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若在街上向人問起"黑翼"這個名稱所代表的意義,每個的市民都會給予一致的答案,那就是皇室個人專屬的護衛。除了女王目前暫無新的護衛上任,大王子與二王子各有一個随身扈從。
但有關"黑翼"名稱的由來,卻沒幾個人可以回答出來,只知道十幾年前便有這樣稱呼了,得去問老一輩的才能獲得一些模糊的解答。
如果要追根究柢,沒有人比女王更清楚這稱號的由來,因為"黑翼"是她取的。
她為她取的。
她們相遇的過程就像老套的肥皂劇情,或是男孩追女孩慣用的手法之一,既有聲光效果又帶點浪漫元素,每一幕場景象是壞掉的黑白放映機畫面,一閃一閃地在眼前以慢動作進行。她頭發飛揚的弧度、汗水滴落的軌跡、幹淨利落的攻擊手段......一切清晰的讓她一度以為時間靜止了。
雪花飄落的秒速遠小于五厘米。
她在銀白的世界與墨黑的她相遇,即使上演的情節是最平凡的英雄救美,故事仍舊在她的腦海裏不斷重複播放,無法删去。
一切來的太突然也結束的太快,當她還沉浸在剛才的氛圍裏,黑色的她就跑離了,連說句感謝的時間都沒有,這令她有些錯愕。
身上只罩着一件破爛的黑色披風就想抵禦嚴冬?蕾拉挑了挑眉,在心中記下了她的樣貌決定好好報答。即便她知道街坊上是如何形容她的家族,而自己身為下任女王不該與那樣的家族扯上關系,她還是想要找到她。
這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強烈地想去認識一個人。
于是七歲的她三番兩次偷闖出王城,跑到附近的街上找尋前幾日巧遇的黑色身影,然而每次都無功而返,被護衛軍帶回去接受父皇的指責。
萊因希德國王對于不聽話跑出王城的蕾拉感到很苦惱,相當後悔前幾天一時不忍心讓被關在城裏太久而郁郁寡歡的公主和女仆到街上轉轉,怎知當天好巧不巧就遇上麻煩,被一個走投無路的農夫劫持。雖然後來只是虛驚一場,但國王發誓絕對不會再讓體虛的寶貝女兒出去亂晃。
他清楚女兒是想向幫助她的那位女孩道謝,但是那女孩的身分卻很敏感,使他不能輕率地将她接到城內款待,可又不希望再讓女兒跑出城......國王為此苦惱了好幾天,甚至把不悅發洩到無辜的大王子身上。
找尋了幾周後蕾拉終于在水果攤販前看到了她黑色的背影,本來滿心歡喜地正要上去打招呼,卻發現她什麽也沒做就被店家喝斥,甚至有人準備對她砸東西。
「住手!」她當時很生氣地跑到了黑色女孩的身前,張開雙臂護住她,滿臉不悅的瞪着老板。
她才不在乎別人的評語,不在乎這麽做會不會拖累王室的名聲,她只知曉受人恩惠就應當給與回報,無論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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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惡名昭彰的殺手家族,她也不在乎。
蕾拉趁老板傻愣的同時将女孩拉到了小巷,氣喘籲籲地坐在地上。太久沒有這麽激烈的運動讓她有點喘不過氣,等她平穩氣息時才發現黑色女孩沉默地坐在她旁邊,卻拉低了黑袍的連帽遮住她上半部的臉龐。
「謝謝妳。」蕾拉伸出手包覆住她冰冷的手,輕輕地搓揉着試圖使她溫暖點,她卻馬上将手抽離,站起身準備離去。
「那農夫不是故意的。」蕾拉也沒有要攔下她的意思,只是在聽到她最後留下的話語時淺淺笑了。
其實那天就算她不出手打暈那位農夫,暗中跟随的護衛軍也會出面保護自己。後來在盤問過後才知曉農夫是因為田地受到大雪與猛獸的侵擾,好幾個月都沒有收成,窮途末路的他剛好撞見蕾拉,一時鬼迷心竅才這麽做的。
那時她有感受到農夫挾持自己的手微微顫抖,神情也非常僵硬,證實了他并沒有說謊,實在是迫于無奈才出此下策。雖然還是要受罰但也令王室注意到缺失,開始主動關懷每戶農民,而她竟然可以在短短數秒之間便猜出農夫的難處,這麽敏銳的觀察力讓蕾拉十分佩服,或許她有到農夫家附近晃過也說不定。
國王在聽到女兒終于成功向女孩道謝的消息後,開心地叫廚房準備大餐,要好好慶祝順便補補女兒的身子,卻沒想到她順勢向他要了第一份生日禮物。
本來無論女兒提出什麽要求他都會答應的,畢竟她從來沒有主動索求過任何禮物,可當他聽到她的要求時,萊因希德王第一次垮下了臉,讓大王子與小王子啧啧稱奇。
「我第一次看到父王這種表情,連之前面對別國無理的要求時都沒有這樣過。」王子們看到父親糾結的表情差點沒心沒肺地笑出來。最後他還是答應了,而忍不住笑出來的王子們也被狠狠處罰,獲得同意的公主則是踏着愉快的步伐回到房內,繼續研讀喜歡的書本。
隔天,蕾拉又上街尋找黑色的背影,只是這次是正大光明的從正門走出,她已經獲得國王的外出許可,雖然後面必須有大批護衛軍跟随。
她每一天都在固定的時間出城,固定的位子找到休息的她,固定的自言自語嘗試和她聊天,固定的時辰離開回城。
日複一日宛如例行公事一般,讓一開始還會躲避的黑色女孩日漸習慣她的拜訪、她的溫度、她的氣味,最終患上了她的慢性毒瘾,無法自拔。
她從未從別人身上獲得過這樣的溫暖,以詛咒之女的身分誕生于這世界上的她,受盡無數的追殺、鄙視與厭惡。有時連她也恨起身上的血脈,恨抛下她死去的家人,恨無力的自己只能茍延殘喘地逃到這個偏僻的王國。
不過慶幸的是雖然萊因希德的民衆都懼怕、排擠她,卻也沒有人會主動攻擊,這已經讓她感到十足幸運了,然而現在卻莫名出現一名渴望親近她的人,甚至不怕她從右耳垂延伸到肩膀側邊一大片燒傷留下的怵目疤痕以及代表不祥的紅銀雙眼。
對席拉大陸的人來說,紅色象征血液,黑色則代表惡魔,大部分的人頭發與眼瞳都是金、藍、橘等鮮豔亮麗的顏色,因此有着墨發與赤瞳的她到哪都受到他人排斥,且她的宗族還因為過人的戰鬥天賦被冠上了殺手家族這種惡劣的名號,只能隐居于深山中避免與外界接觸。但樹木成長的速度終究快不過人類的貪婪,他們無路可退開始流亡,最終只剩下她一個。
她憎恨這個世界的人們,卻無法讨厭眼前這位腦袋可能有點問題的公主。
她是第一個看到她全貌卻沒有尖叫着"怪物"跑走的人,沒有唾棄地拿石子丢她的臉說要把她紅色右眼砸爛的人,是第一個或許也會是最後一個。
當她脫下帽子時,她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下一秒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笑着說道:「這是我看過最美的發色,像夜晚一樣的黑。」
她甚至幫她取了名字,取代以前那些充滿惡意的稱呼,讓她正式成為了人,踏入了人類社會。
「我很喜歡妳眼睛的顏色,看起來就像夜晚中的月亮......既然妳沒有名字,我可以叫妳赤月嗎?」她無法拒絕她燦爛到有點刺眼的笑容,只好點了點頭。
于是她便從染血的惡魔變成了黑夜中的紅色月亮,負責照亮蕾拉的夜空。
她答應了邀請,以專屬的護衛軍之名待在她身邊做她為數不多的同齡好友。
雖然國王答應讓赤月進入王城當蕾拉的專屬護衛,但要求她必須學會隐藏自己并随時跟在公主身旁,除了要穿着黑色的外袍遮蓋黑發與容貌,有非王城內的人員存在時也必須躲藏起來,非必要不為外人所見。這道命令不只維護王室的名聲同時保護了赤月,于是蕾拉沒有向父親抗議。
後來萊因希德的子民只知道公主有一名随身保護她的黑色刺客,武力高強,打敗了好幾次意圖挑戰她的小王子。有人開玩笑的說那個刺客就像黑色幽靈一樣跟着他們美麗的公主,既讓人畏懼又有點礙事,這話傳進了公主耳裏,她只是輕輕一笑。
「更貼切的說法,她是我的羽翼,黑色的羽翼。」
沒有人知道為何公主會用羽翼比喻她,不過之後赤月在大衆間有了一個更好聽、簡單的代稱,那就是黑翼。
這就是黑翼一稱的由來,而真正如此稱呼的原因只有女王自己知道。
「因為......」蕾拉看着身旁呼嘯而過的風景,小聲低喃:「她帶我飛離了深鎖的王城,不再只是透過書本窺視這個世界。」
也讓我更認識了我自己。她将頭輕靠在格納的背上,露出了一抹混雜着苦澀與甜蜜的笑容。
——赤月,對不起。
我又想妳了。
☆、※番外(格納視角)
「喝!」他一個箭步向前,把手裏的銳劍往對方胸膛猛地一刺,她微微側過身子以幾毫米的差距閃過了他的攻擊并利落地反手将暗器擲出,他趕緊舉劍擋下,鐵塊碰撞發出了沉重的匡當聲。
他危險地瞇起眼,沉聲說道:「認真應戰,手下留情只會令我覺得難堪。」
「......并沒有放水。」沉默了一會後,墨黑的她才緩慢地回應,宛如每一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然而這回答卻令他十分不快,動作的确沒有放水,但卻沒有帶着殺意攻來,可知道他每道攻擊都是抱着要将她致于死地的意念的。婦人之仁在戰場上只會招來死神,甚至拖戰友下水。
「公主不喜歡殺人。」象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認真地看着眼前憤怒的大王子。
啊,又拿蕾拉壓他!他怎會不清楚她的顧忌在哪,但有時想要保護什麽的同時也必須犧牲什麽。如果不擁有這樣的覺悟,哪天她必得因此付出代價。
倒是她從小便過着逃亡的生活,雙手早已沾滿鮮血,應該養成了野獸般的自我防衛意識,沒想到竟然可以為了自己的妹妹壓下那種近乎反射的殺意,這使他多少有些訝異。
但要得到他的認同可沒那麽簡單,那種要不得的同情心還是得改。
他将劍插回劍鞘,轉身步離了練習場,「下次妳得抱持殺意攻來,否則永遠過不了我這關。」
他的聲音帶了點倦意,「若是堅持守護她的理想,妳就必須有犧牲自己的覺悟。」
哪天那些因為"善良"而被解救的敵人反過來偷襲時,她必須有犧牲生命也要保護公主的覺悟。
「......是。」即使沒聽見,他也能預想到她的回答了。
真是令人郁悶的答案。
關于赤月這女孩,即使時光荏苒,在他心裏殘留下的足跡依舊深刻的無法抹滅。
她的逝去是他一生都将背負的遺憾與懊悔。
那年他十七歲,十一歲的赤月終于接受了妹妹的提議進入王城。父王不甘願地讓這個災禍之女成為寶貝女兒的專屬護衛,弟弟從一開始就強烈反對,而他自己也不太能接受。畢竟那瞳色與發色一點都不讨人喜愛,她脖子的傷疤也相當吓人,第一印象簡直差到不能再差。
他實在搞不懂妹妹到底是喜歡這家夥哪一點,是不是他們平常太過保護她,讓她沒有機會交到年紀相仿的朋友,才會一碰上便認定了非那人不可呢?
「......那就由格納帶妳了。」
「咦?什麽?」他倏地擡起頭,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而沒注意到談話內容,結果就莫名其妙被點名了。
「交給你訓練她成為一名合格的護衛。」父王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似乎是不想繼續這話題。
「為何是......我知道了。」她的身分不宜讓更多人知曉,且他的劍術能力也足夠勝任指導員,交給他來帶根本合情合理,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更好的人選了,可他一點也不想要啊。
「握緊,對,就是這樣,然後擺正......」
「拔劍的速度要快!這麽多空檔在戰場上妳早就死了!」
「攻擊的地方錯了!要直接揮向這裏,這才是要害。」
「不是說過了嗎!姿勢又錯了!這、這、這,都是空隙!」
「妳的動作太累贅也太生硬了,肩膀放松......」
集訓了幾周後,他徹底放棄要赤月使用對她來說笨重不稱手的劍,任她換回原本拿手的匕首。格納其實有點挫敗,第一次教人就失敗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從未聽聞有護衛是用匕首的,這反倒像刺客了。
刺客的名聲在愛好和平的萊因希德中極度惡劣,而他們貴為王室還帶頭請刺客當護衛......思及至此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過自從赤月換回匕首後,她的動作靈敏到令他驚駭不已,好幾次差點被直接擊中,她近乎野獸的反射神經與直覺太恐怖了,不僅招招致命,還擅于隐藏自身的氣息。好在她只是小孩,若與他同齡,他還真沒把握能否勝過這頭狂獸。
如此幹淨利落的手段......這女孩實在太危險了,如果她叛變的話......
見識到她的恐怖後,他便對她充滿了警戒心,甚至暗下決心,一旦發現她對妹妹有任何帶有敵意的行為,他便會私下處決掉她。
即便會使妹妹傷心,他也絕不容許可能傷害到她的人事物存在!
雖然他懷抱着過于偏激的惡意,卻始終無法找到借口對赤月下手。她太遵守王室給與的戒律,對蕾拉又極度順從,完美地扮演地下護衛的角色,挑不出一點瑕疵。
有次他恰巧在後花園撞見她,以為終于有機會抓住她的把柄時,卻發現她正被山林中的動物們圍繞着,當下她的笑靥使他徹底怔住了,随後一股窒息般的罪惡感席卷而來。
蕾拉不知何時出現了,她從旁邊的草叢跑向她,臉上帶着甜甜的笑容。
這不是一樣的嗎?她們臉上的笑容。
一樣的天真、一樣的稚氣、一樣的惹人憐愛。
她終究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啊,而且還經歷了這麽多苦難。
她做錯了什麽?
「我他媽的在幹麻啊......」他蹲下身,用手重重拍了自己的額頭。
他覺得此刻的自己好肮髒,竟然滿懷惡意處處針對一個小自己六歲的女孩,即使她沒做錯任何事。
後來他對赤月的态度有了一點改變,說不上友善,但也不再苛薄,算是勉強接受她成為王城的一份子。
「好了,我能教妳的就這麽多了,剩下的妳得自己去精進。」
畢竟慣用的武器不同,他能教的也不多,事實上也不太需要他教,她的家族真像傳言中擁有過人的戰鬥天份,學習速度快得吓人,即使他大了她六歲還身為國內第一的劍士,對上她卻一刻都不能馬虎。
「但在妳摒棄多餘的善良之前,妳算不上一名合格的護衛。」
最後的一對一指導,她仍舊寧願冒着被他砍傷的風險也不違背妹妹的期望,這份固執......或許她真的是最适合當妹妹近身護衛的人選吧。
「......謝謝。」
他擡起頭遙望着蔚藍的蒼穹,前方的黑色身影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一聲平淡卻真誠的道謝。
之後幾年他都沒有與她正面打過招呼,她有如幽靈一般,從他的世界消失了,只存活在他妹妹的世界中。
就連他不得已将妹妹送出王城的那一晚,他也沒有跟唯一的徒弟說上話。
沒想到,那便是最後的機會了。
他固執的徒弟到死都堅守着愚昧的善良,親手葬送了自己的生命,也因此使蕾拉看清這世界的醜陋,喚醒體內的印記。
他該譴責她嗎?
如今,再說這些也毫無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