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季檀月在公司。

是朝宛從郁秘書那裏得知到的。

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她告知司機目的地,之後倚在座椅,安靜注視窗外飛掠景象。

期間郁雲嘉還發了條消息,叫她只去平層那裏等待就好。

朝宛以簡短的一句“不用了”回複。

對面沉默。

看樣子是收到了,但不知該怎麽答。

朝宛知道郁雲嘉遲疑的原因。

她從未違背過郁秘書的話,因為這些囑咐的背後全都是季檀月。

但現在,她已經沒有任何顧慮。

不想第二次被當做替身。

縱然是季檀月。

與季澤時的談話費了不少時間,老宅又在城郊,雖然司機開車很快,可遠遠望見思錦大樓時已經傍晚。

溫吞日頭将人影拉得狹長,朝宛擡眼看去。

隔着車水馬龍,一輛熟悉的車就停在不遠處。

季檀月的車。

駕駛座的車窗在這時搖下,季檀月臉上挂着墨鏡,倚在座椅裏,辨不清神情。

像在和誰通話。

對方并不是自己。

內心泛起麻刺的疼,但鈍感早就掩蓋住所有贅餘情緒,朝宛走到車尾。

後排車門響起一道開啓聲。

副駕駛的郁雲嘉注意到了她,微颔首,示意她上車。

如往常那樣坐到後排。口罩下,唇抿得泛紅。

只有朝宛知道,今天是最後一次。

季檀月會挂斷通話,和她好好解釋嗎?

車內氛圍寂靜,忽然,女人握着的手機裏傳來微弱女音。

“季老師怎麽不說話了?”

雲茜。

從聽到這道嗓音後,朝宛已經失去任何希冀。

從車內鏡裏,她捕捉到了季檀月的側臉,可是隔着墨鏡,依舊辨不清晰。

甚至,女人都沒有看她一眼。

更別提解釋。

朝宛聽見季檀月回答:“你想讓我說什麽?”

“說那句話。”雲茜在笑。

又是良久沉默。

“算了。”雲茜笑意不減,“季老師不願意的話,那我來說。”

“我欽慕您,或者說,喜歡您呀。”

“您可以複述一遍嗎?”

朝宛握住指尖。

卻只能觸及到冰冷。

她無聲擡眼,試圖從季檀月臉上捕捉到厭惡排斥之類的情緒。

可女人神情無瀾,平靜到朝宛心跳幾近遲緩。

頓了一會,她甚至聽見季檀月問話,聲音很輕:

“你在哪裏?”

“我在季老師找不到的地方。”雲茜依舊在笑,“這裏很安靜,只有我的呼吸聲。”

朝宛覺得眼眶發熱。

但很奇怪,這一次竟然沒有任何眼淚湧出。

她打開車門,想逃離這個令她窒息的空間。

因為,再之後,季檀月可能就會去接雲茜了。

她會成為累贅。

郁雲嘉發現了她的舉動,“朝小姐?”

朝宛沒有理會。

在臨離開前,她發覺季檀月的神情總算有了一絲松動。

可她讀不懂,也并不想讀懂。

因為那些情緒——慌亂、挽留、眷戀,都只是為日記本女孩而生的。

不是朝宛。

走出很遠,身後也沒有半句喚聲。

或許是有的,但融進深冬冷風中,稀薄到近乎不可聞。

手機又在震,是郁秘書。

朝宛按了拒接,關機。

車內,通話依舊在繼續。

“聽見背景音了,是朝宛?”雲茜的聲音輕了幾分,卻仍然帶着一絲笑意。

“她已經走了。”季檀月答。

“走了?”雲茜喃喃,“走了也好。這些事太不堪,讓她聽見一點都不好。”

“季老師知道嗎?”她繼續說。

“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有朝宛。”

“她那麽懵懂,像一張白紙,一張從未被玷污的白紙。又像赤誠的小暖爐,得到一點火苗,就吞吐溫熱,急迫地想讓別人都暖和起來。”

“可我什麽都沒有。”

季檀月垂眼,視線移到郁雲嘉被朝宛挂斷的通話上,眉間隐現焦灼。

但語氣依舊控制得很好:

“如果活下來,你會發現,你還擁有很多。”

“但我已經失去您了,季老師。”雲茜笑。

“從您把我從泥潭裏拉出來那晚,我就死了,只剩一副殼子。到現在結束,好像也不晚。”

“你本可以不必選擇這條路。”季檀月答。

雲茜笑了一聲,不置一詞。

“……還記得我和您說的這裏很安靜嗎?”她的聲音轉弱很多,“大概半小時後,會更安靜。”

她注視着跳動的炭盆,微阖眼。

“唯一的遺憾就是,也很孤單。”

“告訴我地址。”季檀月強迫自己嗓音平穩。

那邊許久沒有動靜。

良久,流出一聲嘆息般的低語:“不用麻煩啦。”

半個小時的通話,在這一句話後挂斷,嬌柔女音消散在空氣中。

季檀月很快收到了警察局的短信。

[通話定位地點過于偏僻,無法鎖定,還可以再接通當事人的電話嗎?]

[在嘗試。]她回複。

可是再也沒辦法打通雲茜的電話,提示關機。

季檀月一遍遍地撥着雲茜的號碼,額角泛出薄汗,心跳焦躁,将指尖捏得發白。

視野裏映進冷光,朝宛那邊也始終無法接通。

黃昏殆盡,夜幕緩緩降臨,将車外塗抹上暗色。

“我羨慕你有朝宛。”“可是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雲茜的聲音在耳邊徘徊。

仿佛有冰冷的雨聲擊打車窗,視野裏出現了跨江大橋,以及駛遠的紅色邁巴赫。

再然後,是接連的鋼鐵剮蹭聲,與沉重墜江巨響。

剛從她車後排被接走的女孩,怎麽就永遠都見不到了?

她永遠也趕不及,永遠也追不上。

思緒紊亂,心跳膠着,季檀月不自知地将座椅捏得呲滋輕響。

眼淚已經無聲滾落。

“……季老師?季老師?”郁雲嘉的聲音勉強拉回女人幾分意識,“沒事吧?”

“沒事。”季檀月倚在靠背裏,取下墨鏡,長睫低垂。

眼尾緋紅,難得現出幾分脆弱。

無人知曉,她緊緊攥住了手心,靠疼痛維持清醒。

“麻煩你去平層。朝宛回家後,立刻給我發消息。”

郁雲嘉想說什麽,但話到嘴邊,還是沒能出口。

離開前,她将從戚年那裏取回的白色藥瓶放進女人手包中。

立在車門邊,她有意開口:

“季老師,二月二十五日的花束和電影票還要預定嗎?”

她知道,只要聽到有關朝宛的事,女人狀況就會好很多。

“要。”

果然,季檀月黯淡眸色微微現出幾分光彩。

待郁雲嘉離開後,她不由自主地去摸手提包夾層裏的訂婚戒指。

特別的日子。

那一天,她想把所有事都好好告訴小宛,并且求婚。

不要把女孩吓到就好了。

她貪心地希望,朝宛會答應。

機票日期是二月二十四日。

朝宛去機場的時候,傅奚來送,還問她怎麽這麽突然,新晉青衣小花檔期這麽松,會過氣的。

“給自己過一個特別的生日。”朝宛抿唇笑。

目的地是嘉吉,距臨南足足幾千公裏的邊陲。

之後是蘇門、杞榆,都是山清水秀的好城市。

她記得大學時就常常攢錢去旅游,尤以收集各地機票為樂。那個私人微博賬號最初也只是用來堆積攝影照片而已。

四五個小時的路程,降落後,便将行李放在歇腳的民宿,獨自出門游玩。

嘉吉離善郓州很近,每每有攬客的人認不出朝宛,要帶她去影視城附近時,都會被她婉拒。

像一種約定俗成的本能。

那裏掩蓋着朝宛不想回憶起來的事。還有人。

她散心本就為了躲避,膽怯到不敢第二次踏入相同的河流。

嘉吉距離臨南很遠,天空開闊,仿佛能洗掉一切煩惱。

比起遠郊寬敞卻狹窄的別墅,更讓朝宛喜歡。

生活欣快而明媚,不止煩惱,一些約定也忘了個幹淨。

朝宛是在二月二十五日晚,收到民宿老板贈送的生日蛋糕後,記起與輕霧之間的那個約定的。

而彼時已經過了零點,跨到了二月二十六日。

她背對着深邃星點,在私信界面敲下幾句話。

[霧霧,忘記了和你的約定,抱歉。]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想為自己好好過個生日。]

[[圖片]]

[嘉吉的冰山照片,當做賠禮。]

退出界面,熱搜無意映入眼簾。

是紫色的爆字。

#雲茜去世#

朝宛心跳本能一滞。

她想點進去看,卻在看見第二位熱搜後指尖頓住。

那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季檀月#

安靜呼吸幾秒,縷縷冷氣從圍巾裏透出。

朝宛熄滅了屏幕,垂頭吃完一小塊簡陋的生日蛋糕,随後轉身,望向被雲層遮掩的夜空。

一顆流星倏然劃過。

有那麽一瞬間,她很想知道臨南的夜空會是什麽樣子。

警局打電話來通知時,季檀月已經在車內枯坐了幾個小時。

聽到“很遺憾”之類的字眼,她無聲将手機放遠。

禮貌的寒暄與致謝後,女人挂斷通話,将車起步。

這期間,她沒有收到來自郁雲嘉的半條消息。

或許朝宛已經在平層那裏等待着了,只是羞于鬧別扭,不想讓郁秘書發消息通知她。

小笨蛋又不會做飯,到深夜這個時間,會不會餓得肚子咕咕叫?

季檀月忽然急迫地想回家。

踩油門急了些,不過十幾分鐘,比平時快了不少,很快抵達平層。

電梯間前靜靜站着西裝裙女人,是郁雲嘉。

“季老師。”女秘書聲音平緩。

“朝宛并沒有回來。”

一路上積攢的期許蕩然無存。

季檀月茫然乘電梯上樓,按了密碼鎖進門。

房間漆黑,甚至連汪汪都不在。

囫囵咽下郁雲嘉煮的速食面,秘書離開,平層裏再也沒有聲響。

季檀月推開門,在黑暗中摸索,直到跌在自己的床邊。

伸手去探被褥,什麽都沒有,沒有女孩溫熱的身軀,只觸到一手的潮冷。

手心正逐漸轉涼,她肩膀微抖,想去握手腕上的檀木珠串。

空蕩蕩的。

季檀月似乎這時才意識到什麽。

朝宛真的沒在她身邊。

那個會在身後緊抱住她,害羞嗫嚅喚她姐姐的女孩,不願意再繼續陪着她了。

只剩下她一個人。

二月二十五日晚,季檀月獨自駕車駛到了偏遠影院。

後備箱裏有預定好的花束,花束裏藏着老宅所有抽屜的鑰匙。

而最深處,有一枚戒指。

私信界面沒有跳出任何新消息。

小宛可能還會來。

季檀月微壓帽檐,攏着大衣站到顯眼的地方,察覺到自己的心跳由緩轉急。

她得到了朝宛購買機票的消息,可是始終心存希冀。

女孩肯定是生氣了,氣得鼓鼓的,那麽可愛,還醋到躲着自己。

她沒有離開臨南,一定還會來赴約的。

深夜下起細雪,逐漸轉大,落下密集雪片。

從晚七點,到晚九點。

影院門前人流稀疏到可以忽略,可視野裏始終沒有熟悉身影出現。

季檀月垂眼,大衣裏蜷住的指尖泛冷,靜靜撐着黑傘。

晚九點,到晚十一點。

影院要打烊了,身邊的昏暗燈光也倏然熄滅。

季檀月依舊沒有動作,翻腕看了眼時間,繼續等待。

電影票上的20:35早已過去。

小宛是記錯了時間嗎?

她那樣的小笨蛋,記錯時間也是情有可原。

時間跳到零點。

季檀月看見郁雲嘉立在路口處等她,肩膀已經覆了積雪。

手機忽然震動幾下。

她收回視線,用凍僵的手指解鎖屏幕。

[zzz0225:霧霧,忘記了和你的約定,抱歉。]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想為自己好好過個生日。]

又過了半分鐘,新的消息跳出來。

[[圖片]]

[嘉吉的冰山照片,當做賠禮。]]

季檀月安靜點開圖片。

澄澈的月光下,冰山無聲伫立,如覆輕紗,映在群星閃爍的深空中,現出湛藍色的光彩。

很美。

女人收了傘,任由雪花落在臉頰上,注視着天空。

可臨南此時的夜空,壓抑且陰沉。

車後備箱裏的玫瑰已經卷瓣萎靡,內斂着,将其中隐藏的所有浪漫秘密盡數掩埋。

朝宛沒有赴約。

或許,她的眉目笑語使她病了一場,熱勢退盡,還她寂寞膏肓。

作者有話要說:

末句改自木心《愛情的三種境界》:你的眉目笑語使我病了一場,熱勢退盡,還我寂寞的健康。

珍愛生命,大家不要學習雲茜姐姐哦。

季老師再忍忍,馬上小笨雀就飛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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