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摸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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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扶游披上官服,遵照太後懿旨,又一次進宮獻詩。

他提着書箱, 推門出去,太後派來的人已經在外面等他了。

扶游上了馬車,蹲在窗外的秦鈎才驚醒過來, 他在外面蹲了一夜, 竟然也沒凍壞,匆忙追出去, 馬車已經走遠了。

馬車直接進了宮門,在養居殿前停下。

扶游背着書箱,走下馬車。

皇帝“秦鈎”早早地就在門前等着,看見扶游來了, 便站起身, 朝他這裏走了一步:“扶游!”

随後他想起扶游好像不喜歡他靠近, 便硬生生壓制住本能,站住了。

扶游向他行了禮, 走進殿裏,坐下獻詩。

“秦鈎”乖巧坐着, 抱着軟枕,看着扶游。

對着這樣一張臉,扶游總是有些難以平靜。

可該做的獻詩任務還是要做的。

扶游捏着竹簡,指尖發白, 繼續唱詩。

而“秦鈎”則盯着他, 心裏暗自慶幸,扶游沒有發現他把床榻朝外面挪近了一步,一天天慢慢地挪, 他很快就可以和扶游坐在一起了。

他為自己的智慧感到得意,不自覺又往扶游那邊挪。

扶游低着頭看竹簡,也沒有注意到“秦鈎”抱着枕頭,正一點一點地朝他這邊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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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游挑好一首詩,擡起頭,“秦鈎”已經到了眼前,湊近了看他。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秦鈎”連忙退回去。

“扶游,對不起。”他蹲在扶游面前,“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扶游頓了一下,留意到旁邊的侍從。

這個侍從有些面生,而且也不在外面侍奉,站定了似的,就站在裏面。

扶游明白,這是劉太後安排的人,她疑心自己與陛下、西南王有牽扯,所以派人來看着自己獻詩。

扶游收回目光,看向皇帝“秦鈎”:“陛下想坐哪裏就坐哪裏。”

“好。”“秦鈎”面露喜色,在扶游面前盤腿坐下,認認真真地看着他。

扶游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然後開始獻詩。

“秦鈎”只是喜歡扶游,又不是真的喜歡聽詩,他就這樣看着扶游,像是搖着無形的尾巴。扶游被他盯得心裏發毛,拿着竹簡的手微微顫抖。

最後他把任務積分列表調出來,擺在自己眼前,擋住“秦鈎”的臉。

對着不斷上漲的任務積分唱詩,這樣感覺好多了。

與此同時,回去重新洗漱、換了衣服的西南王,又一次來到了養居殿外。

他又一次蹲在養居殿門外,偷聽扶游唱詩。

可是這回,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

“扶游不是唱給你聽的,他不是唱給你聽的,你是只見不得光的小狗,你在偷竊扶游的詩句。”

這天扶游留在宮裏用了午飯。

太後還特意送了飯菜過來。

皇帝“秦鈎”乖乖地坐在他面前,給扶游夾菜:“扶游,多吃一點。”

扶游道了聲謝,然後低頭吃菜。

他正在努力把皇帝和秦鈎分開。

這個皇帝是無辜的,他是假的。

吃過午飯,扶游被人帶去偏殿歇息,過一會兒再去正殿獻詩。

好巧不巧,他去的偏殿,正好就是上輩子他待的那個偏殿。

扶游不自在地捏着書箱帶子,宮人看出他有些緊張,便問:“扶公子是不是覺得這個房間不好?要不要換一個?”

扶游不想麻煩他們,便擺了擺手:“不用了,這裏就很好。”

只是睡一個中午而已,他沒有那麽嬌氣,也沒有那麽“多愁善感”。

已經過去了,他想試着用平常心看待那些事情。

宮人離開之後,扶游走進偏殿,把書箱放下,簡單洗漱一下,換了衣裳,就爬到床上去睡覺。

只是那些事情,不是他想要用平常心看待,就可以做到的。

他一閉上眼睛,就能想到從前的事情。熟悉的宮殿與裝飾,會讓他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三年。

孤立無援的三年。

扶游閉着眼睛,寬慰自己沒關系,只是睡一會兒。

可是他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不到一刻鐘,就被噩夢驚醒。

才從夢裏逃出來,他一睜開眼睛,就和床邊的秦鈎撞上目光。

秦鈎正跪在地上,小心地扣着他的手,看着他。

扶游被吓了一跳,猛地縮回手,坐起來,揚手要把他推開:“你在幹嘛?”

只是他才從噩夢中醒來,也沒打準,指尖只是從秦鈎的側臉劃過。

秦鈎絲毫不惱,反倒捂着被他打過的地方,把另半邊臉也湊過去,方便他打。

他倒是委屈:“扶游,我想見你,我忍不住。”

“我不想見你,你是怎麽進來的?出去。”

“我不出去,那個冒牌貨都能和你在一起待一上午,還能和你一起吃飯,我只是想見你。”

“你和他不一樣。”

秦鈎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面就傳來了皇帝的輕喚:“扶游?扶游?你醒了嗎?我可以進來嗎?”

扶游看向秦鈎:“西南王,你想害死我嗎?太後已經在疑心我了。”

秦鈎縮回去:“我知道了,我會躲起來的。”

他站起身,看了看四周,找了個木櫃子,拉開門,在皇帝進來之前,躲進去了。

一條縫隙,透着亮光,照在他面上。

沒多久,皇帝就興沖沖地進來了。

“扶游……”他跑進來,看見扶游已經起來了,“我把你吵醒了嗎?”

“沒有,不是陛下的原因,是小臣做了個噩夢,被驚醒了。”

“噩夢?有多可怕?”

扶游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櫃子那邊:“很可怕,像一張網。”

秦鈎感覺到扶游朝他這邊看了一眼,秦鈎連呼吸都滞住了。

他就是這個噩夢。

扶游掀開被子,穿上鞋,下了地:“到獻詩的時辰了嗎?小臣收拾一下,馬上獻詩。”

皇帝卻道:“不……不用着急,我讓他們準備了點心,等一下還可以去馬苑玩。”

“小臣多謝陛下隆恩。”扶游笑了笑,拎起挂在一邊的官服,抖了抖,舉起手要給自己套上。

他舉起手的時候,皇帝忽然走到他身邊,低下頭,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扶游愣了一下,“秦鈎”做完這個動作,立即退後。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靠近,但是我又很想要摸摸頭。”

躲在櫃子裏的秦鈎嫉妒得眼睛都紅了,他同樣想,他怎麽會不想要摸摸頭?

這是全天下的小狗都會喜歡的動作。

這天下午,扶游沒有繼續獻詩,而是陪着皇帝去了馬苑。

“秦鈎”會騎馬,同扶游賽了一場。

侍從們都暗示扶游要讓着點陛下,最後卻是“秦鈎”讓着他。

臨別的時候,“秦鈎”又低下頭,站到扶游面前。

扶游假意不知道他的意思,行禮告退。

最後是“秦鈎”自己蹲下來,湊到他的手邊,讓他摸摸自己的腦袋。

做完這件事情,“秦鈎”就站起來跑了,怕扶游生氣,跑了一半,忽然想起什麽,連忙回頭:“扶游,你明天還要再過來。”

扶游有些無奈,只能背了書箱出宮。

他走出去的時候,秦鈎就站在馬苑外邊。

他一走,就有侍從回到太後的長樂宮回禀。

“陛下與扶公子相處,并無異常。屬下以為,或許是扶公子頗合陛下的眼緣。”

劉太後點點頭:“拿點東西給扶游,明天讓他再來。”

“是。”

冬天天黑得早,扶游出宮的時候,宮人給了他一個小燈籠。

路上沒什麽人,他一個人,提着燈籠,踩着雪,慢慢地往前走。

走了沒多久,他忽然感覺身後有人,腳步聲輕輕的,跟着他的腳步。

扶游知道是誰,卻沒有回頭,只是加快腳步往前走。

秦鈎遠遠地跟着他,看見他加快腳步,自己也跟着加快速度。

走在前面的扶游轉過一個拐角,進了另一條街巷。

秦鈎連忙跟上。

扶游又轉了幾圈,沒能把他甩掉。最後轉念一想,反正秦鈎已經知道自己住在哪裏了,再不會有比這更差的事情了。

于是他回過頭。

秦鈎趕忙躲到旁邊。

扶游冷冷地喊了一聲:“秦鈎,我知道是你,別跟着我。”

他說完這話,就握緊燈籠,準備回去。

秦鈎又一次跟上去,好像聽不懂話。

扶游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實在是煩透了,轉過頭看了看四周,從地上撿了根棍子,狠狠地丢到他面前。

“別跟着我!”

扶游不想跟他糾纏,在他再一次跟上來的時候,轉過頭正色道:“你別跟着我了,昨天晚上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想要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秦鈎點點頭:“嗯,重新開始,扶游,我和你重新開始。”

“我自己重新開始。”扶游道,“我只是想好好獻詩,但是你一直在妨礙我,我不想跟西南王有牽連了,太後已經在懷疑我了。”

他想了想,最後還是說了重話:“秦鈎,你讓我覺得很麻煩。”

扶游走了,秦鈎沒有再跟上去。

小狗沮喪了一秒,小狗又搖着尾巴跟上去了。

扶游回到驿館,太後的賞賜已經先他一步到了。

他拜謝之後,就回了房間。

可是窗戶那邊又傳來了響動。

扶游不想理會,沒一會兒,窗扇就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扶游……”秦鈎站在外面,“我是僞裝好了才過來的,沒有被太後的人發現,不會給你添麻煩了,我想見你。”

扶游回頭,只見他穿着夜行衣,披着一身大黑鬥篷。

扶游上前,伸出手要把窗扇給拉上,秦鈎就搶先一步,把一根棍子塞到他手裏。

“你打我吧,這是你剛剛打我的那根。”秦鈎低聲道,“之前我把你當成小黃雀,從現在開始,你可以一直把我當成小狗。我也是一只小狗,不要去摸那個冒牌的了,你摸摸我吧。”

還是典型的秦鈎邏輯,他們這樣就扯平了。

扶游斷然拒絕:“我沒有你這樣的癖好。”

秦鈎抓起他的手,讓他像中午一樣,拍了一下自己的臉。

這種感覺可不太好,扶游趕忙收回手,秦鈎卻笑了一下,把另半邊臉也湊到他面前。

扶游哽了一下,想了想,最後把木棍丢了出去。

窗戶後面是驿館的後院,荒蕪空曠。

秦鈎不解。

“去撿回來。”扶游道,“你不是小狗嗎?去把東西撿回來。”

“好,知道了。”秦鈎反應過來,轉身跑着去了。

他走遠了,扶游立即關上窗戶,背上書箱,準備出去走走。

皇都東邊是市集,入了夜,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扶游買了點筆墨,又買了點吃的,準備帶回去給那個總幫自己的老人家。

但他現在還不能回去,秦鈎肯定還沒走。

他要等晚一些再回去。秦鈎現在是西南王,手上沒什麽權力,更不能派人來找他,市集人多,扶游不擔心他會出來找到自己。

他就這樣在街上閑逛,經過一處花樓,忽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清秀的小倌抱着琴站在高臺上,一身素衣,察覺到扶游在看自己,便朝他笑了一下。

扶游蹙眉:“懷玉?”

他想起來了,上輩子懷玉自己說過的,他先前在花樓做小倌。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走到臺上,抓住懷玉的手腕:“各位客官,這位便是我們花意濃的懷玉公子,諸位都是看着他修得這一手好琴好曲的,正好今晚,懷玉公子也滿十六了,按着咱們花意濃的規矩,他也是可以……”

扶游隐約聽見這些話,心中一驚。

他連忙跑進花樓裏,只聽見最後一句:“請諸位出價。”

站在臺上的懷玉原本低着頭笑着,他的餘光卻忽然看見有衣擺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知道,是那個穿淡青官服的小官進來了。

做官的,應該不會缺錢,而且模樣也不錯,不像其他人,應該脾氣也好,在他手上不會吃太多苦頭。

這樣想着,懷玉就擡起頭,看向扶游,想要再給他一點暗示。

可是扶游卻沒看他,他眼看着底下一個又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舉起木牌喊價,甚至還有幾個人一起喊價的。

扶游急得迅速把自己的書箱翻過來,數數自己身上帶了多少錢。

還好,剛才太後賞賜了他一些東西。

扶游轉過身,從小二手裏拿了一個木牌,高高地舉起來:“我出……一個金冠!”

他說着,便從書箱裏把太後賞給他的金冠拿出來。

衆人自嘆弗如,都放下了木牌,扶游身邊的人還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小郎君,不值得,這個懷玉不是上上品,就是個賤種,不值得。”

扶游看了他們一眼:“你們別這樣說,我覺得很值得。”

正說着話,懷玉就抱着琴,走到了他面前,款款行禮:“今晚我歸這位公子了。”

扶游把金冠給他:“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別接待別人,明天我再來。”

懷玉愣了一下,在扶游轉身要走的時候,淡淡道:“公子若是就這樣走了,恐怕接不接客,也由不得我了。”

扶游回過頭:“啊?”

懷玉伸出一只手,挽住他的衣袖,帶着他上了樓。

扶游跟着他回了房間,懷玉将琴放下,扶游推開窗子,看了看花樓周邊的環境。

身處鬧市,很隐蔽,秦鈎肯定找不到他,在這裏住一晚上也不是不可以。

忽然,铮的一聲琴弦顫動,教他回過神。

扶游關上窗戶,回頭道:“你不用害怕,我沒有那個意思。”

懷玉笑着道:“來這兒的每個人都說自己沒那個意思。”

“……”扶游想了想,問道,“你今年十六了?”

“今日剛滿。”

扶游從書箱裏拿出自己的戶籍竹簡,遞到他面前,“我比你還小一歲。”

懷玉笑着接過竹簡,分明不信:“公子是做官的人,只是長得年輕罷了,怎麽會……”

在看到上面小字的時候,他愣住了。

——扶游,文公二十三年生,越瓯雲溪人。

扶游笑着把竹簡拿回來:“這下你該信了?”他想了想:“我只是看你有緣,正好身上又有閑錢,不忍心看你被那群人欺負,你就當是上輩子你幫了我,我這回來救你吧。”

他放下書箱,在小榻上坐下,抓來一個枕頭抱住:“我本來打算救了你就走的,不過你說要我留在這裏,那我就先留在這裏好了。”

懷玉頓了頓,正色道:“我不值一個金發冠。”

“但是我身上除了那個,只剩下一點碎銀子了。”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我剛才還覺得可能會不夠。”

懷玉定定道:“我不值。”

“可是我在外面采詩的時候,他們都說,有人要用一千兩黃金才能給一個花魁贖身呢。”

“我不是花魁。”

“我知道,但是都已經給你了,你就拿着吧。”扶游在榻上倒下,“我今晚要在你這裏待一晚上了,你睡裏面的床,可以嗎?”

懷玉猶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讓我做點什麽吧,否則這個發冠我拿着不安心。”

他倒不是不安心,他就是怕扶游反悔,到時候再把東西給要回去。

“嗯……”扶游想了想,把自己的書箱拽過來,從裏面挑了幾支竹簡,“那你就唱歌吧,這幾天總是我給別人唱歌,還沒人給我唱過歌呢。”

懷玉接過竹簡,走回案前撫琴。

扶游趴在小榻上,昏昏欲睡。

原來聽人唱歌是這麽舒服的一件事情,扶游迷迷糊糊地想,難怪秦鈎這麽喜歡聽別人唱歌。

懷玉把竹簡上的詞兒唱了三遍,他實在是不太會這種清新淡雅的詩句,唱起來不倫不類的。

可是扶游已經睡着了。

懷玉拿着竹簡,走到他面前,推了他兩下,喚了一聲:“扶公子?”

懷玉在他面前蹲下,拿過被子給他蓋上,用竹簡碰了碰他的額頭與鼻尖,又戳了戳他的手心。

這個扶游生得好看,比他這個做小倌的還好看。說話也好聽,溫溫和和的,帶着南邊人的軟糯。

可是這樣的人,怎麽會幫他呢?還說他值一個金發冠。

他明明不值的,等他長大一些,缺錢了,大約就要後悔了。

懷玉抿了抿唇角,把竹簡整齊地放回書箱裏。

不管怎麽樣,這個比他小一歲的小采詩官是對他最好的那個,他要牢牢抓住他,讨好他,就算不能讓他幫忙贖身,也起碼可以過一段時間的好日子。

懷玉下定決心,他本來就不是良善之輩,他生在這樣的地方,當然要多為自己做打算。

忽然,嘭地一聲響,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門扇撞在牆上,嘭的一聲巨響。

懷玉反應快,知道是有人來鬧事了,而來這裏鬧事的,不是正房就是父母。

而他能依靠的,就只有——

隔着被子,懷玉一把抱住扶游,一眨眼睛你,就紅了眼眶,嬌嬌弱弱地喚了一聲:“扶小郎君……”

扶游迷迷糊糊地醒來,帶着沒睡醒的鼻音:“嗯?怎麽了?”

秦鈎就站在門前,怒氣沖沖,又可憐兮兮,手上還拿着那根棍子。

作者有話要說:無獎競猜:秦狗是怎麽找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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