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出逃
17
開春的湖水還有點涼。
扶游閉着眼睛往水裏沉,想着反正岸上那麽多人,不會教他淹死的。
果然,沒多久就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拽了回來。
岸上一堆侍從在喊“陛下”,還有一堆侍從也下了水。
嘩啦一聲,秦鈎抱着扶游,從水裏出來了。
岸上的侍從先把扶游接過去,然後要去扶秦鈎,秦鈎自己撐着手就上了岸。
他推開侍從,撲上前去抱住扶游,掐了掐他的人中,頭也不回:“把那個小倌打死。”
衣上發上水珠滴落,在地上暈出一大片水漬。
秦鈎把扶游抱在懷裏,面上神色,是所有人都沒見過的緊張與慌亂。
“扶游?扶游?”
可是扶游面上沒有一絲血色,秦鈎抱着他,感覺自己好像抱着一具白骨,他太瘦了,比先前養居殿不歡而散又瘦了太多。
這陣子,秦鈎死撐着不理他,只是讓崔直去鳳儀宮給懷玉送東西,偶爾裝作不在意,聽崔直說上一兩句有關扶游的事情。
他以為就跟前幾次吵鬧一樣,過一陣子就好了。
侍從們四處奔走,跑去喊太醫,跑回養居殿做準備。
秦鈎把扶游平放在地上,雙掌交疊,按壓他的胸口。
Advertisement
好半晌,扶游咳嗽出聲,吐了兩口水出來,秦鈎的語氣更加着急:“扶游?”
扶游緩緩睜開眼睛,看見秦鈎的表情,目光越過他身邊,落在懷玉臉上,懷玉被兩個侍衛押着,跪在地上,朝他點了點頭。
扶游眼珠一轉,原本還茫然的目光重新落在秦鈎面上。
秦鈎抱着他,想用手掌抹去他臉上的水,卻越擦越濕。
扶游定定地看着他,聲音沙啞:“我要出宮采詩,還有,放了懷玉。”
他擅作主張,多添了一句話。
秦鈎只聽了後面一句,這時候不願意計較,反正以後有的是時候算賬。于是他揮了揮手,讓侍衛放人。
至于“出宮采詩”,這話扶游說過無數遍了,秦鈎頓了一下,顯然不願意答應。
扶游目光堅定:“我走不了,我的魂魄走得了,總有一種死法……”
秦鈎一把抱住他,冰冷得如同毒蛇一般的臉頰貼着他:“出宮,好,出宮。”
他要把扶游抱起來:“先回去,你怎麽會……”
扶游卻推開他的手:“你會騙人,你發誓。”
秦鈎張了張口,什麽話也說不出,最後只道:“好,好,我發誓。”
他舉起右手:“我發誓,三天之後,就放你出宮采詩,否則我不得好死。”
他沒知覺地就紅了眼睛,只是面上還都是水,看不出別的什麽。
扶游被秦鈎抱回養居殿,換了幹淨衣裳,太醫來給他看診。
秦鈎就一身濕漉漉地坐在旁邊,一動不動,沒有人敢喊他。
太醫給扶游開了點安神的藥和補藥,就退下去了。
秦鈎揮手屏退侍從,随手拿起剛才扶游擦過臉的巾子,抹了把臉。
他已經恢複以往乖戾的模樣了。
“那個小倌推你的?為什麽和他混在一起?”
“不關他的事。”扶游也板起臉,“你剛剛發過誓了。”
“我記得。”秦鈎丢開巾子,要坐到他身邊,卻發現自己身上還是濕的,要扣住他的手腕,伸出去的手掌卻在空中握了一下。
他平複語氣:“他是西南王送進宮的,是西南王的探子,你別聽他鼓動。”
扶游神色淡淡:“可西南王不會跟我一個小小的采詩官過不去的。”
更別提他這個采詩官還被當衆羞辱過,被秦鈎當衆承認用他做了三年的擋箭牌。
這樣随意的對待,沒有人會覺得,他是一個重要角色。
沒有人會在意他的。
秦鈎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臉色一變。
這是他親手締造的“保護”。
扶游想了想,又道:“你發過誓了。”
“我知道。”秦鈎忍不住又提高音量,“你想出宮,行。你自己想好了,萬一出了宮被西南王派人殺了,我絕不救你。”
扶游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秦鈎惱火,可是看見他的模樣,也沒有話可說,站起身,盯着他瞧了許久。
或許是希望他快點反悔。
但是扶游神色不變,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秦鈎收回目光:“你過來,我給你寫手谕。”
他身上濕透,坐在案前,水滴落在絹帛上,暈開墨跡。
寫廢了兩三張絹帛,最後才寫成一份手谕,蓋上印玺。
扶游仔細看了一遍,秦鈎又道:“被野獸吃了也別喊我,我不管。”
扶游把手谕收起來,點了點頭:“嗯。”
他行過禮,轉身離開,去偏殿拿自己的舊書箱。
他走之後,秦鈎又傳召了暗衛。
“三日後,在城外,扮成西南王的人,把扶游吓回來。他膽子小,很容易就被吓回來了。”秦鈎的語氣裏透着自己也沒有察覺的無奈,“別傷着他。”
秦鈎看到了,這陣子,和晏知交好的世家、劉太後那邊殘存的幾個人,都在上折子,讓他放扶游出宮。
他不知道扶游什麽時候跟這麽多人結了善緣,他也瞧不上這些人。
最後放走扶游的只能是他,扶游只能承他的情。
至于扶游走了沒多久就自己跑回來,那就不關他的事了。
小黃雀沒這個膽子,飛出去不到半天就會飛回來的。
這時,扶游正好抱着自己的舊書箱,跑出養居殿。
扶游回了鳳儀宮,把手谕給晏知看了。
晏知笑着摸摸他的頭發:“現在高興了?以後別說傻話了。”
扶游臉上才有了點笑意:“高興了。”
這天傍晚吃晚飯前,扶游又悄悄去了一趟鳳儀宮的偏殿。
懷玉住在這裏。
扶游走上前:“多謝你啊,你的辦法還挺有用的。”
懷玉撐着頭:“嗯,不客氣。皇後和劉太後只曉得朝政,他們以為你要做采詩官,是朝政上的事。其實是感情的事情。”
“你想跟我一起走嗎?宮裏……”
懷玉撐着頭的手指點了點腮幫子,淡淡道:“我走不了啦,西南王要我給他傳遞消息,陛下又要我給西南王傳遞假消息,我走不了的。小呆子,你走就行了,你是宮裏唯一一個好人,你不該留在這裏。”
他推了一把扶游,朝他努了努嘴:“快走吧,謝謝你除夕那晚幫我,明明自己都難受得要死了,還幫我。”
扶游就這樣被他推出門,正巧這時,晏知派人喊他吃飯了,他便過去了。
終于可以出去采詩了,扶游這幾天都是笑着的,整個人看起來都輕快不少。
他一邊收拾東西,也一邊把自己的東西送給宮裏相熟的人。
他給晏知留了一卷他新削的竹簡,他有些擔心晏知,不過晏知說,世家不會這麽快倒,皇後更是最後一個倒的,讓他不用擔心。
他還去了一趟西宮,把前些日子在秦鈎手下幸存的一支劉家的簪子還給劉太後。
一卷舊書,放在懷玉門前。
秦鈎看着,眼紅心熱,一心等着扶游來給他送東西。
可是,直到崔直和平時服侍扶游的兩個小太監都得到了扶游的禮物,他秦鈎,就是沒有。
什麽也沒有。
扶游甚至沒有過來跟他說過一句話。
三天時間轉瞬即逝。
開春了,皇都裏的采詩官們在這幾日陸陸續續地都出發了。
扶游背上自己的書箱,調整好頂上遮陽遮雨的油布,他也出發了。
他走那天,晏知帶着人去送他,崔直也在,還給他塞了一點錢。
扶游笑着道:“三年了,我又算是回到原點了。”
就假裝這三年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他只是一夢夢了三年,睜眼醒來,他還是自由自在的小采詩官。
他對晏知說:“兄長,冬天再見。”
這時候,秦鈎就在養居殿裏坐着,抱着手,手指一下一下地點着,計算時間。
就要回來了,就要回來了。
他的手指頓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殿門外傳來腳步聲,崔直回來了。
崔直推開緊閉的殿門:“陛下,扶公子走了。”
秦鈎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淡淡的“嗯”。
“陛下真的不去送送嗎?”
“不用。”
反正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秦鈎說着,卻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崔直連忙跟上,還以為他要去送扶游,卻不想他走到了宮門口就不再向前,反倒轉身走上宮牆城樓。
他的手指重新開始輕輕點着,倒計時。
小黃雀就要飛回來了。
日出,雲散。
不多時,秦鈎的手指頓了一下。
果然,城樓下也傳來了腳步聲。
暗衛匆匆跑上城樓:“陛下……”
“嗯。”秦鈎松開雙手,撐在城樓上,俯視着底下。
扶游馬上就會回來了,跑進他懷裏,他會做什麽呢?
他會抱着他哭。
暗衛卻輕聲道:“陛下,扶公子……”
秦鈎緊盯着城樓下,又應了一聲:“嗯,有話就說。”
“我等奉命去城外小路上阻截扶公子,把扶公子吓回來……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扶公子抱着書箱,往樹叢裏一滾……就跑了。我等搜查許久,沒有發現扶公子的蹤跡,扶公子……”暗衛頓了頓,咽了口唾沫,“跑了。”
秦鈎轉頭:“跑了?”
暗衛急忙下跪:“屬下失職,可是扶公子确實機警……我等……是我等疏忽了。”
秦鈎的眉心突突地跳,他揉了揉眉心,又轉頭看向城樓下。
這下好了,小黃雀又要傷着了。
不過他不會跑的,小黃雀不會跑的。
他受了傷,就要哭,一哭就要跑回來,他一哭就會跑回來的。
秦鈎等在宮牆上,死死地盯着底下,沒等到,他又跑到外城的城樓上去等。
城樓下人來人往,卻從來沒有一個背着書箱的小采詩官。
他幾乎把所有背着書箱的人都抓上來看。
底下換了三輪守門士兵。
暮色漸沉。
崔直勸道:“陛下,您可一天沒吃沒喝了,扶公子走了,是您親自批的手谕。”
秦鈎猛然轉頭:“備馬!”他眼睛血紅,雙手顫抖:“去備馬!”
他沒想過,他沒想過真的放走扶游,只是要吓唬他一下的。
他安排的事情從來沒有變數,不會有差錯,可是扶游還是走了。
秦鈎一手揪住崔直的衣領,一手拽住暗衛的衣領:“滾下去備馬。”
暗衛擡眼看看他,低聲道:“陛下,其實在路上,扶公子認出我們了,他說……”
秦鈎的心裏後知後覺地傳來鈍鈍的痛感。
暗衛愈發低了聲音:“扶公子說,他恨你。”
可是,還有個聲音在對秦鈎說:“你愛他。”
“可你永遠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