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龍門石碑
“取今日份邸報來。”
沐浴後的李靖梣懶得動了,端坐在梳妝臺前,松散着頭發讓雲栽拿幹燥的毛巾細細擦幹,她自己靠在椅背上,呼出口氣,鄭重地讀起信來。
雲栽對她這種倦極也要忙完公務的生活習慣早已習以為常。瞧她眉頭皺得緊緊的,知道八成京中又傳來不好的消息了。也不多問,只是靜靜地替她挽發。
“敦王已奉皇命出使藍闕,一旦功成,恐添強援。”
這封信寄自五天前,寫信人是她從小到大的恩師譚玄鏡。不過涉及的事要追溯到半年前,藍闕國的女王遣使到玉瑞請求聯姻,以簽訂永世修好盟約。
藍闕是著名的女兒國,聯姻對象自然要從皇子中遴選,她這位女皇儲不合适,下面的兄弟便為此争得頭破血流。敦王是她的異母弟,在衆皇子中最為年長,能夠勝出也是意料之中。
不過,藍闕畢竟和玉瑞山川相隔,路遠迢迢,即便聯姻成功,對他的助益也不會太大。倒是這份水到渠成的修盟之功,是白送上門的賣賣。比她辛辛苦苦治河,還費力不讨好,要輕松多了。
連李靖樨都在信中替姐姐打抱不平,責備她放着好處不要,白白便宜了旁人,好在她也只是在信中發發牢騷,并沒有真覺得李靖梣不對,想必是把她平時的教誨都時時裝在心上的。
念及此,皇太女心中湧出暖意。
“姐姐,你什麽時候才回來呀?我想你了,你快回來吧!我好到城外三十裏的赤闌橋上接你。”
牢騷過後,二公主那不加掩飾的思念便躍然紙上。
皇太女對着那撒嬌的筆觸讀了一遍又一遍,心底的思念也被勾了出來。
擡頭,看着窗外不知圓了多少回的銀盤,種種複雜難言的情緒都化成了內心深處一聲輕嘆。
回去?又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嗎?
自京城外出巡河已有大半年,也找到了治理濁河的妥善方法,最重要的是,選出了最理想的治河總督,似乎再沒有理由留在外面了。
只是一想到京城中的血雨腥風,她的眉頭就沒來由地皺緊,由心底生出一股厭煩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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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黛鯨已經成了她對那座皇城,僅剩的一抹溫情和挂念。有時候,真的很想帶她遠走高飛,哪怕天涯海角落地成埃,都好過在那爾虞我詐的方城中,被變态了的人心埋成沒有靈魂的枯骨。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座叫建康的皇城,從她們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經注定是她們活着逃不開的藩籬,死後躲不過的墳冢。
就如同伴随着她倆出生的封號一般,一個是建純,一個是康德。
次日,在考察新濁河大堤時,雲栽伴随在殿下身側。一邊觀看這四四方方的堤壩,一般凝神聽黃時良說話。終忍不住好奇問:“黃大人,這些堤壩有橫着的,有豎着的,還有彎着的,都是做什麽用的啊?”
黃時良操着親切的吳語口音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這濁河河堤經常決口,因此河岸上常修築三道提防,第一道是貼着河道修建的縷堤,平時起到約束河道,防範一般洪水的作用。第二道就是距離河岸較遠的遙堤,主要用來防範特大洪水。而在這兩道堤之間呢,有許多道橫着的短堤,喚做格堤。是為了在洪水沖破縷堤時,把水約束在一個個小方格子裏。而這修在縷堤旁邊的半月形堤又叫做月堤,是為了防範河流上的怒波,一旦縷堤沖垮還有月堤來補救。一般只在一些浪濤兇猛,水流湍急處修築。”
雲栽聽得有趣,又連忙問:“那如果這些格堤灌滿了呢?”
黃時良笑道:“格與格之間有閘門,如果一個格子灌滿了,未免它溢出去淹了村莊。就只好開閘放水淹另一個格子咯。”
衆人不約而同都笑起來。轉眼到了草棚,李靖梣先進去居中坐了,其餘衆人皆分列坐在長條凳上。
顧冕正了正顏色,道:“濁河水濁,一半是水,一半是沙,水載不動泥沙,在水緩處只能沉底,長年累積下來,泥沙擡高了河床,導致堤也越修越高,形成地上懸河,确實比普通的河道更易決口。須得想一個長治久安的法子。”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
顧冕道:“古語有雲,治河莫如治沙。沙治好了,水清了,水患自然減少。而如何治沙,就要看咱們新任治河總督黃大人的了。”
對他的抛磚引玉之言,黃時良不勝感激。暗忖這位顧先生果然不愧是東宮第一謀士,平時話雖不多,關鍵時往往能一語中的,看透事情本質。
他便向李靖梣進言道:“顧大人所說治河先治沙,此為治理濁河之關鍵。臣思謀良久,建議采用束水攻沙的辦法,修築堤壩縮窄河道,借助上游水勢,沖刷河底淤沙,從根本上解決淤沙堵塞河道的問題。”
顧冕連連點頭,“以清滌濁,蓄水攻沙,此計甚妙。”
李靖梣颔首:“此法大約需要多長時間?”
“少則十數年,多則數十年。”
草棚裏陷入長久的沉默。李靖梣沉吟片刻:“黃時良,你知道朝廷耗不起這麽長時間。”
“臣知道,但是自古以來濁河治理就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更不是三五年能夠緩解的。殿下既然保舉臣當這個治河總督,臣自當不遺餘力地将濁河治理順暢,倘若草草交差,塞責了事,豈不是辜負了皇上和殿下的信任?臣只能盡己所能,力保濁河在臣有生之年不再發生大的決堤,流民無十萬級失所,良田無萬畝級受災,朝廷無千萬級的損失。如果能做到這些,臣此生便也無憾了”
李靖梣若有所思,目中憂慮逐漸消融,透出一覽無餘的信任和堅定。正是這份知己般的信任和堅定,讓黃時良産生了情願替她赴湯蹈火的沖動。
“好。黃時良,其他事情孤尚做不得主,但治河一事,孤還是能說上幾分話的。孤就給你有生之年的時間,讓你治理河道。如果将來有任何難處,都可以來找我。田三七就是孤給你的見面禮,将來濁河流經的地方,必須都是本朝最清廉的官吏,供你随時調遣。你可不要讓孤失望。”
那中年男子心領神會地笑了,躬身堅定道:“臣必将盡心竭力,以報殿下知遇之恩。”
臨別之際,顧冕交給李靖梣一個信封,意味深長道:“殿下想要的東西,臣已經連夜整理好了,此人身負大才,三年前登第,金殿奪魁,一朝名聞天下。本應留京任用的,但不知何故被發配至此。我曾聞此人決計不入是非,殿下此行須得暗訪,方可成事。”
雲栽瞧着顧冕攬辔起行,問道:“顧大人不和我們一起了嗎?”
“嗯,他去拜訪幾個親友。不便相從。”
“那接下來咱們去哪兒?還要繼續巡河嗎?”
李靖梣看了眼信中所記,道:
“告訴雲種,準備西進的車馬,下一站,龍門縣。”
“龍門縣?這名字怎麽聽着有點耳熟。”雲栽呆了一呆,突然醒悟過來,一驚一乍道:“啊呀,二公主好像說岑狀元任職的地方就在龍門縣,殿下是要幫二公主考察驸馬嗎?”
李靖梣順水推舟地折好信封道:“算是吧。”
雲栽頓時興奮地跳将起來,顯見得比自己相驸馬還高興。迅速去通知她的同胞哥哥暮雲種,車馬備好,往龍門縣相親去也。
由于巡河已畢,沒有諸事羁絆,三人雇了一輛馬車,輕裝簡行,沿途觀賞山川景致,倒也走得優容自在。
次日正午,方出馬陽地界,行得多時,便聽得怒浪翻濤之聲,如擂山之鼓,聲勢威壯。小丫頭急下車翹首觀看,但見二裏之外,有一條懸山瀑布,高挂在崖壁之間,遠望雲氣蒸騰,水浪翻滾。兩側錐峰直入霄漢,譬如兩根擎天大柱,撐起一道玉水天門。
“那莫非就是……”
那駕車的老漢道:“小官人眼力不錯,那便是龍門了。”
小丫頭頓時興奮地手舞足蹈,“真是龍門瀑布,公子,咱們到了!”雲種端坐在馬上,以手遮額,極目遠眺,果見龍首吐沫,雲浪翻舞。
又往前行了一裏,前途遇阻,三人欲棄車往近處觀瞻,又恐走失了行囊。那駕車人笑道:“三位官人放心去吧,老朽在此幫看着行李馬匹,必不教損失了分毫。”雲栽道:“老伯伯,你不去看嗎?”
那老漢道:“老朽腿腳不便,況這瀑布已是看膩了的,沒甚看頭。來這兒的人多半是聽了那個傳說,每年春季,五湖四海的鯉魚都會游過來,跳躍龍門。能跳過去的,就能變龍。傳說都多少年了,老朽還真沒見過一條龍哩。你們幾個一看就比老朽有福氣的,且看去來,我就在車上抽杆子旱煙順便打個盹兒。”一面說着一面真從背上抽了煙杆出來,又從腰帶裏摳出兩塊火石,打了三下點着了火,咬着尖嘴猛地往裏吸了一口,徐徐吐出,倒真有一股雷打不驚的從容。雲栽笑道:“老伯伯,你可別光顧着打盹兒,還得幫我們看着行李呢!”
老漢笑道:“曉得曉得,你們且把貴重的物品都帶在身上,兩下裏都寬心。老朽年紀都這麽大了,不會貪你們什麽的,況且,你們是官身,咱們平頭老百姓可惹不起哩。”
雲種暗忖:“這老頭兒倒也有眼力。”憑他怎麽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便把重要印鑒的斜背在身上,提了寶劍,正待要走。老漢卻又道:“三位官人且慢,把這兩柄雨傘也帶上。”
“好端端的又沒下雨,為什麽要帶傘?”雲栽疑惑。
“你們去了就知道了。”老漢不再多說,端着煙杆吞雲吐霧。
三人便捧着雨傘,走下官道,一徑往瀑布直去。
離山越近水聲越響,到錐峰腳下時,已聽得龍吟虎嘯,五步之外,人聲湮沒不聞,須得大聲吆喝方能聽見。近前仰視,但見斷崖壁立,高二十餘丈,寬不見首尾。瀑布自兩錐峰之間東出,懸空直墜,攜萬鈞之勢,奔騰入谷。谷底堆疊着數座圓頭巨岩,久經瀑雨沖刷,早已磨平了棱角。近岸的一塊光潔立岩上赫然镌刻了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正是“龍門”!
李靖梣暗自嗟嘆,想不到,這蜿蜒匍匐的橫水巨流,在此竟有飛騰倒懸之勢。
谷底激起的浪花高達數丈,人站在下面只瞧得水霧缭繞,竟如覆雨一般,涼絲撲面,須臾便衣衫盡濕。
雲栽忙撐開傘來,給殿下罩着頭頂,“虧得那老伯伯提醒帶了傘來,不然咱們都要成落湯雞了。”
雲種也撐開傘,傾斜過來一點,罩着嬌小的雲栽,大聲道:
“常聽譚太傅講,龍門瀑布乃天下第一奇觀,果真名不虛傳。也唯有如此龍門,方能度魚化龍,直上九天!”
李靖梣閉目聽雷,不覺間心已馳往。
雲種順着她的角度往那雲煙處望去,但見那朦胧仙境中,似有真龍出水,攜萬鈞之勢沖破雲霄,直達九重天上。擎雷掣電,翻雲覆雨。不覺心懾。
三人在瀑下流連多時,胸中沉積的塊壘似被玉水滌蕩幹淨,一時胸襟開闊,疏朗無比。
“殿下,那兒有座亭子,咱們過去歇歇腳吧!”雲栽忽而遙指那半山腰處,果有一座四角翅亭飛展于青山聳翠間。三人遂拾級而上,進到亭中,才發現是一座碑亭。亭中立有一塊山形石碑,正中刻有千字《龍門賦》碑文,開首寫道:
“赫赫天功兮,兩山對峙,铮铮神斧兮,一水經中。闕之所成兮,得應龍之偉力;門之所開兮,應牧童之靈聲。號伊闕兮,依山水而蜚譽;稱龍門兮,賴帝威而流名。【1】”
“好大的氣魄!”雲種稱贊道,“不知出自何人手筆?”
李靖梣道:“此龍門賦乃前人力作,但觀此碑刻,龍筋鳳骨,入石三分,似乎出自船知節之手。”
轉至背面,果見背後有一則小字碑記,詳刻此碑由來。原來這座碑亭乃三年前龍門縣令岑杙所建,而亭中碑刻也是龍門縣令從恩師船知節所遺手稿中謄錄得來的。
“清和二十二年季春龍門縣令岑杙撰。”雲種讀着末尾這行小字,雖不如前字筆力遒勁,卻也是端正圓潤,頗有筋骨。抱劍道:“這岑杙不正是殿下此行将要尋訪的人嗎?”
扭頭看時,不由一怔。只見李靖梣呈呆滞狀立于碑前,瞳孔中是不能置信的神色。須臾,竟半蹲了下來,以手撫觸那碑文,指尖循着冰涼的凹刻輕輕描摹:“這字……”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孫繼剛《龍門賦》。
束水攻沙出自明朝治水能臣潘季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