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永續三年

永續三年,立秋。

進入少年營已經好幾年了。幾年間,身邊許多同期的朋友都受不了寂寞和嚴苛而離開。而陸衍倒是很習慣。

父親升遷後忙于公事常常不着家,叔叔一家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偶爾的小憩,大家都沒有時間相聚。更何況少年營不允許學生因私告假。

不過今日是個例外。

晨起陸衍就覺得今日天氣,格外差。

随便理了理東西,準備上路。途徑訓練場,周昌就帶着自己的人圍過來。周昌是三朝元老周大人的孫子。是個練武的好料子,也因如此才特別不喜歡陸衍。

“怎的?要出營了?”早先陸衍剛來時,就聽說少年營裏傳他是因為和宗家攀關系才來的。也的确,陸衍的性子不太像大部分武夫。雖然騎術劍術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可渾身上下總透着股書卷氣。

陸衍自然不覺得讀書和練武有什麽沖突。可是,自從一次賽馬贏了頭籌之後,周昌就盯着陸衍不放。他是個小心眼的人。

陸衍想到上次和叔叔見面時,他提起這是周氏一族普遍的個性。父親原本不需要在麒麟營呆這麽久,就因為沒給小周大人送禮,被他刻意延遲退伍的日子。

“師兄。”陸衍不想惹事,恭恭敬敬地回了禮。

“瞧瞧!”周昌轉身向身後的夥伴指到,“陸子陌這一個作揖,比得上醉蔭閣的姑娘啊,要是叫上一聲公子......”

周昌眉飛色舞引得身後一陣笑聲。的确,陸衍體型偏瘦了些,與周昌這樣的壯漢并肩實在不威武。

“師兄言重了。”

“哼,說說你怎麽突然告假了?難道是又托了人求宗大人了?”

宗赫這兩年不再是武王的貼身侍衛,而是晉升到了禁衛軍。他鮮少來少年營,唯那一次兩人見面被這群好事之徒撞見。

“因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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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昌沒料到是因這種事,不知是覺得晦氣還是禮教約束,沒有繼續挑釁。

“啊,原來如此。是喪假。是你叔叔?不會是你父親吧?”

陸衍心裏有些惱,這家夥調查他......算了。

陸衍胡謅了一個不存在的親戚,匆匆出了營。

“陸少爺,你可算出來了。”管事早已備好了馬,“您再不出來誤了進宮的時辰,宗大人可是饒不了我的。”

陸衍道歉,給了管事一些銀兩。

“陸少爺客氣。宗大人吩咐了,進宮後他會在太醫院等您,讓您先不要去找寧王。”

“謝裴叔提醒。”陸衍幾句告別,側身上馬飛奔離去。

三日前,他收到宗赫的來信和父親的家書:寧王陳熙生母王氏因病過世,速回京。

這幾年,叔叔和父親的家書中時不時會提到聖上的境況,說是鋒芒顯露,遭太子和皇後的猜忌。而大皇子似乎有奪位的念頭想拉攏聖上。陸衍也曾執筆給聖上,卻都回以“安好,勿念。”

陸衍呆在少年營,與外界基本斷了聯系,可少年營裏人與人關系變化都是因朝政而變。這幾年,營裏桀骜不馴之徒愈發少了,說明宗氏一族的勢力大增。連大周第一軍的天機營的新任将軍都是少年營出身的人。而像周昌這樣實力和不屑同存的人也在增加,看來皇後的族人仍能分庭抗禮。

只是寧王......王氏是他唯一的親人,陸衍記憶裏,這個女人除了有些怯懦惆悵之外并無身體之恙,還是聖上從未告訴他?怎麽會突然病亡?

陸衍是失去過母親的人,他很明白那種好似全世界只剩自己的孤獨,心痛和恐懼。

八百裏加急,陸衍跑了四天才回到京城。與父親接上頭後,不休息地往宮裏趕。

“子陌。”快到宮門之際,父親忽然低聲道:“這次招你進宮,純粹是為了安慰寧王喪母之痛,切勿節外生枝。差不多就速速回營。”

陸衍覺得父親這話說的奇怪。

到了太醫院,宗赫早就等在那裏。幾年不見又壯實了許多。

“你可算來了。明日出殡,少琮已經跪在靈堂好久了,你先去看看他吧。”

陸衍點頭,一路上後宮秋意漸濃,溫暖懶散的樣子絲毫感受不到不遠處的寧和宮裏正有喪事發生。

小太監見到久違的陸衍很是高興:“陸少爺,您來了就好。王爺已經跪了好幾個時辰了,不吃不喝的......”

陸衍揮手讓他先下去休息。放眼望去,靈堂大同小異,并不因身份而不同。陸衍心裏自嘆,人生在世不過如此,再輝煌終是死。

過了廳堂,便看見聖上一身孝服跪坐在那兒。漆黑的棺材,顯得孤單。

陸衍上前,沒有說話,默默上了香,也一同跪了下來。

半響,陸衍道:“王爺,起來吃些東西吧。”陸衍看他苦笑的樣子,心疼道:“淚流幹了自然就不流了。路到頭了自然就不走了。”

聖上聽言,皺着眉頭說不清是笑還是哭,一會兒看着棺材嘶啞地說:“我天天和母後一起,卻不知她竟病重如此!身邊的人,我竟毫不知情!”

陸衍看聖上的樣子,回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某一日母親突然吐血暈倒,驚慌失措的他才知道母親患病多日。随後的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他就這樣看着自己最重要的親人逐漸衰敗而亡。那時,他在想什麽?

陸衍嘆氣,輕輕拍了拍聖上的背。估計是心痛之至,聖上突然感覺到一陣反胃,立馬起身走到草叢邊吐了。可他根本沒有進食,幹嘔了幾下,便蹲在地上抽泣起來。

陸衍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袋,在地上打開:“以前有人告訴臣下,心情不好的時候吃些甜食,可以讓自己開心一些。”

聖上側頭一看,冷哼一聲:“那個無知的人告訴你的?一派胡言。”

陸衍輕笑道:“是呢,臣下當時也是這麽想的。”

聖上轉過臉,一雙哭腫的眼睛看着陸衍:“可臣下那時候還是吃了。因為那人說,我若是心情好了,故人也能走的安心。”

那夜,聖上終于是離開靈堂了。陸衍跟着叔叔到太醫院拿藥,叔叔對王氏的死除了嘆氣什麽也沒說,倒是提及皇上也因此事倍感難過,可見寧王年歲還小,打算由玉梅夫人管教。

玉梅夫人......陸衍把藥送給小太監,打算去找宗赫,得知他去了武王那兒。武王已經出宮獨住,這次也是因王氏病故而回來。路經偏僻的攬月亭,隐約見到有人在那兒說話。

這是到玉梅圓的近路。是以前聖上和他發現的。陸衍蹑手蹑腳躲在一邊,偷聽着......慢慢的才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

“是麽,看來他的确對寧王有不小的影響。”

“他們算是青梅竹馬之情吧。”

“......這次我們犧牲了王氏,也不過是讓父皇對何氏一族更加不滿而已。看來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不過滴水穿石。”

“您打算怎麽做?”

“既然這事我們外人不好做,就讓她的親兒子來。看得出來,他們母子嫌隙越來越大......嘶,我聽說西南王很看好他?”

“恩......對他挺照顧的。”

“很好。看來大哥是把他當自己親弟弟了。既然如此,我們就來一次身在曹營心在漢。不過我們手上必須有能牽制他的人。”

“您指陸衍?”

“對。我聽博雲說,陸衍在營裏表現很不錯,不過為人處事很低調。這樣的人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親友。恰好我又聽說,你姑姑最近和他父親有幾次接觸?”

“呵呵,您着耳朵還真好,這麽多道聽途說。是的,姑姑的前夫和他父親是同鄉。兩人機緣巧合便聊到一起去了。”

“天助我也。你姑姑喪夫多年,帶着一個女兒回娘家日子也不好過,陸衍的父親也喪妻多年......你去安排一下。”

“是。”

“無論如何,寧王這顆棋必須由我們掌控。不然以他現在的趨勢,将來很可能是匹脫缰的野馬。走吧,回宮吧。等下那缰繩還要來拜見我們呢。”

這是什麽......回事?

陸衍驚的連話都說不出來。難道王氏是武王害死的?還有宗赫的姑姑......這都怎麽回事?

一晚上陸衍都心不在焉的,曾經那麽真切的面孔如見看來不知是真是假。

宗赫察覺到陸衍的怪異,次日出殡前便邀他談談。

兩人到了無人長廊,宗赫道:“子陌,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陸衍知道自己外露了,只好敷衍到:“沒,不過就是王氏的事。”

宗赫點頭:“你小時候常留宿她那兒,你又喪母,自然是有感情的。節哀吧,只不過,若是連你都悶悶不樂地,寧王可就要郁悶好一陣了。”

“是麽?”想起昨夜聽到的,陸衍氣不打一處來,“我以為感同身受才能讓寧王趕快好轉起來。”

宗赫皺眉,陸衍語氣中的刺已經很明顯了:“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喪母這麽大的事,除了寧王自己外人其實一點都不在意。虛情假意的關心和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

宗赫停下腳步,眉頭緊鎖。

“我看過王氏的記錄,她這些年身體雖不好,但不至于要命。”

“你知道了什麽,是吧?”宗赫聲音突然降了好幾度。

“這世上沒有藏得住的事,要得了命的病。只有動手腳的心思和放暗箭的人。”

宗赫一雙眼陰沉地盯着陸衍,兩人在廊道裏僵持着:“哼,看來博雲說的沒錯,你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明白。”

宗赫不打算答複什麽,冷笑地徑直略過陸衍。博雲,是少年營的總管。

陸衍也不知那兒來的一股氣,看着宗赫的背影突然就上前襲擊了他。宗赫也是一驚,反手防禦。幾招下來,宗赫竟被陸衍卡着脖子逼至牆角。

“王氏是你們害死的,是吧?為了弄垮皇後,恩?”

宗赫痛苦的笑了笑:“真的是隔牆有耳。看來武王說要看住你不是沒道理。沒想到短短三年,你能把我逼到這個地步。”

“少轉移話題。”陸衍死死盯着宗赫。

宗赫冷哼一下,單手用力,一下子情勢就翻轉了。

“沒人害過她。”宗赫一拳打在陸衍腹部,疼的他倒地不起。

“你既然這麽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是王氏自己不争氣,在皇後眼皮子底下侍寝,還懷了孩子。皇後假情假意送了一堆能讓她滑胎的東西。玉梅夫人問了太醫,王氏要是滑胎自己也會重傷甚至沒命。所以既然孩子和大人一定都保不住,那就死的有價值點。”

“什麽......”陸衍趴在地上,聽着這皇宮裏最真實的故事。

“所以,皇後那晚送來了一晚安神湯,武王就加了一些東西。”

什麽?!

陸衍拳頭緊握,猛地起身一拳還給了宗赫,“你們這些人簡直是喪心病狂!視他人之命如草芥,就為了一己私欲!”

宗赫立馬還擊:“陸衍,你夠了!皇後和太子是什麽人?是連自己兒子自己大哥都能犧牲的人。這樣的人一旦登基掌權,你,我,甚至寧王自己,哪個不是是草芥,更連蝼蟻都不如。寧王是皇子,他出生皇室就得按皇室的規則活!除非他足夠強大,不然最好學會獨善其身。你也是!”

“......你們......一群混蛋!”陸衍捶地,怒目等着宗赫,“王氏是他唯一的親人,你們這樣根本是斷其臂膀,讓他絕望。”

“不,寧王,還有我們。”

“你們?”陸衍冷笑:“一群分分鐘算計他的人,随時随地能犧牲他性命的人,有你們在才更絕望。”

宗赫扯下陸衍的手,拍了拍衣袖道:“那你就告訴他,說我們是如何謀害他的好了。”

陸衍語塞。

“子陌,你很忠心也很聰明,這也是武王為什麽會看上你的原因。”

“什......什麽?”陸衍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對,你沒聽錯。武王一開始看中的就是你,不是寧王。那次你馬場救人讓他對了格外關注,而你父親你叔叔雖出身一般卻也是有才幹之人。你們這樣的人才是我們真正招兵買馬的對象。至于寧王,不過是順手籠絡罷了。只是這些年,他漸漸嶄露頭角,武王覺得他是個威脅。”

陸衍聽着這些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既然知道了這些事,應該了解武王是個什麽樣的人了。”宗赫把陸衍扶起來,“聽我一勸,忘了昨夜和今日的一切。不然被武王知道了,你陸家還有寧王,全都不會有好下場。”

陸衍有些頹:“忘了的話就能有好下場麽?”

“至少你能贏得更多的時間。陸衍,你要明白,對于別人來說不是你還有別人。而對于你,只有自己。”

宗赫不顧陸衍一人身後發呆,徑直離開。好些年的事,從伴讀到出宮再到回宮,記憶裏的畫面混亂地在腦子裏會閃。

是我?這麽說來,也是我間接害死了少琮的母親?

一個可怕痛苦的念頭出現在陸衍腦子裏。

随後的一整天陸衍幾乎和聖上一樣沉重背痛。

深夜裏,兩人已經坐在床沿邊各懷心事沉默了許久。陸衍堅持要等聖上睡下了在離開。他有些不安,白天的那個懷疑讓他覺得自己有所責任。

直到子時,小太監提醒,聖上才終于先開了口。

“子陌。有件事這些年我一直在想。”

“恩。”

“太子嚣張跋扈,宮裏很多皇子都不滿,我也是其中之一。既然父皇讓玉梅夫人教管我,我打算借此,扳倒太子。”

陸衍沒想到聖上居然“口出狂言”。

聖上看陸衍詫異的樣子,輕笑道:“你肯定覺得我又是在說些不知死活的話。可我不能等刀架到了脖子上才想起自己可以拔劍反抗......所以,現在是時候……”

陸衍由驚轉靜,沉默了半天,點頭道:“好。”

“你會支持我麽?”聖上低頭輕問:“如果哪天我失敗了,還能像現在這樣靜靜陪我一會兒麽?”

陸衍看着聖上的側臉,透露着不确定。他想了想,道:“君若不棄,吾必相随。”

聖上欣喜擡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陸衍看着聖上的眼神,似乎已經恢複了些許。他的臉,依舊瘦但是不再弱。體型也好像比自己壯實些,白日并排也和自己一樣高。明明是他日曬雨淋,聖上養尊處優,可現在看上去倒是陸衍像個少爺。

宮裏的生活真的有那樣的魔力麽?陸衍心想,把每個人都逼的不得不更強大更心狠一些麽?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有不是小廣告的評論出現,好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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