身冷汗, 撒腿就跑。

他絕不想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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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扶游在野外一處獵戶家裏落腳。

天還有點冷,屋子裏燒着火,火堆上煮着白菜湯。

扶游和一家人就坐在火堆旁邊,他從書箱裏拿出兩塊糖,塞進這戶人家的兩個小孩嘴裏,又拿出一塊用手帕包好的臘肉,用木刀切成一塊一塊,放進湯裏。

兩個小孩圍在他身邊喊“哥哥”,扶游沒忍住,再給他們塞了兩塊糖。

粗陋的晚飯,自然比不上宮裏的,但扶游還是吃了滿滿一碗。

吃過晚飯,他拿出竹簡,教兩個小孩識字。

夜深時,這戶人家給扶游拿來被褥,扶游自己也拿出收在書箱裏的一床毯子,他就在沒燒盡的火堆旁邊睡,這樣暖和。

房子的屋頂有點漏,月光照進來,風吹着細小的灰塵飄進來。扶游縮在被子裏看着,忍不住朝天上哈了口氣。

他睡不着,也不想睡着。

害怕一覺醒來,這一切就會變成一場夢境,他又要重新回到那個金玉籠子裏。

他不想回去……

他絕不回去。

這樣想着,慢慢地,扶游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傳到扶游的夢裏,震得他頭疼欲裂。

下一刻,一股冷風從門外吹進來,吹得扶游一哆嗦。

他仍舊陷在夢中不得出。

兩只手撫上他的臉頰,劃過他的眼眸與雙唇,掐住他的脖子。

扶游猛然驚醒,一睜眼,對上熟悉又畏懼的臉,還以為是在夢中。

他張了張口,想要驚叫,卻發現自己喊不出聲。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

這就是一場噩夢。

扶游握了握拳頭,舉起手,猛地将秦鈎推開。

也是在反抗的勇氣爆發的時候,他喊出了聲音。

“滾開!”

秦鈎原本是單膝跪在他面前的,不知道是扶游太用力,還是他原本就沒蹲穩,他竟然就這樣被扶游推倒了。

像一個紙老虎。

“陛下……”

幾個侍衛見他摔了,連忙要上來扶他,秦鈎卻朝他們擺了擺手。

他喊了一聲:“小黃雀……”

扶游沒有理他,自顧自地站起來,擡眼看見五六個侍衛擠在這個小房子裏,堵着裏面房間的門口,房間裏,獵戶人家披着衣裳,正往外面張望。

還有更多的侍衛等在外面。

扶游這才恍惚明白過來,原來不是在做夢。

他想跟獵戶家裏人說話,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秦鈎到了晚上還會來找他,他不是故意把秦鈎引到這裏來的。

對不起。

扶游抹了把眼睛,蹲下身,把自己的毯子收起來,又把人家的被褥整理好。

他還在被褥裏留了一點銀錢作為賠罪。

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秦鈎就站在一邊看着。

等他收拾好了,秦鈎便道:“回去吧。”

扶游拿起書箱,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外面的侍衛牽着馬迎上前,扶游也沒理,繞過他們,就直接往前走。

雖然還是半夜,但是也可以啓程了。

可是他還沒走出兩步,秦鈎就拉住了他的手:“上馬。”

扶游甩開他的手,秦鈎又握住他的手:“乖,聽話,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扶游回過頭,猛地推開他:“滾開啊!”

秦鈎被他推得後退一步,扶游擡頭看看他背後的獵戶,回過神,覺得不應該吵到他們,便轉過身,往前走了一段路。

秦鈎緊緊地跟着他,讓侍衛都留在原地等候。

扶游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心裏轉過的念頭許多。

他一開始以為,有了晏拂雲,他就可以走了。

可是不行。

他後來又以為,只要秦鈎厭倦了,他就可以走了。

還是不行。

他最後靠跳湖得到了出來采詩的自由,可是這自由卻只有一天。

只有一天。

在扶游看來,秦鈎的本性就是惡劣,他就像一只老貓抓住了獵物,一定要把獵物玩弄致死才肯罷休。

扶游在山坡下的樹林外面停下腳步,秦鈎重又握住他的手:“扶游。”

扶游收回手,推開他:“我叫你滾開,你聽不懂嗎?”

要是平時他敢這麽和秦鈎說話,秦鈎一定要發怒了,今天沒有,倒是稀奇。

扶游情緒激動,也沒有注意到。

他只想,如果秦鈎一定要折騰到他死才肯罷休,那麽在死之前,他就把這一切當做是一場噩夢。

在噩夢裏,就是可以肆無忌憚的。

先前他總是怕死,這樣不對。要是他把秦鈎惹怒了,秦鈎處死他,那才算是解脫呢。

只可惜扶游根本不會吵架,氣急了,也有些語無倫次。

“我已經知道錯了!我已經沒惹你了!采詩官的手谕是你自己寫給我的,為什麽還要讓我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扶游雙眼通紅,眼淚不自覺淌下來,月光照着,像結了一層霜。

他看起來張牙舞爪,卻又格外脆弱。

秦鈎按住他的肩膀:“好了,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是我錯了,這陣子我是有點意氣用事,故意捧了個小倌來氣你,你別這樣,跟我回去。”

他一貫是這樣自說自話。

“別碰我。”扶游推開他,閉了一下眼睛,“我說了,我不回去,我是采詩官,我有采詩的手谕,憑什麽我要回去?”

“因為你喜歡我。”

“因為我喜歡你?”

扶游反倒被他氣笑了,秦鈎看見他的表情,頭一回對這件事産生了懷疑。

他的語氣裏帶了些急迫,他連忙追加:“是你自己說的……”

扶游打斷他的話:“可我又不是一只小狗!”

秦鈎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為什麽喜歡他,就變成了……

扶游看出他的疑惑,笑了一下:“你是怎麽樣一個人,你自己不清楚嗎?會喜歡你這種惡劣的人,不就是小狗嗎?”

懷着必死的決心,不用再顧忌秦鈎的任何威脅,他好像慢慢地找到了和秦鈎吵架的竅門。

“是,三年前我可喜歡你了,我那時候蠢極了,沒見過幾個好人,以為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巴巴地跟着你。”

“可也是你自己說的,你誰都不喜歡,你罵我,欺侮我,在所有人面前羞辱我。我是個人,我又不是小狗,我又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狗,我憑什麽要一直喜歡你?你憑什麽要求我一直喜歡你?”

秦鈎怔了一下,初春的夜裏總是格外冷,秦鈎呼吸的時候,把寒氣帶進來,只覺得自己的心髒沒由來地被攥緊了。

他沒有底氣地解釋:“我沒把你當做小狗。”

“是,你是沒把我當做小狗。”扶游推開他的手,淡淡道,“你把我當做一只小黃雀。”

他想了想,深呼吸幾下,努力平靜下來:“就當是小黃雀要飛走了吧,就當是這三年是我招惹你的,我已經為我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了,我不想回去了,我要出去采詩。”

秦鈎低頭看着他,低聲道:“回去吧,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我說了,我不回去!”扶游努力壯起氣勢,惡狠狠地回看過去,“不就是小黃雀麽?你再找就有了,說不定還能找到小青雀、小紅雀。”

“不一樣,你跟他們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不都是小東西?”

“你……”秦鈎頓了一下,仿佛極其不願意承認。

他不再說下去,反倒向前走了一步。

扶游像是預料到了一般,後撤一步,十足的防備姿态。

“你要是綁我回去,我有無數種法子自盡。”

三年來,扶游終于反過來威脅秦鈎一回了。

秦鈎伸到半空的手在空氣中抓了一把,最後慢慢地收回去了。

扶游笑了笑:“秦鈎,我有時候真不明白,為什麽你一定不讓我走,是因為我挑釁了你的權威嗎?”

“不是。”秦鈎搖頭,面上流露出扶游從未見過的茫然。

“是因為,你把我看做小玩意,只有你把小玩意弄壞了再丢掉的道理,絕沒有小玩意自己離開的道理,對嗎?”

“不對。”秦鈎眉頭緊皺,仿佛在思索什麽。

“那是因為什麽?”

他看着扶游,張了張口,才終于想起那句話:“因為我也喜歡你。”

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扶游“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你喜歡我?秦鈎,你喜歡我?”

秦鈎不解地看着他,仿佛真的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扶游滿臉是淚地在笑,笑得實在是太久了,才自己緊緊地抿着唇忍住了。

“所以你接下來還要說,在行宮的時候,你把所有兵馬都帶去救晏拂雲,是因為喜歡我?”

“叛軍攻城,我和你說定了第三日午時你過來,晏拂雲的馬陷進雪裏了,你就沒準時來,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半夜把我拽起來,欺辱我;在馬車上欺辱我;讓我打扮成女子求你,但你還是騙了我,都是因為你喜歡我?”

秦鈎看着他通紅的眼睛,仿佛頭一回知道這些事情在他看來是這樣的,辯白在扶游面前顯得無力:“我沒有這樣想。”

扶游卻道:“那又有什麽關系?反正你已經這樣做了。”

“喜歡對你來說就是這樣的嗎?喜歡對你來說,就是貶低、戲弄和侮辱,對嗎?”

“難道我真的很像是一只任人戲耍的小狗嗎?只要你招招手,我就會跟過去嗎?”

他太過激動,秦鈎抱住他:“你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我以為……”

“我沒跟你說過?”扶游使勁掙紮,喊得嗓子都啞了,“每次你不都在看着我一個人在窘境裏掙紮麽?你每次都在看着,你不知道?”

秦鈎緊緊地抱着他,制住他的掙紮:“每次你要跳出我的掌心的時候,我很惱火,我不知道該怎麽喜歡,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該怎麽喜歡?”扶游又笑了,這個說法太過可笑,以至于他把這句話重複了兩邊,“你不知道該怎麽喜歡?我喜歡你的時候,我使勁地讨好你,讓你高興。三年了,就算是條狗,它看也看得懂,狂吠和咬人不是喜歡人的表現了。”

扶游實在是掙不開,低下頭,就咬住秦鈎的手臂。

秦鈎悶哼一聲,手上力道卻沒有放松。

“我一開始不想承認喜歡你,你走了,來的路上我才發現我喜歡你。你跟我回去,我再也不欺負你了,我們重新開始,你慢慢教我,從三年前重新開始。”

他皮糙肉厚,扶游咬不動,擡起頭,惡狠狠地看着他:“憑什麽要我教你?憑什麽我要和你重新開始?憑什麽你說要回到三年前,就得回到三年前?”

“秦鈎,我受夠了你說什麽,我就該順從的日子了。讓我回到三年前,我一定推開你,對你‘呸’一聲。”

扶游說完,就往上跳了一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下巴。

反正他什麽都不在乎了,在宮裏壓抑了太久,害怕惹怒秦鈎,他不敢和旁人說的話,今天全部說出來了。

詛咒皇帝、損傷龍體的罪名,秦鈎要治他死罪就幹脆點讓他死。

他情願死,也不要再回到那個籠子裏。

他本來就不想活了,在養居殿那棵梅花樹下,在鳳儀宮的時候,他想過無數種自盡的辦法。

是晏知讓他再等一等,他才一直等到了出宮的機會。

可他也一直都站在懸崖邊,不曾往裏挪過一步。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新的馬蹄聲。

扶游咬着牙,心想大約是秦鈎的其他手下來了。

如果他們帶了個籠子來抓他,那他就一頭撞死在籠子上。

馬蹄聲越來越近,扶游在臨死之前,像一頭發狂的小獸,撕咬着秦鈎的手臂。秦鈎的衣裳原本就不厚,很快就被他咬爛了,咬得鮮血淋漓。

扶游大概是瘋了,被暗無天日、日複一日的欺侮逼瘋了。

很快的,馬蹄聲停下了。

扶游擡頭看去,只見夜幕之中,晏知披着月光,翻身下馬,大步朝他這裏趕來。

扶游恍然間回過神,原本瘋魔的氣息消失,從地獄回到人間,他又變回那個溫溫和和的小采詩官。

他哭着喊了一聲:“哥……”

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或許是秦鈎終于放松了對他的禁锢,他一把推開秦鈎。

秦鈎仍舊站在原地,只是身形晃了晃,手臂垂了下來。

扶游試着朝晏知那邊走去,還沒走出一步,就被晏知按住了。

晏知按着他的肩膀,看看他臉上身上:“受傷了嗎?”

扶游搖搖頭:“沒有……”

可是他看起來實在是不怎麽好,臉色慘白得像鬼魂,雙唇沾着的是秦鈎的血,他只有眼睛紅得厲害。才睡醒起來,頭發沒梳,亂蓬蓬的。剛才朝秦鈎喊那一堆話,喊得嗓子都啞了,身上衣裳單薄,眼淚凝在面上,整個人都在顫抖。

晏知解下身上的披風,給扶游裹上。

他在鳳儀宮,聽說皇帝調了人馬,就立即跟着出來了。秦鈎行軍迅疾,他在半路跟丢了,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

晏知搓了搓他的手臂,又幫他擦擦臉,輕聲道:“別做傻事。”

“已經做了。”扶游低下頭,揉了揉鼻尖,在兄長面前主動承認,“我跟秦鈎吵了一頓,我還咬他了。”

晏知頓了一下,轉頭看向秦鈎:“陛下,扶游也是一時間情緒激動,不是故意的,若有得罪,還請不要怪罪。”

秦鈎一言不發,只是瞧着扶游,不知道在想什麽。

見此場景,晏知以為秦鈎在醞釀怒意,想了想,要跪下幫扶游求情。

扶游攔住他:“兄長。”他向秦鈎作揖:“是我的錯,我不該頂撞陛下,更不該損傷龍體,是我一時鬼迷心竅,陛下要罰就罰我吧。”

他這副模樣,看起來可不像是他的錯。

秦鈎嚅了嚅唇,最後只是應了一聲:“嗯。”

同皇帝告過罪,扶游又說自己要出去采詩,不會回宮了。

秦鈎仍舊沒有說話,仿佛是默許了。

扶游謝恩告退,和晏知一起,退到旁邊去。

這時候天色還早,晏知聽說他是睡着了給拉起來的,登時心疼不已,還問他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扶游說不用,他便把扶游拉到一棵樹下的石頭邊,在石頭上鋪上衣物,讓他坐下,給他梳頭,又給他吃幹糧。

兩個人刻意避得遠,幾乎是在山坡的另一邊。

晏知對他說:“你也真是……怎麽今日這麽莽撞?萬一你被皇帝殺了呢?”

扶游低着頭,撇了撇嘴,做出滿不在乎的模樣:“殺了就殺了,我倒寧願他早些殺了我,而不是使勁折騰我。”

晏知剛要開口,扶游回過頭,目光決絕:“哥,我真的撐不住了。”

晏知便不說話了,只是抱了他一下:“好了好了,沒事,有兄長在。”

扶游垂了垂眸,轉回頭去,晏知繼續給他梳頭。

扶游輕聲道:“哥,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對讨厭的人,說話可以那麽狠,像刀子一樣。”

“我一直以為我性子好,嘴巴笨,不會跟人吵架,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只是沒有遇到真正讨厭的人。”

“我跟他吵的時候,我什麽也顧不得了,只想着用話給他捅刀子,他越不高興,我就越得意。”扶游想了想,“我是一個壞人了。”

“你不是,別胡思亂想。”晏知一只手握住他的頭發,朝他伸出手,“發帶。”

扶游把自己的左手往後一遞,晏知從他的手腕上把發帶拆下來,給他綁好頭發。

綁得高高的。

“扶游,你都還沒束冠,還有大好的前程,不要為了這三年,這樣把自己困住。”

“我沒有把自己困住,是他一直不肯放過我。”

“好了好了,方才你說要出去采詩,皇帝也沒有說話,應該是默許了,你只管去采詩吧。別的事情,兄長來想辦法,好不好?”

扶游不說話了,委委屈屈地吃點心。

晏知拿過他的書箱,又往裏面添了點吃的用的:“我騎過來的那匹馬也給你,你騎着馬去。”

扶游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等他吃完點心,晏知便拿起書箱給他背上,還幫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确實像是送孩子出門的兄長。

恢複過來的扶游又是一個體體面面的小采詩官了。

晏知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在這裏等着,兄長幫你把馬牽過來。”

“那兄長呢?”

“我總不會只帶一匹馬過來。”

晏知走到山坡那一邊,把自己的馬牽過來。

他留心看了一眼,卻看見秦鈎還站在原來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他沒再做什麽事情就好。

晏知有感覺,扶游有好幾次快要被他逼到崩潰了,他自己倒是感覺良好,還以為扶游只是鬧脾氣。

晏知收回目光,把馬匹牽過去,交給扶游:“你快走吧。”

“嗯。”扶游接過缰繩,“兄長也小心些,我怕……”

“沒事,你去吧,兄長應付得了。”晏知摸摸他的腦袋,嘆了一句,“你還真是長高了,去吧。”

扶游應了一聲,背着書箱,翻身上馬。

這時候晨光熹微,扶游握着缰繩,輕輕地喊了一聲“駕”。

晏知抱着手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等扶游的背影完全消失的時候,晏知回過頭,才看見秦鈎已經站到了山丘上,也緊盯着扶游離去的方向看。

秦鈎整個人都蓬頭垢面的,一整天不吃不喝,臉色鐵青,嘴唇幹裂,肩膀上和手臂上都是扶游咬出來的痕跡。

看起來活像是個負傷的野獸。

晏知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會這麽好說話,或許……

或許是因為扶游終于對他說了心裏話,把他給罵醒了。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和扶游之間,存在着君臣上下,扶游不得不接受他或施舍或強迫的一切嗎?

未必,他當然知道扶游是被迫的,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他只要小黃雀留在他身邊就好了,至于過程怎麽樣、小黃雀自己的意願如何,他全不在乎。

現在小黃雀終于飛走了,他竟然後知後覺地開始難受了。

多可笑。

晏知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走過山丘,走到自己帶來的随從那邊。

秦鈎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不走,晏知也不敢走,他害怕秦鈎轉過頭又去抓人,他得在這兒幫扶游看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天光大亮的時候,樹林裏傳來一聲清脆的雀啼。

秦鈎這才恍然回過神,他回過頭,喊着:“備馬……備馬!”

晏知警惕地站起來,也讓自己的随從去牽馬。

可是等秦鈎的侍從把馬匹牽來的時候,秦鈎翻身上馬,剛要去追,卻扯了一下缰繩,停住了。

他神态茫然,思索良久,最後卻調轉馬頭。

“回宮……”

晏知松了口氣,也吩咐整肅隊伍,準備回程。

回去路上,秦鈎騎在馬上,扶游的控訴與哭喊,一聲一聲敲在他心上。

他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極快,好像要沖破禁锢、直接跳出胸膛一般。

忽然,他感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跟在後面的馬匹來不及停住,馬蹄子踏在他的胸口。

他不覺得疼,只覺得還不夠,要是能直接把胸膛剖開,讓他看清楚自己的心,那就好了。

只可惜這不可行。

而這還只是扶游出去采詩的第一天。

扶游離開的第二天。

扶游已經遠離皇都,進入另一個州郡的邊境。

小采詩官背着書箱,搖着木铎,受到了整個村莊百姓的熱情款待。

秦鈎已經回到皇宮,回到養居殿,坐在案前批閱奏折。

崔直像往常一樣,點上安神香,擺好筆墨與茶水,就退出去了。

這天晚上。

扶游在村子裏德高望重的長輩家裏留宿,和老人家談天說地,談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去睡覺。

躲在被子裏的時候,扶游沒忍住流了眼淚。

養居殿裏,秦鈎在案前批奏折批到半夜。

夜深時,他擱下筆,揉了揉眉心。他下意識走到偏殿,推門進去。

偏殿裏沒點蠟燭,是黑的。

他走到床邊,擡了一下手,想要掀開帳子,卻發現帳子原本就是挂起來的。

他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床鋪外面躺下,習慣探手去碰時,卻觸碰到一片冰涼。

什麽也沒有。

秦鈎這才反應過來,扶游走了。

他收回手,捂住額頭。

好半晌,秦鈎坐起來,喊了一聲:“崔直。”

這是老毛病了,他夜間失眠。

崔直趕忙從外面進來:“陛下。”

“把安神香點起來,寧神丸拿來。”

“是。”

崔直把蠟燭點起來,又走到門前,朝外面招了招手,便有兩個小太監擡着一個銅香爐進來。

扶游這裏一向是不熏香的,扶游不喜歡。

雖然秦鈎不聞着安神香就睡不着,可他在扶游這裏總是睡得很好。

今時不同往日了。

崔直在心中嘆了一聲,看着小太監們往香爐裏添香料,自己從瓷瓶子裏倒出兩顆寧神丸,放在玉碟上,又往玉碗裏倒了點溫水,一起捧到秦鈎面前。

秦鈎撚起兩顆藥丸,丢進嘴裏,然後拿起玉碗,喝了口水。

他仰頭,就着水吞下藥丸。

這時,安神香也已經點起來了,崔直帶着小太監們告退,秦鈎再一次躺回床上。

他合上雙眼,沒多久,又煩躁地坐了起來。

他走到案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就着這杯茶,又吃了兩顆白色藥片。

吃過藥,秦鈎最後一次躺回床上。

這回倒是睡着了,但也只睡了一刻鐘。

秦鈎在一次翻身抱不到扶游的時候,驚醒過來。

他猛地坐起來,抓着自己的脖子,喘着粗氣。

有一個聲音對他說:“你完了,你永遠失去他了。”

秦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外間,給自己灌了半壺冷茶,才勉強緩過神,驅散那個惡魔一般的聲音。

崔直在偏殿外面守夜,忽然,殿門被人從裏面打開。

秦鈎站在門裏,一言不發。

良久,他走出門,回到正殿,重新坐回案前,繼續批奏折。

扶游出去采詩的第三天。

扶游打算在村子裏多留幾天,搜集兩首詩。

他坐在田埂邊、新生綠葉的大樹下,同農夫分午飯吃,左手拿着餅,右手拿着筆,竹簡放在地上,寫寫畫畫。

養居殿裏,秦鈎把這幾天的奏折全批完了。

太監們把幾大筐的奏折擡下去,秦鈎看了一會兒,便站起身,走到裏間去了。

裏間一直沒有收拾,還是年前帝後大婚時的裝飾,挂着紅綢,格外喜慶。

秦鈎走進去,和衣在榻上躺下,合上雙眼。

同樣是沒多久,他又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崔直。”

崔直連忙進來:“陛下。”

“派人去鳳儀宮,把那個小倌趕走。”

崔直頓了一下,但還是應了:“是。”

可是沒多久,崔直就回來了:“陛下,懷玉公子讓老奴給陛下帶句話。”

秦鈎那時正躺在床鋪裏邊,從前扶游睡的地方,枕着扶游枕過的枕頭。

聽見崔直說話,他便不動聲色地往外邊挪了挪:“什麽?”

“懷玉公子說,扶公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留了禮物給他,就算是認他這個朋友了。若是現在把他送還給西南王,他必定難逃一死,他死倒是不要緊,若是扶公子知道了,恐怕會埋怨陛下……”

秦鈎猛然翻身坐起:“他是在拿……”

他好像說不出那個名字。

“他是在威脅朕嗎?”

崔直低着頭,不敢言語。

秦鈎厲聲道:“把他趕走。”

“是。”

崔直轉身要走,可是秦鈎忽然又把他喊住了:“站住。”

秦鈎下了榻,從牆上摘下一柄長刀,抽刀出鞘,徑直走出養居殿。

崔直跟在後邊,當機立斷,喊了個小太監過來:“抄近路去鳳儀宮,就說陛下拿着刀過去了,讓晏大公子快做準備。”

秦鈎提着長刀,大步且緩慢地走在宮道上。

連續兩三天沒怎麽休息,他的臉色并不好看,頭發散亂,胡子也冒了頭,雙眼赤紅,活像是一頭野獸。

他不想面對扶游的問題,起碼現在不想。

因為他想不明白,也無法給出正确的回答,更無法直面自己的錯誤。

他只能用一切能用的手段來逃避。

他批奏折,把所有的奏折都批完了,現在他沒事幹,他睡不着,他就要把矛頭對準鳳儀宮。

他不能安靜下來,他一安靜下來,就會看見扶游的眼睛,扶游控訴他的眼睛。

秦鈎必須給自己找一點事情做。

這時候已經開春了,不下雪了。

秦鈎手一松,刀尖“铮”的一聲,點在青石磚的宮道上。

随着他往前走,刀尖劃過地面,聲音刺耳。

他像是去尋仇的,卻不知道扶游最大的仇人就是他自己。

很快就到了鳳儀宮,晏知收到了崔直傳來的消息,已經把宮門關上了。

可是秦鈎又怎麽會善罷甘休?他提起刀,便狠狠地砍在烏色厚重的木門上。

“哐”的一聲,宮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秦鈎雙手握着刀柄,把長刀拔.出來,一掄手臂,又是狠狠一下。

沒兩三下,宮門就被他劈爛了。

秦鈎踹開那一堆破爛木頭,跨過門檻。

宮門裏,晏知從宮外帶進來的幾個随從,站成兩排。

正對面的正殿門大開着,晏知仍舊是那樣的世家公子風度,端端正正地跪坐着,手邊擺着長劍。

“陛下有何貴幹?”他問。

秦鈎揚了揚下巴:“朕找那個小倌。”

他話音剛落,懷玉便抱着一卷舊書,從走廊那邊走出來。

“陛下找我。”

秦鈎道:“來人,把他押下去。”

懷玉後撤一步,舉起懷裏扶游留給他的舊書——

他的免罪金牌。

果然,秦鈎一看見那卷竹簡,立即擡了擡手,讓侍衛們停下。

懷玉淡淡道:“陛下監管之下,我沒有私下給西南王傳遞過任何信息。我只是想活着,扶游也希望我活着。不知道我做了什麽,惹惱了陛下?”

秦鈎卻答不出。

他當然答不出。

懷玉又道:“陛下該不會以為,扶游是因為我,才出宮的吧?”

晏知見狀不對,趕忙走下臺階,扯了扯懷玉的衣袖,讓他別說了。

懷玉繼續道:“或者,陛下該不會還以為,扶游是因為皇後,才出宮的吧?”

晏知本來不想管他的,偏偏扶游臨走時給他送了禮物,晏知便以為扶游還挺喜歡他的,想提醒他一下,不要惹惱秦鈎。

懷玉最後也閉嘴了。

秦鈎卻仿佛被這兩句話激怒了,他拖着長刀,緩步上前,一身殺意。

晏知回頭看了懷玉一眼,眼中不無怒意。他握緊了手裏的長劍,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秦鈎目露兇光,就像殺神一樣逼近。

懷玉也有些被吓住了,往後退了退。

到了眼前,秦鈎沒有舉起刀,卻朝他伸出手,聲音低啞:“書給我。”

懷玉握着竹簡不肯松手,晏知回頭看了他一眼:“給他。”

秦鈎加重語氣,命令道:“把他的書給我。”

懷玉把書放到他手裏。

扶游外出采詩的第三天夜晚。

村子裏的年輕人抓到一只下山覓食的野豬,于是村裏趁勢辦了一場篝火晚會。

火焰蹿得老高,扒幹淨的野豬被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美酒,樂舞,扶游坐在篝火邊,就着火光,拿着筆和竹簡,把村裏人唱的歌都記錄下來。

才記了一半,就有一個年輕人過來,拿走他的竹簡,扶游連忙站起來去追,然後就被一群年輕人拉進了跳舞的隊伍裏。

“小采詩官,不要寫啦,只有老人家才會在這裏一直坐着。”

扶游被他們拉着轉圈,暈乎乎的:“不要轉,不要轉……”

篝火火星飛上天際,點亮黑夜。

皇都裏的養居殿,早早地就熄了燈,一片黑暗,也安靜得厲害。

黑暗中,秦鈎一身酒氣,躺在偏殿裏,睡在扶游的床榻上。

他沒有睡着,只是抱着那卷書,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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