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重逢
下山時,李靖梣的心情已不如先時爽利。雲栽十分困惑,卻也不敢追問。
因近日有盜匪流竄到了青陽、馬陽一帶,城門口盤查得緊,三人頗費了一番周折,于傍晚時分才入得龍門縣城。
不期這小小的一方縣城還挺熱鬧。街邊商鋪雲集,酒肆林立,街上行人如織,喧聲如沸,到處可見市井繁華。小丫頭疑心道:“我聽二公主說,龍門縣仿佛是個山窮水盡的地方,如今看來也不盡然。”
那駕車的老漢呵呵道:“龍門縣以前确實是個窮地方,不過自從岑大人到任後,興修水利,務實農桑,開辦書院,引商入駐,短短三年,已是青陽郡數一數二的富縣咯。”
“如此說來,這位岑大人官聲還不錯咯。”雲栽心中暗喜。
三人在城東一家客棧打尖兒,暫未提拜訪之事。雲種把包好的半程車馬錢遞給老漢,囑咐他切勿走遠,随時聽候差遣,老漢笑着接了,連說放心。安頓已畢,李靖梣一反常态,早早便歇下了。雲栽瞧街上熱鬧,就想去夜市上買點好玩意兒給殿下瞧瞧,要雲種一起陪着,雲種不願去,“殿下此來是有要緊事的,哪能像你這般游手好閑。”
雲栽頗不服氣,“我怎麽就游手好閑了?你整天抱着你那殘陽劍,什麽事都不做。號稱要保護殿下,天可憐見咱們路上唯一碰到的狗熊,還是殿下親自射殺的。你說你這一路幹什麽了?我倆究竟誰更游手好閑。”
雲種忙舉雙手投降,“好好,我說一句你頂十句,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兄妹二人鬥完嘴,也便沒了游玩的興致,各自歸房。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三人吃了早點,便叫來車夫,前往府衙拜會。到了縣衙門口,雲種假托顧先生之名,去遞了拜帖,不久就有一管家模樣的人出來,客客氣氣道:“縣太爺此時不在家,請三位明日再來吧!”
雲種又問:“可否告知縣太爺去處?”那管家道:“我只管宅內事宜,至于縣太爺去了哪裏,可真不知道。”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願說。”雲種回到車旁向李靖梣回禀。
李靖梣道:“既如此,我們明日再來。”
三人吃了閉門羹,不免失望而歸。至東城時,見街上吵嚷,近前看時,原是幾個衙役正張貼榜文。底下有識字的百姓大聲念出,卻是一張招賢貼。原來縣太爺為擴修水渠,正在縣裏廣招治水良才,打賞豐厚。那縣吏在榜下擺了桌椅筆墨,對報名人當場考核,登記造冊。通過者不僅有賞金可領,還能直接面見縣太爺。
李靖梣聞言便下車來,聽那縣吏的考核題目。題目并不難,但凡懂水利的都能作答,只是在民間懂水利的畢竟是少數,因此那縣吏在太陽下枯坐半晌,只得三五人上前聆聽試題,還多是膽大投機見有打賞便想一試的,兩三個問題便難倒了。
三人便站在人群中觀看。
雲栽聽那縣吏不耐煩地問那報名的漢子:“你知道濁河河岸現有幾道堤防?都是做什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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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支支吾吾答不出,雲栽卻想起黃時良所說濁河堤防之事,興奮舉手道:“這題我會!”
那縣吏擡頭看時,見是一個白白瘦瘦的小個子,渾身沒幾兩肉,又像個投機取巧的,便有些輕慢,道:“你會那你來說。”
雲栽清了清嗓子道:“這誰不知道啊,濁河河岸常修築三道堤防,一道是沿河道而築的縷堤,平時起到約束河道防範一般洪水的作用,一道是離河道有一段距離的遙堤,用來防範特大洪水,還有一道是橫着的格堤,将堤防切成一個個小格子,用來約束洪水,不教它淹沒良田。”
那縣吏聞言大喜,忙請她坐過來。雲栽得殿下首肯,便大大方方地走過去。
“那小郎君可知濁河因何常年改道?”
這題她也聽殿下講過,便道:“這是河底淤沙常年堆積擡高河床的緣故。”
“那如何治理改善呢?”
“這……”這題她就不大會了,猶豫半晌,扭頭向殿下求助。
雲種咳了聲,掩着嘴小聲道:“以清滌濁,蓄水攻沙。”
“什麽?”雲栽聽不大清,反複問了幾次。那縣吏倒也耐心,便道:“小郎君莫急,可先想想再說。”雲種對她耳背沒了言語,幹脆不再提示。
雲栽見求救不成,便胡謅道:“把沙子從河裏都篩出來。”
“篩……篩出來?”那縣吏傻了眼,“如何才能篩出來?”
雲栽本想繼續胡謅,又恐言多必失,為人恥笑,便不再說了,苦着臉向再次殿下求救。
“濁河之水,沙居其五,若在秋時,水居其二。二尺水載八尺沙,若非水勢迅疾,必然停滞下沉。下沉則河飽,河飽則決堤。古語有雲‘水分則勢緩,勢緩則沙停’,就拿龍門段河道來說,瀑布下游二裏之內河道水速甚急,河床少有淤積,而二裏之外,水勢漸緩,則泥沙淤高,渾濁不堪。倘能在下游築堤束水,使河道擰為一股,則水勢必猛。以水合之力,攻久滞之沙,必能直刷河底,此為治水上策。”
那縣吏聞言大驚,定眼去瞧,卻是一個清麗無匹的白面公子,神情寡淡地站在衆人之間。他連忙起身道:“敢問這位公子高姓大名。”
雲栽立即笑嘻嘻地站起來,不無得意道:“這是我家李公子,她可是名副其實的治水大才,連當今天子都誇過呢。”
那縣吏聞言急忙走到跟前拜會,并請李靖梣到府衙一敘。
誰知李靖梣卻走上前兩步,揭了榜文,托于掌中審視。之後問他:“這是你們縣令所寫?”
那縣吏回答:“正是。岑大人對此次修渠十分重視,因此親自寫了招賢貼。”
“他人在何處?”
那縣吏看出此人有些來歷,不敢不答,“我們大人正在城西十裏的龍門水渠視察堤防。”
李靖梣胸口似堵了千萬鈞巨石,一朝回血,有些頭暈目眩。只咬牙說了兩個字,“帶路。”
一行人便啓程往龍門水渠而去。
那縣吏姓姜,縣裏人都喚他做姜師爺,實為縣裏的縣丞。在縣太爺手底下當差,也算是盡職盡責。他只當李靖梣是上頭派來微服視察的欽差,因此先派了人前去報信,又在她耳旁吹風:“前日岑大人放開龍門水渠,引濁水入湖,使下游十數縣免遭水禍,昨日剛得了郡裏嘉獎,還沒來得及慶功呢,這就又去視察水渠了。一連兩日都睡在了渠上。連飯都是家裏做了送過來吃的。”
誰知對方臉色更加陰雲密布。唬得姜師爺入伏天裏愣是滲出了一身冷汗。
到了水渠之上沒找着人,他急忙攔住一個扛沙袋的民夫問:“縣太爺哪去了?”“剛走。”姜師爺急得直跺腳,“我不是捎話來讓他在渠上等了嗎?”“等了一會了,但大人說他還有事情沒辦,就又走了。”“現下去哪兒了?”“剛扛着一袋子水苗去孫寡婦地裏插秧了。”姜師爺在額上搭了個涼棚,往水田裏遙望,果見一裏地外有個熟悉的人影在辛勤耕作。當真是又喜又憂,喜得是這番以身作則讓監察官看見了,今年的吏部考核又有指望了,憂的是這次的監察官不太像好糊弄的,往日的那套怕是行不通了。
“視察便視察呗,我又沒做什麽虧心事,不怕他視察。”
田裏的人一面往水下摁稻子,一面往後拔腳,種完一小绺,便挺起身來歇一歇,仰天長嘆一口氣,抹把汗繼續種。那姜師爺在田埂上都快急哭了,直言道:“郡裏剛來了嘉獎,上頭便派了人來,想必大人不日便要高升,說不定還要去京中任職呢。如此關鍵的節骨眼,最怕出個小差,陰溝裏翻船,大人您可得仔細了,別讓人抓了把柄。這次來的監察官我幫您看了,不是個好對付的,您還是趕快去見一見吧,人在涼棚裏呆不了多長時間。”
對方直起身來,一手握着稻苗,一手撐着後腰,滿臉堆笑,“姜師爺,您能歇會麽?要不要下來幫我種把稻子?”
姜師爺被噎了一下,恨鐵不成鋼道:“你,你怎麽不聽勸呢。好,好,稻子我幫你種,您趕緊的上岸,去和監察官見一見。”說着就卷了袖子要下水來。那姜師爺比縣令大了一旬有餘,雖是上下級關系,但脫了這身官帽,對這年輕的縣太爺也有愛才惜才之心,和自家孩子一般無二。
“那可不成,種完孫二嫂家的,還有王七婆家的,周老四家的,趙瘸家的,都說好了的。”
姜師爺瞪大了眼睛:“他們也是寡婦嗎?他們有手有腳的,做什麽要大人幫忙種地?”
“你聽我跟你數啊,那王七婆的兒子去年在戰場上死了,家裏沒個腳力,今年眼也花了,看着可憐。那周老四早些年也是抗洪死了,家裏缺糧少米,快要揭不開鍋,他家幾個哥哥也不願意周濟那孤兒寡母,還霸占了她娘倆的財産。要我說比孫寡婦家還可憐些。趙瘸家就更不用提,他爹當年為了修堤摔斷了腿,縣裏欠了他家二十多年的救濟糧,得表示表示吧。這些人家都是對縣裏有貢獻的,不能教人寒了心。我在這裏種幾绺稻子,別人就多敬重他們幾分,何樂而不為。”
“唉,要我說,都是上幾任知縣的鍋,全讓大人一個人背了。咱們龍門縣能得大人這樣的賢良之士為縣令,真的是老天庇佑。但是大人的賢良光咱縣的老百姓知道又有什麽用呢?得讓上面人知道方是正理哩。”
又來了,那縣令翻了個白眼,伸手道:“幫我遞口水來。”
姜師爺便把田埂上的竹筒遞給他,他撥開蓋子仰頭便喝,細瘦的脖頸在陽光下照着,光澤粼粼,不知是汗還是水。正咕咚咕咚喝着,姜師爺忽然道:“哎呀不好,那些人過來了。大人,快快出水。”
“诶,別急別急,等我插完這一绺,你先去迎着,到時喊我一聲就成。”說完把水筒扔回田埂,繼續插秧了。姜師爺無法,只得親自迎了過去。
不知為什麽,當那個背對着他們躬身插秧的身影,在陽光下懶洋洋地直起身子,擴了擴肩膀歪了歪脖頸,以舒緩身體長期維持一個動作的僵硬。李靖梣全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能動了。
倒是雲栽滿臉不可思議,“這個岑狀元,好歹是個七品官兒,還真的親自下田種水稻啊?”
其實也難怪,在一般人眼中,當了官就進入了士族階級,哪裏會去做種地這樣的苦差事?除非是擺樣子的,為了樹立一個重視農桑的好榜樣,連當今聖上都會在每年春季的皇家沃土上,象征性地摟一耙子。這岑狀元看來也是個不能免俗的。
聽到動靜,那人回過頭來,因為陽光直射,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只隐約瞧見田埂上站着三個人,一個抱着劍的大高個,一個瘦瘦小小的矮個仆從,邊上還有一個身板直立的,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養成的氣場,想必就是姜師爺口中的監察官了。
他有些洩氣,把手中的稻苗丢在水裏,拔腳出田,沾了泥水的手在腰上胡亂抹了兩把,便朝他們大踏步走去。
離他們僅十來步的時候,看清了這三個不速之客的真容,他突然也像被定住了似的,吃驚地僵在那裏,再也往前邁不動一步。
他臉上沾了幾處泥印,脖頸中也滲出一圈鹽粒。兩只手在身前平攤着,似乎想接點陽光把上面的水漬曬幹。袖子和褲腿俱往上挽着,露出被泥水染成棕色的小臂和小腿。粗麻織就的布衣不知是髒的,還是本來就是那種土色,膠着地黏在身上,與他本身幹淨的氣質極不相符。臉上的皮膚被曬成了小麥色,想是常年在日光下勞作的緣故。
對面那三個人誰都沒有想到,多年後,她會以這副邋遢的形象出現。與她的滿身狼狽比起來,她們的衣着光鮮、氣度不凡仿佛拉開了鴻溝天塹,那種強烈的對比讓對峙雙方的人員都有些眩暈。
最終,是那個突然綻放的毫無心機的、熟悉的、無辜的笑容,重新将對面三個人拉回到現實中。內心深處關于這個人的所有記憶,猶如噩夢一般,竄将出來,硬生生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如果雲栽知道岑杙就是那個不能提名字的人,她一定不會撺掇殿下來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替二公主考察什麽勞什子的驸馬。
如果雲種知道岑杙就是那個曾令殿下傷心欲絕的人,他一定會在殿下還沒有見到她之前,用手中的殘陽劍一劍殺了她,就像他當初差點做的那樣!
如果一切可以推倒重來的話,他們情願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更沒有踏入過屬于她的領地。
自午後殿下便沒有出過房門,暮家兄妹坐在桌前,看着熱了一遍又一遍的飯菜,相對無言。
“我方才去街上打聽了一下,”雲種先開口,臉色卻是暗沉,“這位岑縣令已經有夫人了。”
雲栽大驚失色,難以置信:“你說得可是當真?這怎麽可能呢?二公主信裏可從來沒提到過這事兒啊!你沒聽錯嗎?”
雲種攥緊了膝上的衣襟,“我又去多問了幾個人,據說這位岑夫人是位醫女,在縣裏挺有名氣的,經常開義診,很多人都認得她。”
雲栽整個都懵了,“莫非就是——咱們在城外遇到的那位青衣啞女?幫咱們進城的那位?我記得那些守城吏好像管她叫夫人。莫非就是縣令夫人?”
雲栽記憶裏翻出一抹令人過目不忘的青衣身影,約莫雙十年華,梳着一朵并不繁複的流雲鬓,戴着一支簡單得體的青玉簪。眉疏目秀,氣質溫柔。她從車上下來,和那守城尉官點了點頭,那攔路的士兵對她似有敬畏,便紛紛撤開。她走到了她們跟前,雖不是奪目姿容,卻自有一股娴雅純淨。她看到李靖梣時,竟然怔了一怔,旬又點頭微笑,用蔥白的手指舞出一段好看的手花。那是很标準的啞語,但不知為何在她手裏,竟然像飛鶴起舞一樣,讓人目不轉睛。她記得她身邊那紅衣小丫頭說:“青姐姐是我們縣裏有名的大夫,醫術很好的。”
當時,她們車上載了一落水之人,因為身份不明,故而被守城吏攔下盤查。她舞動手花似乎示意能不能讓她看一下?她們自然樂意,便讓了地方出來。青衣女子便上車,交錯而過時,他們在她身上聞到一股好聞的藥草香。
失語半晌,雲栽忽然抓住兄長的手,“哥,這事兒你可千萬別告訴殿下。”
“你以為我們能瞞得住嗎?”雲種憤怒道。
“瞞不住也得瞞!”雲栽态度異常堅決,“你也知道殿下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就不要再往她傷口上捅刀子。”
“往她傷口上捅刀子的不是我們,是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人!”
“哥,”雲栽眼裏忽的堕下淚來,“就當我求你了,殿下真的很可憐。”
雲種望着她沒了言語。這時,房門驟然開啓,雲栽慌忙擦幹眼淚,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起身迎殿下入席。
李靖梣神色如常地在桌前坐了,拿起碗筷,平靜地吃起飯來,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可越是這樣,雲栽越是心疼。
“今日可有京中的邸報?”語氣也和平常無異。
“哦有,臣剛去驿館拿了,正要讓雲栽給送進去。”雲種忙應着。
“嗯。明日我要去視察龍門西郊的水田,你去通知縣衙,叫他們派一個知事的過來。随便一個就好。”
“是。”
§康陽舊夢§